王思默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法學院,北京100089)
保安監禁作為一種提前預防犯罪發生的手段,其在人權保障方面常常遭到質疑。然而,其合理性卻是可以證明的。
首先,人身危險性對于行為人再次犯罪的導向性。德國刑法學家李斯特所主張的主觀主義刑法學曾提出:應受刑罰處罰的不是行為,而是行為人。任何一個具體犯罪的產生均由兩個方面的因素共同使然,一個是犯罪人的個人因素,另一個是犯罪人的外界的、社會的,尤其是經濟的因素。而個人的因素是重要的誘因,即使在微小的外界因素誘發下,根植于犯罪人個性之中的、特有的本性促使其犯罪。粗魯、殘忍、狂熱、輕率、懶惰、酗酒、性墮落等逐漸導致其心理變態。社會因素的影響也相當重要。犯罪人實施犯罪的那一刻所具有的個性是從他的天資發展而來,并由其出生后就面臨的外界環境所決定的。[1]因此,探究犯罪的可能發生性,不應僅停留在犯罪客觀發生后的分析,而應深究于犯罪人之內心,探求其犯罪的傾向性,達到預先防范的作用。
意大利著名的犯罪學家龍勃羅梭的理論中也有對人身危險性的犯罪導向的論證,他認為有的罪犯是偶然犯罪,而有的罪犯是天生犯罪人,對不同的犯罪人應當采取不同的刑事措施:對天生犯罪人、癲癇性犯罪人應關押在特別的機構中矯治,在一般的機構中關押他們,他們會宣傳逃跑、造反等,會煽動別人搶劫,所以要將他們關押在特別的機構;對激情犯罪人而言,悔恨自責比任何懲罰給犯罪人帶來的痛苦都大,對這些犯罪人可以適用流放、賠償損失;對傾向性犯罪人不宜反復適用短期自由刑,以免使他們與習慣性犯罪人有接觸,對傾向性犯罪人比較有效的刑罰方法是緩刑與不定期刑;由于習慣性犯罪分子的犯罪具有習慣性,因而對習慣性犯罪分子可以考慮將他們送到流放地使他們永久隔離。[2]
在現代,英美方面的研究也表明確有一部分人犯罪能力強,甚至超強,他們犯罪頻率高于他人,甚至遠高于他人,更可能實施危害嚴重的犯罪。且刑罰的威懾與矯正對他們的影響很有限,甚至無效。英國劍橋大學犯罪研究所的Farrington教授對犯罪生涯有專門研究。他的基本觀點是“犯罪人的犯罪行為與其過去經歷密切相關,具有違法犯罪經歷的人容易再違法犯罪”,或者說,現在經常犯罪的人是因為其過去經常犯罪。
其次,運用英美的罪犯危險評估技術更為精準的判斷犯罪人的再犯傾向。隨著技術的不斷發展,犯罪人的再犯傾向已經可以通過科學的方法量化,獲得更為精準的結果,該技術稱為罪犯危險評估技術。罪犯危險性的評估在美國最早始于Burgess于1928年對假釋成敗的預測。Burgess 在伊利諾伊州對3000名接受假釋的罪犯進行研究,他認為下列因素與罪犯假釋成敗有關系,包括:犯罪史;家庭史;結婚狀態;就業;犯罪性質;是否共犯;犯罪發生地;逮捕時是否有居所;近鄰的類型;刑期長短;假釋前服刑多久;獄內被懲罰的記錄;性格類型;精神醫學診斷的結果等。危險評估之所以可能,根本在于犯罪行為與一些因素有變量關系。當這些因素呈陽性,犯罪行為發生可能增大;當這些因素呈陰性,行為人犯罪行為發生可能降低。這樣,這些特定的因素就可能成為犯罪人犯罪預測的因子。這些因素可能是犯罪人身上的因素,如智力,也可能是環境因素,如家庭居住條件,還可能是生活經歷,如逃學。現今主要作為考量犯罪人人身危險性的因素有以下幾點:(1)一般危險因素。其是否犯罪可以通過下列預測要素進行判定:在11-12歲之間是否與其父親共度業余時間;是否在8-10歲智力較低;是否在16周歲有一個穩定的工作;是否在18周歲嚴重酗酒。事實上,大約有90%的無業且酗酒的人在21歲后重新犯罪。(2)沖動。(3)智力。對特定人而言,其8-10歲的低智狀態可以作為獨立的預測其18歲實施反社會行為的因素,并于32歲實施家庭暴力的因素。此外,早年逃學的經歷可以作為獨立地預測行為人32歲反社會傾向的根據。大腦分區的功能與犯罪有一定關系。Moffitt在1990年指出:大腦中的執行區域存在問題容易導致犯罪。執行區域負責:注意力集中、抽象推理、計劃、行為自控、遏止沖動等。(4)家庭因素。管教不足不僅與孩子們的違法犯罪有關,而且是其10歲時形成反社會人格的重要原因。有62%的被調查對象(罪犯)是在破裂的家庭長大的,有52%的人是在不斷沖突的家庭長大的。同時,父母的犯罪往往導致孩子的犯罪。(5)朋友的影響。在相當意義上說,違法青少年是否與原來的同伴交往是其是否選擇違法行為的分叉點:放棄與原來(違法)的朋友交往,其選擇的是不再違法。(6)社區的影響。居住城市中心的人犯罪比例高于住在城市外圍的,而住在城市外圍的高于住在郊區的;住在貧民區的人犯罪高于住在中產階級社區的。以城市為中心的生活模式容易導致社會環節的中斷,或者因為人口的高密度產生的緊張、沮喪。
因此,行為人是否再次實施犯罪行為,是以其人格特點反映出來的。通過對犯罪人人格的相關特點進行分析以推斷其是否必然再次實施犯罪是有可能的。而一旦可以證明其極有可能再次實施犯罪,則對其進行保安監禁只能視為一種刑罰程序的提前,而非無理由的剝奪自由。
歐洲人權法院曾對保安監禁制度的人權性保障做出否定性評價,認為該制度的施行違反了人權公約。然而,若犯罪人現實的實施了新的犯罪行為,則其不法行為將會適當的阻礙其人權的行使,限制其自由。通過前文關于人身危險性對再次犯罪的導向性的論證,一個犯罪人是否會再次實施犯罪是可以較準確的評估的。因此,一個明顯具有再犯傾向的犯罪人對于社會中不特定多數人的法益之侵害也即是潛在的、迫近的。使該犯罪人再次進入社會,再次實施犯罪,將會對不特定多數人人身安全以及財產安全的法益造成侵害。保安監禁的實施雖然可能會造成對犯罪人行使其重返社會的人權的現實的、迫近的侵害,然而,在能夠證明犯罪人滿足“極有可能再次實施嚴重的犯罪”的情況下,犯罪人的人權與保安監禁的實施則不存在實質上的沖突:保安監禁的實施由于犯罪行為再次發生的必然性可被視為刑罰程序的提前。同時,保安監禁制度不能簡單的理解為是一種刑罰制度和人權的對抗,而應理解為是人權與人權的對抗,即犯罪人的人權與不特定多數人的人權的對抗。不能武斷的判斷某一種選擇就是保護人權或者侵犯人權,因為兩種抉擇都是對人權的取舍。
因此,筆者認為,歐洲人權法院對于保安監禁侵犯人權的判決并不適當,因為此種制度在一定程度上是保障了不特定多數人的人權。犯罪人的人權具有不可侵犯性,但不特定多數人的人權同樣應予以保障。此處是兩種人權的抗衡,而非一種制度對人權的侵害。而在這種對抗中,保護公共利益應處于比犯罪人重返社會更加優先的地位。
我國實務中,犯罪人出獄后對參與辦理自己案件的警察、檢察官、法官、證人等實施報復行為,或僅僅因為積習難改而再次實施犯罪的情況不斷出現,因此,建構保安監禁制度迫在眉睫。當一定刑期的刑罰已經不足以矯正犯罪人,我們是不是要無可奈何的將揚言“出獄后報復”的犯罪人按期放出,使其流入社會,再次實施犯罪呢?
2009年12月豫西澠池的“鬼不纏”劉濤案曾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劉濤曾因犯搶劫罪被判刑五年,為此極端仇視社會,出獄僅五天便瘋狂作案,殘忍殺害無冤無仇年僅十歲的男孩,在不到兩個月時間內又搶劫兩起,搶奪十余起。在庭審時,劉濤氣焰囂張,大鬧法庭,并自稱“鬼不纏”,且揚言一旦出來還要報復社會。由于我國現行的刑罰體制,刑期只能縮短而不能延長,對于此類明顯將會再次威脅社會安定的犯罪人,也只能在刑期屆滿之后將其放出,使其再次流入社會,實質是對社會的極大威脅,威脅著不特定多數人人身安全的法益。
需要說明的是,保安監禁并不是摒棄刑罰的矯正目的,而是將犯罪人進行“分流”,選擇最適宜的方法,以平衡刑罰在保障犯罪人人權、維護社會安定、避免司法資源的浪費等方面的目的;將經過刑罰的矯正、達到矯正效果的犯罪人按期再次流入社會,甚至是提前回復社會;而使明顯無法達到矯正效果,具有報復傾向,或者積習難改的犯罪人經過更長時間的矯正后再回到社會,或者使其“流出”矯正系統,而與社會隔離。
首先,應對其適用范圍嚴格限定,不得擅自擴大該范圍,造成不滿足保安監禁條件的犯罪人流入該系統,造成對其自由權的非必要的限制。(1)客觀條件。應比照“累犯”的條件而更加嚴格,并可參照德國《刑法》第六十六條第一款的規定進行設定,即滿足曾因兩次以上故意犯罪而被判處一定期限的徒刑的犯罪人,且該刑罰執行完畢后再次實施了一定嚴重程度的犯罪行為;(2)主觀條件。通過罪犯危險評估技術確認其明顯具有再犯傾向,而其傾向的顯著性程度應達到需要將犯罪人的自由讓渡給保障公眾安全的程度;(3)適用對象。特殊危險者——危險性累犯,即犯罪惡性深重、再犯傾向明顯的累犯;(4)為了不致使該制度再度淪為國家濫用刑罰以侵犯人權的“工具”,應嚴格排除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等政治犯罪的適用,避免“惡為利用”的再次發生。
其次,程序方面也應有其嚴格的限定。(1)應由法官裁定——保安監禁司法化。在我國,現有的保安措施都是由行政機關適用,且立法不夠完善,施用標準也沒有統一的規則。而保安監禁作為一種極為嚴厲的限制人身自由的預防措施,其在條件上的嚴苛程度必須予以保障,因此,一旦決定引進該制度,立法機關就必須要對此進行系統的立法,并由法官借助正當程序決斷。(2)程序:比照我國現有的“假釋”制度,并嚴格于假釋制度的程序。假釋,是對被判處有期徒刑、無期徒刑的犯罪分子,在執行一定刑期之后,因其遵守監規,接受教育和改造,確有悔改表現,不致再危害社會,而附條件地將其予以提前釋放的制度。而保安監禁則是在犯罪人執行完刑期后,由于其犯罪惡性深重、仍具有明顯犯罪傾向而繼續將其與社會隔離的制度。兩者的實質分別是“給予自由”與“剝奪自由”,而只有“剝奪自由”的審查要求嚴格于“給予自由”,才符合人權的保障要求。因此,保安監禁的程序性要求不得低于假釋,這樣才不會有侵犯人權的嫌疑。
目前,我國的假釋程序為:(1)中級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假釋裁定后,應即報請高級人民法院復核。高級人民法院同意假釋的,應當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高級人民法院不同意假釋的,應當裁定撤銷中級人民法院的假釋裁定。(2)高級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假釋裁定的,應當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報請最高人民法院核準因犯罪分子具有特殊情況,不受執行刑期限制的假釋案件,應當報送報請核準假釋案件的報告、罪犯具有特殊情況的報告、假釋裁定各15份以及全案卷宗。最高人民法院核準因犯罪分子具有特殊情況,不受執行刑期限制的假釋案件,予以核準的,作出核準裁定書;不予核準的,應當作出撤銷原裁定、不準假釋的裁定書。因此,保安監禁作為“刑事政策的最后一個措施”,其要求的嚴苛性需要保障,保安監禁裁定機關的層級不得低于中級人民法院,并最終應由最高人民法院核準,以期實現對于人權的保障。
[1]翟中東.當代英美刑法中的人格地位與人格評估[J].河北法學,2004(2).
[2]苗有水.保安處分與中國刑法發展[M].北京:中國方正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