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堯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蒼鶻”,較早見于唐代詩人李商隱的《驕兒詩》:“忽復學參軍,按聲喚蒼鶻。”[1]宋代姚寬在《西溪叢語》中解釋說:“徐知訓怙威嬌淫調謔,常登樓狎戲,荷衣木簡,自號參軍。令王髽髻鶉衣為蒼頭以從。”[2]對此,一些學者認為“蒼鶻”和“蒼頭”就是一個詞。筆者以為,兩者存在區別,不能混為一談。
“蒼鶻” “蒼頭”是否為同一個詞,對此任二北先生在《唐戲弄》中已明確給予否定:“‘蒼鶻’為‘蒼頭’,其說甚淺,而近人尚有持之者。”[3]826關于“髽髻”,許慎《說文》曰:“魯臧武仲與齊戰于狐鮐,魯人迎喪者始髽。”[4]因此,“髽髻”最早是魯人的一種迎喪禮俗。關于“鶉衣”,《荀子·大略篇》曰:“子夏貧,衣若縣鶉。”[5]可見,“鶉衣”是一種寒門子弟穿著的服飾。由此說明,“蒼鶻”在唐代參軍戲中已經具備了“髽髻” “鶉衣”的基本特質,是一種戲劇角色,即戲中 “參軍”的隨從,與“參軍”配合表演以取悅觀眾。
而“蒼頭”的具體含義,在歷史文獻資料中亦有很清晰的記載:其一,戴青色頭巾的普通士兵。班固《漢書·陳勝項籍列傳》曰:“涓人將軍呂臣為蒼頭軍……時軍皆著青巾,故曰蒼頭。”[6]1793其二,奴仆。《漢書·霍光金日磾傳》:“多從賓客張圍,獵黃山苑中,使蒼頭奴上朝謁。”[6]2950說明“蒼頭”是貴族專用的奴仆,地位高于普通家奴。
《唐戲弄》云:“《太和正音譜》另創參軍為狐蒼鶻擊狐之解,更違參軍戲命名之根源。”[3]826這說明“蒼鶻”為“擊狐”之說是不可信的。唐開元(712—741)年間,“參軍戲”受到異域舞樂的影響,據《樂府雜錄》載:“開元中,有李仙鶴善此戲……康國、疏勒、西涼、安國樂,即有單龜頭鼓及箏蛇皮琵琶,葢以蛇皮為槽……其捍撥以象牙為之,畫其國王,騎象極精妙也。鳳頭箜篌臥箜篌,其工頗奇巧……舞有骨鹿舞、胡旋舞。”①轉引自中國戲曲研究院編《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第49—50頁。因此,唐代邊境少數民族的舞蹈、樂曲中雜糅了蛇、象、鳳、鹿等動物圖騰,這些圖騰往往與少數民族彪悍好戰的民風有關,而“蒼鶻”的本義就是指猛禽,所以它極有可能是以“圖騰”的形式引入到參軍戲中。
《唐音癸簽》載:“《雨霖鈴》曲,明皇造,樂工張野狐善觱篥……野狐即徽也。”[7]155可見唐代宮廷樂工有化用動物名為藝名的習慣,如“李仙鶴” “張野狐”等。因此“蒼鶻”亦可能是某位宮廷樂官的化名。《唐音癸簽》又載:“武后朝,有一士人,陷冤獄,藉其家,妻配入掖庭,善吹觱篥,撰此曲以寄哀情,終號《怨回鶻》。”[7]134無疑,這里的《怨回鶻》應是怨戰、思親之曲。值得注意的是,“蒼鶻”與“回鶻”不僅語音接近,而且都當與戰爭有關。
“蒼鶻”作為一種戲劇角色,到唐代已經完全定型了。王國維先生在《宋元戲曲史》中說道:“由是參軍一色,遂為腳色之主,其與之相對者,謂之蒼鶻……滑稽劇中,無在不可見此二色之對立。”[8]13由此可見,“蒼鶻”與“參軍”是相互對立而又統一的。其實,“蒼鶻”和“參軍”在原參軍戲中的角色地位并不對等。焦循《劇說》曾云:“蒼鶻謂之末者……蓋優人作外國裝束者也,一曰末泥。”[9]所謂“外國裝束”,實際上就是古代伶人的一種戲劇沙文心態,由此也說明“蒼鶻”在劇中的地位相對較低,功能也比較單一,同時其角色對應的社會地位也比較低。相對而言,“參軍”的社會地位比較高,承擔的社會功能也比較多。趙璘《因話錄》載:“肅宗宴于宮中,女優有弄假官戲,其綠衣秉簡者,謂之參軍樁。天寶末,蕃將阿布思伏法,其妻配掖庭,善為優,因使隸樂工。是日遂為假官之長。”[10]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也說:“凡一切假官,皆謂之參軍。”[8]13因此,“參軍”有“假官”①關于“假官”,《容齋隨筆》載:“燕慕皝以牛假貧民,使佃苑中,稅其什之八,自有牛者稅其七。參軍封裕諫,以為魏、晉之世,假官田牛者,不過稅其什六……”據此,“假官”即指借官府的田地、耕牛逃避苛捐雜稅。“假官”可以和“參軍”一同享受低稅政策,因此兩者經常聯系在一起。、“參軍樁”的社會功能。由此可知, “參軍”的演變速度比“蒼鶻”快,演變過程也比后者復雜得多。
宋代以后,“蒼鶻”“參軍”逐漸分化出“副凈” “副末”等戲劇角色,且滑稽戲也已經脫離了“參軍按蒼鶻”的單一模式。《唐戲弄》說:“若‘參軍按蒼鶻’云云,僅詩人因李商隱詩而用典耳,已非當時優場之現實。”[3]833可見,參軍戲細致分工以后,“蒼鶻” “參軍”的戲劇功能被新角色代替了,它們自身則不斷弱化并最終消亡。徐渭《南詞敘錄》云:“凈,此字不可解,或曰:‘其面不凈’,故反言之。予意即古參軍二字,合而訛之耳……因明皇奉黃旛綽首而起。”又云:“末,優中之少者為之,故居其末,手執搕爪,起于后唐莊宗,古謂之蒼鶻言能擊物也。”[11]據此,“蒼鶻”在明代已經消失,而以“凈” “末”兩種戲劇角色代之。
有人認為“蒼鶻”的戲劇作用是“手執搕爪” “能擊物”,后世不少學者認同此說。但任二北先生認為:“參軍為主,蒼鶻為輔,根本無撲擊制度。”[3]842任先生的說法確為可信。由上引《西溪叢語》可知,那時的“王”作為一個階下囚,不可能撲擊“怙威嬌淫調謔”的徐知訓,即便確有撲擊之事實存在,也應是“參軍”撲擊“蒼鶻”。盡管如此,“鶻擊禽鳥,末打副凈”,其作為戲劇舞臺上的固定表演動作已早為觀眾所認可,并促進了“末”角色的形成和發展,這正是“蒼鶻”對后世戲劇發展的貢獻。
角色增加和分工細化,這是戲劇發展的必然要求。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載:“宋世雜劇……一甲有八人者,有五人者,八人者,有戲頭,有引戲,有次凈,有副末,有裝旦……至元雜劇,多用妓樂而變態紛紛矣。以今億之,所謂‘戲頭’即生也,‘引戲’即末也,‘副末’即外也……如唐弄參軍之類,與歌曲無大相斗也。”[12]這里,胡應麟闡述了宋、元、明時期雜劇角色分工的變化情況,其除角色不斷增加外,各角色的分工也越來越細致,有的甚至只專門負責一個戲劇動作。所以筆者認為,“蒼鶻” “參軍”的消亡乃是中國戲劇發展的必然結果,它順應了時代的要求。
總之,“參軍戲”是在開放的唐代社會中產生的,而“蒼鶻”則是不同文化融合的產物,從而成為優秀戲劇文化的一部分,這也是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具有極強生命力的體現。
[1]劉學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4:952.
[2]姚寬.西溪叢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9:45.
[3]任半塘.唐戲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4]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12:186.
[5]章詩同.荀子簡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312.
[6]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7]胡震亨.唐音癸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8]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9]焦循.劇說[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20.
[10]趙璘.因話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69.
[11]李復波,熊澄宇.南詞敘錄注釋[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82.
[12]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M].北京:中華書局,1958: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