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的藝術魅力

馬 英

沈陽理工大學，遼寧 沈陽 110159

尤金·奧尼爾對美國戲劇的發展有劃時代的影響，1936年，他以“體現了傳統悲劇概念的劇作所具有的魅力，真摯和深沉的激情”，為美國戲劇在世界范圍內贏得了聲譽，并成為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劇作家。他的后期作品《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1941）是用“眼淚和鮮血”寫成的，帶有自傳因素，是他一系列戲劇作品中影響最大的一部。在劇中，他無情地進行自我揭露，把自己和自己的父母和家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描寫了一家人的真實生活，反映了20世紀美國人民的真實生活與思想、迷茫與追求，揭示了他們豐富的內心世界，是美國社會生活的真實反映，體現了作家對現實社會狀況的真切關懷，“他把個人和家庭的悲劇上升到全人類的高度”。它的藝術魅力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塑造的人物性格鮮明突出，與其他作品相比，人物刻畫更為細膩

劇中的人物以作者自己的家庭成員為原型，四個主要人物瑪麗、蒂龍、杰米、埃蒙德生活中的原型分別是作者的母親、父親、哥哥和他本人。

（一）神經質、生活在過去的母親瑪麗

瑪麗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悲劇性人物。她原是一位大家閨秀，從小受父親溺愛，曾就讀于一所天主教修道院，浪漫漂亮，充滿幻想，夢想當一名修女或鋼琴家。但遇到蒂龍后，這些夢想立即被拋開了。她對蒂龍一見鐘情，一心一意只想成為他的妻子。然而，婚后的生活與她的期望反差太大，她不得不跟著丈夫到處奔波，沒有自己的家，沒有安定的生活，使她感到極度苦惱與失望。再加之瑪麗對丈夫的職業有偏見，與蒂龍的圈子格格不入，自己又被原有的社交圈擯棄在外，她完全陷入孤立。長期的孤獨使她的心理有些變態，多次想自殺。尤其是生埃德蒙時，誤信庸醫的話注射了過量的嗎啡而染上了毒癮后，常常處在自責和悔恨之中，精神上極度痛苦。

她認為“只有逝去的快樂才是真實的”。她清楚地表明觀點：“過去就是現在，不是嗎?它也是未來。我們都極力掙脫其羈絆，但生活現實不允許。”她穿著舊裝編著發辮，幻想自己還是那個青春貌美、健康迷人的純真少女，沉浸在過去的理想中不能自拔，躲進夢里尋求安慰。她言不由衷，撒謊，掩飾自己的吸毒行為，卻責備家人監視自己；她鄙視丈夫，厭惡大兒子，疼愛小兒子，然而實際上卻對埃德蒙的病情無動于衷，變得自私冷漠。最終成為靠回憶過日子的人，生活在過去的歡樂和現在的痛苦中。

（二）小氣、吝嗇的父親蒂龍

像瑪麗一樣，蒂龍也是一個人格分裂的形象。他的外表英俊，身體健壯，明顯地帶著職業的烙印。作為演員，在生活中也會帶著假面。他出身貧寒，老是擔心老無所依，因此把金錢看得重于一切，常在小處節省，什么東西都是買便宜的，衣服非穿到不能再穿為止，外出演出時坐的是沒有臥鋪的火車，住的是骯臟的旅館，吃的是最差的伙食，成了家人心目中的“吝嗇鬼”。尤其是埃德蒙得了當時的絕癥肺結核時，他仍只舍得請三流大夫，送他去廉價的公立療養院。因此，妻子責怪他舍不得花錢給她布置一個像樣的家，兒子埋怨他請的是便宜的庸醫，結果耽誤了母親的病情。為了金錢，不停地演《基督山伯爵》，放棄他受到歡迎的莎劇的演出。可是蒂龍不但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反被認為是造成家庭悲劇的直接根源。

（三）沉溺酒色、荒唐度日的哥哥杰米

作為蒂龍家的長子，杰米被父親寄予厚望，然而他卻酗酒宿娼，沒有明確的目標，生活的全部就是去俱樂部、酒吧間和妓院。所有這些都是由于撞見母親吸毒后失去了信心所致。他認為人生是騙局，世界無比丑陋。他用放蕩不羈的生活麻醉自己。他譏諷父親，責難母親，對兄弟的感情是復雜的。一方面，他嫉妒埃德蒙，存心把埃德蒙引入歧途，怕弟弟成功，使自己相形見絀；他妒忌弟弟是父母的寶貝，而自己卻是他們的出氣筒。另一方面他卻又把弟弟視為唯一的知己，關心埃德蒙的病情，極力主張把他送到條件好的療養院。一句話，杰米對埃德蒙愛恨交加。可以說，他是“垮掉的一代”的典型代表。

（四）敏感厭世、愛幻想的埃蒙德

小兒子埃蒙德具有詩人氣質，憂郁、敏感。他從母親身上繼承了極度敏感性，容易受到傷害。也是由于發覺母親吸毒后成為俱樂部和妓院的常客，失去了對社會的信心，只想逃離現實生活。對于自然美的敏感也使他對大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希望在遠航中遠離塵囂。潛意識中的“俄狄浦斯情結”使他極愛母親，但又因她吸毒成癮而憎惡她。復雜而矛盾的情感無休止地折磨著他，讓他片刻不得安寧。以前慈母的形象令他無法忘懷，這讓他更痛苦。劇中的埃蒙德正是作者的自畫像。

總之，通過劇中蒂龍一家四口愛恨交織的感情，作者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內心沖突：雖然都向往著溫暖快樂的家庭生活，卻都以不同方式逃避現實。奧尼爾將他們刻畫得血肉豐滿，栩栩如生，因而使此劇感人肺腑，更加震撼人心。

二、揭示的主題深刻、普遍，直逼美國的社會問題和大眾心理

任何文學作品，都是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的反映。作為一個有社會良知和歷史使命感的嚴肅作家，“他關心社會問題，也為現代社會的冷酷、殘暴和現代人沒有歸宿的境地所困擾。”他的創作從不同側面折射出美國的社會生活，觸及到了諸多問題。

首先，在劇中，作家展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環境是如何迫使人們無限制地追求財富，人性被扭曲，人格被分裂，最后導致關系緊張、家庭走向瓦解的。該劇描寫了1912年8月某日蒂龍一家發生的事。當時的美國，物質生產飛速發展，人們做著美國夢，發財致富成為一種時尚，不擇手段享受物質生活，哪怕是出賣靈魂。對此奧尼爾感到非常憤怒，“我們談論美國夢，而且要把美國夢告訴全世界，但是在大多數情況下，那是什么夢呢？不過是物質的東西罷了。我有時認為，由于這個原因，美國是全世界所看到的最大的失敗者”。

蒂龍一家人，性格各異，但命運卻相似：每個人生活都不如意，被挫折所困擾，期望從殘酷現實中解脫。父親吝嗇成性，使家人精神備受折磨。是生活環境迫使他如此。他的家庭貧苦，不到10歲就得到工廠干活，從小就嘗到了人間艱辛，所以他拼命掙錢，想方設法省錢。以致嗜錢如命，導致人性扭曲；而母親瑪麗把自己吸毒成癮的責任全推在丈夫身上；兩個兒子認為母親吸毒使他們的意志消沉，頹廢悲觀。一家人一直在吵架，互相指責。父母、孩子們都有自己的理由。殊不知不幸的根源就在于資本主義社會環境。奧尼爾通過劇本揭露了美國社會物質豐裕、精神空虛的狀態。他把病態的美國赤裸裸地暴露在世界面前。在這個意義上來說，蒂龍一家的命運帶有普遍性。

其次，揭示了藝術商品化的危害。奧尼爾生活的時代，正是美國戲劇商業化的時代。在資本主義社會，金錢支配著一切。在金錢的誘惑下，藝術家可以粗制濫造，不思進取。蒂龍是藝術商品化的受害者。他出身貧寒，沒有受過良好教育，但有藝術天才，后來成了紅極一時的演員，掙了一些錢，但他的錢是他犧牲了自己的光輝藝術前程換來的。他酷愛莎士比亞戲劇，被認為是全國最有才華的少數幾個青年演員之一。然而，幾十年來，為了唾手可得的財富，他機械地重復著同一出通俗劇，演著固定角色，浪費了他的藝術才華，最后后悔不迭。

三、采用的表現形式完美

本劇1956年首次上演便轟動劇壇，獲得好評，這與其完美的藝術形式是分不開的。在本劇中，作家賦予了那些深刻的內容以更完美的形式。

（一）新穎的結構

作家把劇情高度濃縮，把劇情展開的地點集中到一個地方——夏天別墅起居室；時間控制在一天之內（從清晨到黑夜），這樣布局，容易上演，也更容易產生戲劇性效果。交代往事都是靠人物敘述，穿插進行，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劇中的人和事像生活本來面貌那樣自然，顯得真實可信。他追求的是用人物的命運吸引觀眾，來引起人們的共鳴。

（二）抒情的語言

除了人物描寫栩栩如生外，此劇中的語言富有詩情畫意，很有特色。劇中人物的愛恨情感主要是通過言語表達出來的。大量引用了詩歌、散文和戲劇，如莎劇片段。對話充滿激情，抒情意味很濃。如第四幕埃蒙德向父親談到他最喜愛的航海生活，繪聲繪色地描述了迷人的海景，抒發了自己的情懷，給人以美的感受。

另外，作家使用大段的內心獨白來表現人物情感。瑪麗的大段獨白，情真意切，她敞開心扉，傾訴自己的內心矛盾，表達自己的渴望，她的內心世界完全呈現在觀眾面前。埃蒙德在大段獨白中描述了自己在海上漂泊時瞬間與大海融成一片，似乎變成了點點白帆，大海飛沫，體驗到欣喜若狂的自由感，充滿詩意，深化了埃蒙德愛幻想的性格特征。

（三）獨特的表現手法

劇中多次運用了象征手法，如白日象征希望，黑夜象征絕望。瑪麗的不時尋找眼鏡，也象征著她在不斷尋找自我。從第二幕就出現的霧，是與世隔絕的象征。隨著劇中人物心情越來越壓抑，霧氣也越來越濃，像一堵墻一樣把他們與外界隔開。它也是人物內心的反映：是瑪麗吸毒后的精神恍惚，男人們酒后的神志不清。霧與瑪麗對世界的看法也有聯系。當瑪麗被迫直面人生的時候，她討厭霧，也許因為霧使她想起不可思議的事物或死亡。當她吸毒后，她卻喜歡霧，因為霧對她所起的作用正如她的毒品所起的作用一樣，它把人隱蔽起來，不讓外界看見；同時也把外界隱蔽起來，不讓你看見。大霧是瑪麗保護自己的法寶，幫助她擺脫外人和外界的侵擾。她是徹頭徹尾的逃避現實者，借用大霧麻痹自己的靈魂。

埃德蒙與大霧也有著密切的關系，他是另一位無望、無助的人，他不僅利用酒麻醉自己，更從大霧中尋求安慰。生活的真實面貌，對他說來，似乎是無法忍受的，霧也許就是他眼看即將來臨的死亡，也是他衷心歡迎的死亡。他把在霧中散步同海和死亡聯在一起，埃德蒙的心死了，作為人活在世上對于他而言失去了意義，大霧中的虛空幻境是他可以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霧顯然是蒂龍一家精神狀態和關系的一種象征。作家善于利用外在景物反映人物的心態，揭示人物精神狀態，能在極短的篇幅內表現深刻的意蘊。可見，象征手法的運用比單純的語言動作具有更強的震憾力量。

奧尼爾到了人生的晚年，轉而回頭寫家庭這個社會最小的單位，試圖通過它來解剖人生真諦。本劇如實再現了不幸的家史，以自己的家庭悲劇告誡世人，使人們感到了萬戶千家中也存在著相似的境況，揭露的是驚人的事實，是普遍存在的現象。雖然沒有曲折的情節，但是因為描寫的是真實的人和事，刻畫的人物活靈活現，性格突出，使用了各種表現形式來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雖然劇本問世70多年了，人們在重讀的過程中仍能深刻地感受到它的感人肺腑的藝術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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