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成國 劉明龍
(湖北大學荊楚文化研究中心;湖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湖北武漢 430062)
宋人李嘉謀《道德真經義解》卷2言:“《老子》五千言,以之求道則道得,以之治國則國治,以之修身則身安。”[1]626這句話從哲學、政治學說、修身養生之術概括了《老子》思想中的幾個主要方面,常為學人所援引。但被古人視作哲學書、政治學說和修身養生之術的《老子》,其地位的變遷需要將其置于一個較長的歷史時段中進行深入的考察。筆者曾撰有《漢唐間〈老子〉地位的變遷》一文參加2012中國鹿邑國際老子文化論壇,本文再就漢唐間《老子》地位的變遷作進一步的認識與探討,以就教于方家。
《老子》雖然只有寥寥五千言,卻是一部思想深刻的偉大著作,故自其產生以來,即備受歷代矚目。從郭店楚墓、馬王堆漢墓均有《老子》出土的情況來看,此書在漢初應該是相當流行的。眾所周知,漢朝統治者高度重視《老子》,尤其是竇太后的偏好與提倡,更使得《老子》具有極為尊顯的地位,《史記》說“竇太后好黃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諸竇不得不讀《黃帝》、《老子》,尊其術”[2]1975。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老子》雖然在戰國、秦漢之世就已備受推崇,但其價值主要體現在實用方面,在漢人的眼光中,老子主要是以治國法術與個人養生之法的面目出現。
在竇太后大力提倡“黃老”之前,漢初丞相蕭何、曹參、陳平等就均為通“黃老”之術者,可見老子學說的影響由來已久,竇太后只是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漢書》記曹參任齊國國相時用“黃老”術而使齊國得治的事尤為詳細:
孝惠元年,除諸侯相國法,更以參為齊丞相。……聞膠西有蓋公,善治黃老言,使人厚幣請之。既見蓋公,蓋公為言“治道貴清靜而民自定”,推此類具言之。參于是避正堂,舍蓋公焉。其治要用黃老術,故相齊九年,齊國安集,大稱賢相。[3]2018
此所謂“黃老”之術,即把老子“無為”、“清靜”之說應用到治國策略之中,也可以說是一種政治權術。實際上,從漢朝人的角度來看,老子的學說就是一種“權謀”之學,其作用有如行軍打仗時的兵法。不但政治上如此,就個人修養而言,漢初治“黃老”的人也往往與“謀略”、“權術”糾纏在一起:
鄧公,成固人也,多奇計。……其子章,以修黃老言顯諸公間。[3]2303
王生者,善為黃老言,處士。嘗召居廷中,公卿盡會立,王生老人,曰“吾襪解”,顧謂(張)釋之:“為我結襪!”釋之跪而結之。既已,人或讓王生:“獨奈何廷辱張廷尉如此?”王生曰:“吾老且賤,自度終亡益于張廷尉。廷尉方天下名臣,吾故聊使結襪,欲以重之。”諸公聞之,賢王生而重釋之。[3]2312
(辟)德字路叔,修黃老術,有智略。[3]1927
鄧章因修“黃老”術而名“顯諸公間”,張釋之名重一時是王生以老子“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4]106對其教化的結果,辟德則因修“黃老”術而“有智略”。雖然一個人的成名與成功并不能簡單地歸結為權術一端,但在漢初人眼中,《老子》的確被看做是一種治國或修身的謀略。
著名文獻學家張舜徽先生曾經指出:“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又是研究古代道家學說的一把鑰匙,學者必深通其義,才有入門處。”[5]1且先看看《論六家要旨》對道家的評說:
《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埶,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后,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故曰“圣人不朽,時變是守。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實中其聲者謂之端,實不中其聲者謂之窾。窾言不聽,奸乃不生,賢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復反無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2]3288-3292(引文中著重號為筆者所加,下同)
司馬談所謂“務為治”、“君之綱”、“治天下”,皆因其政治統治功用而發。東漢史家班固雖對司馬談之重黃老而后六經有不同意見,但對道家等各家之論均為治道之言的看法并無異議:
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人君〕①南面之術也。合于堯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為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為治。……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方今去圣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2]1732
班固“君人南面之術”、“取合諸侯”的表述,較之司馬父子說得更為直白,其結論便是“道家者流”講的一套就是“人君南面之術”,而其要旨則為“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的策略。正是基于這樣一個認識,漢人才主動地把它運用到政治事務與為人處世之上,而其偏于前者抑或后者,則為儒學地位的消長所決定:在儒學地位并未完全鞏固的西漢,主要表現在政治層面上“無為而治”的決策,而在儒學地位完全穩固的東漢時代,則主要體現為個人“修心養性”的人生哲學。
元、成時期為儒學地位的大轉折時期,對此,皮錫瑞《經學歷史》早已指出:
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孔教已定于一尊矣。然武帝、宣帝皆好刑名,不專重儒。蓋寬饒謂以法律為《詩》、《書》,不盡用經術也。元、成以后,刑名漸廢。上無異教,下無異學。皇帝詔書,群臣奏議,莫不援引經義,以為據依。[6]103
蓋寬饒對現實的這種不滿與批評,最終導致其被宣帝以“怨謗”罪審訊并自剄[3]3247-3248。正因為武帝、宣帝的“好刑名”與“不專重儒”,才使得儒學雖被定為“一尊”,但卻沒能獨自承擔治國安邦的重任,而以韓非為集大成者的刑名之學,卻與《老子》的某些理念或旨趣有著密切的淵源關系。
眾所周知,韓非是“法”、“術”、“勢”三者并提的,其所謂“法”,即嚴刑峻法與厚賞重罰,韓非說:
學者之言,皆曰輕刑,此亂亡之術也。……是故欲治甚者其賞必厚矣,其惡亂甚者其罰必重矣。今取于輕刑者,其惡亂不甚也,其欲治又不甚也,此非特無術也,又乃無行。[7]419
其所謂“術”,則正是君王治國或個人為人處世的策略或權謀,韓非經常以刑名之“術”來解釋或運用《老子》:
所以貴無為無思為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夫無術者,故以無為無思為虛也。夫故以無為無思為虛者,其意常不忘虛,是制于為虛也。虛者,謂其意無所制也。今制于為虛,是不虛也。虛者之無為也,不以無為為有常,不以無為為有常則虛,虛則德盛,德盛之謂上德,故曰:“上德無為而無不為也。”[7]131
又說:
釋法術而任心治,堯不能正一國;……君人者能去賢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萬不失,則人力盡而功名立。[7]205
今世皆曰“尊主安國者,必以仁義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國者之必以仁義智能也。故有道之主,遠仁義,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譽廣而名威,民治而國安,知用民之法也。[7]400
可以看到,韓非是很強調“無為”、“守拙”、“絕圣棄智”等老子的著名思想的,并且把它們和“術”聯系起來以發揮他的學說。事實上,《韓非子》中專門有《解老》、《喻老》等篇目,都是以法家的理論去詮釋《老子》的。可見《老子》對韓非的“術”的理論的形成有著重大的影響,同時,韓非對《老子》的解釋又反過來影響了秦、漢人對《老子》的看法,因此使得秦、漢人對《老子》價值的判斷比較注重它的政治功用。
前面提到,“術”既可以是君王治國的權謀,又可以是個人處世的方略,但在《韓非子》中,更多的是指前者。《韓非子》卷17說:
今申不害言術,而公孫鞅為法。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師也。君無術則弊于上,臣無法則亂于下,此不可一無,皆帝王之具也。[7]397
在韓非的眼中,“法”是針對臣民的,尤其是針對老百姓的,“術”則是操控在君主手上的,“君無術則弊于上”,有術就可以“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可見,韓非的“術”其實就是統治術,也就是一種服務于統治者的權謀。“術”作為上層統治者的工具,《韓非子》中反復強調它的重要性:
人主者不操術,則威勢輕而臣擅名。[7]343
凡術也者,主之所以執也;法也者,官之所以師也。[7]400
夫有術者之為人臣也,得效度數之言,上明主法,下困奸臣,以尊主安國者也。是以度數之言得效于前,則賞罰必用于后矣。[7]99
韓非的思想對戰國后期尤其是對秦的施政思想有著重大的理論影響,正是韓非這種把政治“法術”與老子“無為”思想聯系在一起的做法直接影響了秦、漢人看待《老子》價值的角度,西漢人緊承秦人之余緒,特別重視老子政治哲學的作用,把它當做政治權謀或策略運用到治國安邦之中。因此,漢人的這種把《老子》視為“權術”的視角,實肇自于韓非的刑名之學以及他對老子思想的解讀和運用,這也正是《漢書》為何把《老子》稱作“君人南面之術”的原因——顯然這種意見是西漢人的普遍看法,但它不過是韓非觀點的遺留與延續。
隨著儒學政治指導地位的穩固,這種政治上的實用之“術”不得不在東漢時期退縮為個人“明哲保身”的處世之術。陳鼓應先生說:“韓非更重視老子的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在《解老》的文字中,并不重視老子的形而上學的思維。韓非重功效,所以在《解老》中發揮了老子這一方面的思想。”[8]351可見,具有實用性質的政治哲學與人生哲學正是韓非以及秦、漢人看待老子價值的核心部分。
《后漢書·光武帝紀》載:
皇太子嘗問攻戰之事,帝曰:“昔衛靈公問陳,孔子不對,此非爾所及。”每旦視朝,日仄乃罷。數引公卿、郎、將講論經理,夜分乃寐。皇太子見帝勤勞不怠,承間諫曰:“陛下有禹湯之明,而失黃老養性之福,愿頤愛精神,優游自寧。”帝曰:“我自樂此,不為疲也。”[9]85
皮錫瑞說:“經學自漢元、成至后漢,為極盛時代。其所以極盛者,漢初不任儒者,武帝始以公孫弘為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鄉風。元帝尤好儒生,韋(賢)、匡(衡)、貢(禹)、薛(廣德),并致輔相。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從經術進者。”[6]101從元、成以至光武,這時候儒家的政治指導地位已經完全穩固,道家思想自然再難以擔當“南面之術”的重任,故皇太子談到“黃老”時已不提西漢人“無為而治”的政治哲學,轉而強調的是其“養性之福”的人生哲學,此為兩漢人對待老子學說態度的區別所在。至此,老子的政治哲學地位被大大地弱化,而其人生哲學的內涵卻得到了強化,成為個人為人處世的“養性”之術,與此相關的記載屢見于《后漢書》中:
(任)隗字仲和,少好黃老,清靜寡欲,所得奉秩,常以賑恤宗族,收養孤寡。[9]753
永平中,顯宗追思(樊)曄在天水時政能,以為后人莫之及,詔賜家錢百萬。子融,有俊才,好黃老,不肯為吏。[9]2492
(折)國有資財二億,家僮八百人。(折)像幼有仁心,不殺昆蟲,不折萌芽。能通《京氏易》,好黃老言。及國卒,感多藏厚亡之義,乃散金帛資產,周施親疏。[9]2720
矯慎字仲彥,扶風茂陵人也。少好黃老,隱遁山谷,因穴為室,仰慕松、喬導引之術。與馬融、蘇章鄉里并時,融以才博顯名,章以廉直稱,然皆推先于慎。[9]2771
(襄楷上桓帝書曰:)又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虛,貴尚無為,好生惡殺,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殺罰過理,既乖其道,豈獲其祚哉!……今陛下淫女艷婦,極天下之麗,甘肥飲美,單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黃老乎?[9]1082-1083
由以上《后漢書》記載的人物思想與行徑來看,東漢士人中好黃老之術者,不管是主張清靜寡欲、賑恤孤寡,還是強調多藏厚亡、慎思慎行,或是提倡貴尚無為、省欲去奢,抑或力行淡泊名利、入山歸隱,均多從個人養性、成道、保全的人生哲學出發,受老子“處賤”、“示弱”、“退隱”等學說的影響是極為明顯的,其應用老子學說的旨趣已異乎西漢人“君人南面”的政治哲學取向,而近于其“智略”、“奇計”之人生哲學的一面。不同的是,東漢人更加強調老子“明哲保身”方面的作用,而不太渲染其“智巧”的色彩。
然而,這里必須指出的是,不管是西漢人對“南面之術”政治哲學的運用,還是東漢人對“養性修心”人生哲學的體悟,都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那就是對老子實用價值的看重,而此種實用視角的源頭,如前所述,源自于韓非。當然,西漢人雖然如韓非一樣非常注重《老子》政治統治術的價值,但對其作為個人修身之術的作用也并非完全沒有涉及。《史記》中有兩處記述孔子問禮于老子之事,《孔子世家》云:
魯南宮敬叔言魯君曰:“請與孔子適周。”魯君與之一乘車,兩馬,一豎子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辭去,而老子送之曰:“吾聞富貴者送人以財,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貴,竊仁人之號,送子以言,曰:‘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魯,弟子稍益進焉。[2]1909
《老子韓非列傳》云:
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2]2140
此兩處所記老子的話,內容略有不同,是否完全可信暫且不論,然其強調為人處世之實用內涵卻大略相同,可以從側面反映出西漢人對老子在個人修身方面的看法。所以司馬遷說:“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2]2141“自隱無名”正是漢朝人對《老子》精神價值的體認,也是漢人運用《老子》到社會或人生的一大原則,而究其源流歸宿,則與韓非之重實用主義的態度無異,這也正是太史公把老莊、韓非合為一傳的原因。《史記》“論贊”:
太史公曰: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于無為,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2]2156
大致說來,西漢人比較注重老子“自然”、“無為”的政治哲學,東漢人更偏重于老子“清靜”、“養性”的人生哲學,正如王明先生所指出的:“自西漢初迄三國,老學盛行凡三變,其宗旨各自不同……一、西漢初年,以黃老為政術,主治國經世。二、東漢中葉以下至東漢末年,以黃老為長生之道術,主治身養性。三、三國之時,習老者既不在治國經世,亦不為治身養性,大率為虛無自然之玄論。”[10]1-2當然,從《老子》自身地位變化的角度來看,作為修身養性哲學的《老子》是儒學政治指導地位鞏固、道家政治地位弱化后“退而求其次”的不得已為之。然而,不管是西漢人還是東漢人,在《老子》形而上的思辨方面均基本未予涉及,而此種狀況的改變,則肇始于魏晉玄學之興起。
由于東漢后期政治的混亂、讖緯迷信的泛濫與經學的沒落,導致了傳統天人關系學說的危機,使得魏晉時期玄學得以盛行,老子的地位由此得到了凸顯。而在此談玄的風潮中,最為關鍵者莫過于王弼對《老子》與《易經》所作的注解:
弼注《老子》,為之指略,致有理統。著《道略論》,注《易》,往往有高麗言。太原王濟好談,病《老》、《莊》,常云:“見弼《易注》,所悟者多。”然弼為人淺而不識物情,初與王黎、荀融善,黎奪其黃門郎,于是恨黎,與融亦不終。[11]796
王弼以義理解《易》,又援老、莊入經,一方面建立了自己的哲學理論體系,另一方面則在有意無意間把《老子》提高到與《易經》幾乎相同的地位,開魏晉談玄之先河。正如《四庫提要》所指出的:“漢氏易學皆明象數,至弼始黜象數而言義理,足以糾讖緯之失,而語涉老、莊,亦開后來玄虛之漸。”[12]2因為王弼注解巨大的影響力,使得談玄之風大開,《易經》隨之“玄學”化,與《老》、《莊》并稱“三玄”,而兩漢經學更加凋敝。皮錫瑞說:“經學盛于漢,漢亡而經學衰。桓、靈之間,黨禍兩見,志士仁人,多填牢戶,文人學士,亦捍文網,固已士氣頹喪而儒風寂寥矣。”[6]141“王弼、何晏祖尚玄虛,范寧常論其罪浮于桀、紂。王弼《易注》,空談名理,與漢儒樸實說經不似;故宋趙師秀云:‘輔嗣《易》行無漢學’”[6]163。可見,王弼《易》學的流行是對經學的一次沉重打擊,而對《老子》地位的提升卻是一次重大的轉機。阮籍《通老論》說:“道者,法自然而為化,侯王能守之,萬物將自化。《易》謂之‘太極’,《春秋》謂之‘元’,《老子》謂之‘道’。”[13]4直接把《老子》與《易經》、《春秋》等同。這種把《老子》與兩漢經學典籍直接等同的做法,毫無疑問地會大大提高《老子》在整個官方政治思想體系中的地位,在客觀上則促進了儒道的合流。
在魏晉玄學盛行之前,老子雖有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影響,但其政治地位與思想地位并不太高,尤其在元、成之后更是如此,魏文帝黃初三年曾下敕禁止禱祝老子,其文曰:
告豫州刺史:老聃賢人,未宜先孔子,不知魯郡為孔子立廟成未?漢桓帝不師圣法,正以嬖臣而事老子,欲以求福,良足笑也。此祠之興由桓帝。武皇帝以老子賢人,不毀其屋,朕亦以此亭當路,行來者輒往瞻視,而樓屋傾頹,倘能壓人,故令修整。昨過視之,殊整頓,恐小人謂此為神,妄往禱祝,違犯常禁。宜宣告吏民,咸使知聞。[14]54
由此敕文可見,在玄學盛行之前,老子在官方的定位中最多只是一個“賢人”,還遠遠談不上是“圣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時經學的地位還是相對穩固的,而玄學的流行恰恰對這種穩固造成了強烈的破壞,而把《老子》與《易經》并提,則無疑大大強化了《老子》的政治地位與思想地位。經學一落千丈,玄學取而代之:
朱異,字彥和,吳郡錢唐人也。父巽,以義烈知名,官至齊江夏王參軍、吳平令。異年數歲,外祖顧歡撫之,謂異祖昭之曰:“此兒非常器,當成卿門戶。”年十余歲,好群聚蒲博,頗為鄉黨所患。既長,乃折節從師,遍治《五經》,尤明《禮》、《易》,涉獵文史,兼通雜藝,博弈書算,皆其所長。年二十,詣都,尚書令沈約面試之,因戲異曰:“卿年少,何乃不廉?”異逡巡未達其旨。約乃曰:“天下唯有文義棋書,卿一時將去,可謂不廉也。”……大同四年,遷右衛將軍。六年,異啟于儀賢堂奉述高祖《老子義》,敕許之。及就講,朝士及道俗聽者千余人,為一時之盛。時城西又開士林館以延學士,異與左丞賀琛遞日述高祖《禮記中庸義》,皇太子又召異于玄圃講《易》。八年,改加侍中。[15]537-538
由上面記載,可見當時玄學風行之一斑。上至天子,下至臣僚,無不癡迷于談玄之中,沈約甚至認為天下的學問只有“文義棋書”,圍棋、書法自不必說,“文”自然是指文學,“義”按照周一良先生的看法,認為此處“義”指“談義”[16]185,也即談玄。沈約所說雖帶有戲謔的成分,但四大學問中沒有經學卻有玄學,這也可以從側面感受到儒道地位的消長已大不同于兩漢時期。事實上,直到唐代,在唐太宗大力提倡儒學的背景下,仍有不少儒士因深受魏晉名士風習的影響而儒道兼修:
陸德明,蘇州吳人也。初受學于周弘正,善言玄理。……貞觀初,拜國子博士,封吳縣男。尋卒。撰《經典釋文》三十卷、《老子疏》十五卷、《易疏》二十卷,并行于世。太宗后嘗閱德明《經典釋文》,甚嘉之,賜其家束帛二百段。[17]4944-4945
時有趙州李玄植,又受《三禮》于公彥,撰《三禮音義》行于代。玄植兼習《春秋左氏傳》于王德韶,受《毛詩》于齊威,博涉漢史及老、莊諸子之說。貞觀中,累遷太子文學、弘文館直學士。高宗時,屢被召見。與道士、沙門在御前講說經義,玄植辯論甚美,申規諷,帝深禮之。[17]4950
陸德明、李玄植均以儒生的身份精通老學,由此可知魏晉談玄影響的深遠,至唐初此風依然難以扭轉。經學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雖然是沒落的,但在意識形態上,其“官方”、“正統”的地位并未動搖,正是玄學把《老子》與《易經》并列,才使得《老子》獲得了“登堂入室”的捷徑,使其思想地位以及政治地位得到了極大提升,也為日后唐朝皇帝“尊老”做好了輿論準備。
唐朝的皇帝中,最熱衷于提高《老子》地位的,莫過于高宗與玄宗。具體說來,其推進《老子》“經術”化的步驟有三。
(乾封元年)二月己未,次亳州。幸老君廟,追號曰太上玄元皇帝,創造祠堂。其廟置令、丞各一員。改谷陽縣為真源縣,縣內宗姓特給復一年。[17]90
開元二十五年,置崇玄學于玄元皇帝廟。[18]1252
為老子設祠立廟,高宗皇帝并非第一個,漢桓帝就曾在老子家鄉苦縣為老子立過祠②,但桓帝為老子立廟與高宗為老子立祠有著本質的不同。顯然,高宗皇帝之尊崇老子與其“自以李氏老子之后也”[18]472不無關系,有加強皇家權威、光大門庭的意味。此正與太宗皇帝之編撰《氏族志》堪為參證,但如果認為定《老子》為經、設置學官與博士官,僅僅憑這一層關系就可做到,顯然也是難以服眾的。對于這一點,還可以引《隋書·經籍志》對道家總結性的評論以證明之:
道者,蓋為萬物之奧,圣人之至賾也。《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又曰:“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夫陰陽者,天地之謂也。天地變化,萬物蠢生,則有經營之跡。[19]1003
《隋書》的史志部分,始修于貞觀十五年(641),成書于高宗顯慶元年(656),其時距離高宗公開隆崇老子的乾封元年(666)尚有十年之久,可見至隋唐之世,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已由漢人目為“君人南面之術”的治國權謀,上升到了能揭示天人之道的“萬物之奧,圣人之至賾”的地位。《隋書·經籍志》緊接著又對“道”進行了解說:
至于道者,精微淳粹,而莫知其體,處陰與陰為一,在陽與陽不二。仁者資道以成仁,道非仁之謂也;智者資道以為智,道非智之謂也;百姓資道而日用,而不知其用也。圣人體道成性,清虛自守,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故能不勞聰明而人自化,不假修營而功自成。其玄德深遠,言象不測。先王懼人之惑,置于方外,六經之義,是所罕言。[19]1003
經過魏晉玄學的一番洗禮,《經籍志》論“道”與《漢志》已大為不同,更強調它的形而上學的一面。“精微淳粹,而莫知其體,處陰與陰為一,在陽與陽不二”正是對魏晉以來玄學家有關“道”的形而上思辨的一個總結,而“先王懼人之惑,置于方外,六經之義,是所罕言”則顯然是想要消弭儒道之間的鴻溝,把《老子》同《六經》聯系起來。此種思想理論上的微妙變化,顯示了魏晉談玄導致的儒道合流到唐初已經完成,也為高宗后期以及此后嗣位之君把《老子》提高到“經學”或“準經學”的地位奠定了理論基礎。
當然,在《老子》“經學化”的過程中,高宗個人的主觀認識所起的重要作用也是不可否認的,如果沒有他在政治領域的大力倡導,雖有玄學家的理論先聲,也不可能使得老子的地位得到根本性的轉變。在高宗之前,太宗皇帝就曾對老子有所批評:
貞觀二年,太宗謂侍臣曰:“……孝元帝在于江陵,為萬紐于謹所圍,帝猶講《老子》不輟,百寮皆戎服以聽,俄而城陷,君臣俱被囚縶。庾信亦嘆其如此,及作《哀江南賦》,乃云:‘宰衡以干戈為兒戲,縉紳以清談為廟略。’此事亦足為鑒戒。朕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20]195
可見太宗還是有點排斥老子的。而高宗恰恰與其父相反,竭力提升老子的地位。其之所以能夠輕松做到而無任何反彈的壓力,除了他地位的特殊之外,也正在于經歷魏晉玄風之后,老子的思想地位已今非昔比。
(高宗上元元年十二月)壬寅,天后上意見十二條,請王公百僚皆習《老子》,每歲明經一準《孝經》、《論語》例試于有司。[17]99
天寶元年,兩京置博士、助教各一員,學生百人,每祠享,以學生代齋郎。二載,改崇玄學曰崇玄館,博士曰學士,助教曰直學士,置大學士一人,以宰相為之,領兩京玄元宮及道院,改天下崇玄學為通道學,博士曰道德博士,未幾而罷。[18]1252-1253
(國子監)凡授經,以《周易》、《尚書》、《周禮》、《儀禮》、《禮記》、《毛詩》、《春秋左氏傳》、《公羊傳》、《谷梁傳》各為一經,兼習《孝經》、《論語》、《老子》,歲終,考學官訓導多少為殿最。[18]1265
雖然玄宗所立“道德博士”一度廢止,但國子監公開授徒講習《老子》卻并沒有中斷,這就直接給予《老子》與諸經平起平坐的官方角色。
上尊號、立博士官之后,緊接著就是《老子》一書正式的“經學化”,成為明經、進士諸科帖經必考之“大經”,此種做法在高宗時期已有苗頭:
(高宗)儀鳳三年五月,詔:“自今以后,《道德經》并為上經,貢舉人皆須兼通。其余經及《論語》,任依常式。”……則天長壽二年,自制《臣軌》兩卷,令貢舉人為業,停《老子》。神龍元年,停《臣軌》,復習《老子》。[17]918
玄宗更把它推廣到“人手一冊”,使《老子》普及全國,人人習誦,并納入帖經、策論的必考內容:
(玄宗開元)二十一年春正月庚子朔,制令士庶家藏《老子》一本,每年貢舉人量減《尚書》、《論語》兩條策,加《老子》策。③[17]199
(玄宗開元)二十九年春正月丁丑,制兩京、諸州各置玄元皇帝廟并崇玄學,置生徒,令習《老子》、《莊子》、《列子》、《文子》,每年準明經例考試。[17]213
凡舉試之制,每歲仲冬,率與計偕。……通五經者,大經并通。其《孝經》、《論語》、《老子》并須兼習。凡明經先帖經,然后口試并答策,取粗有文理者為通。(舊制,諸明經試每經十帖、《孝經》二帖、《論語》八帖、《老子》兼注五帖,每帖三言,通六已上,然后試策十條,通七,即為高第。……)凡進士先帖經,然后試雜文及策,文取華實兼舉,策須義理愜當者為通。(舊例帖一小經并注,通六已上;帖《老子》兼注,通三已上,然后試雜文兩道、時務策五條。……)[21]109
皮錫瑞說:“鄭注《孝經序》曰:‘《孝經》者,三才之經緯,五行之綱紀。孝為百行之首;經者,不易之稱。’”[6]41至此,《老子》在科舉中的地位已不亞于漢人所最為推尊的《孝經》。雖然,唐朝的科舉重心在進士科,而進士科的重心在文賦,但毫無疑問的是,把《老子》列為明經、進士必帖之經,《老子》的“風頭”幾乎壓過了儒家經典,顯然極大地提高了老子在政治與意識形態上的地位。至此,《老子》才真正從漢代“君人南面”的政治權術與個人“明哲保身”的處世哲學蛻變為能夠揭示“萬物之奧,圣人之至賾”的大學問,擔負起了“究天人之際”的職責,從而在某種程度上承續和完善了從古至今均備受重視的“天人之道”的學說,老子的地位也由此達到了空前絕后的巔峰狀態。
從漢代歷經魏晉以迄隋唐,是老學發展壯大的黃金時代,也是深受老子思想影響的時代。縱觀《老子》從漢到唐地位的變化,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自《老子》成書以來,因其博大深厚的思想,在戰國時期即具廣泛的社會影響,由此奠定下它在漢朝的地位,然而漢人之所以看重老子,主要是出于實用主義的態度。在儒家地位并不很鞏固的西漢時代,人們更看重《老子》“無為而治”的政治哲學,而在儒學地位穩固的東漢時代,《老子》的政治價值逐步被弱化,人們更偏向于強調老子在個人為人處世方面的人生哲學,而這兩者均不出于“權術”、“智略”的眼界。
儒家地位在魏晉南北朝的衰落與玄學的盛行,極大地擴大了《老子》的社會影響力,使得老莊之學成為一時之“顯學”。王弼的注老與解老,在理論上深化了《老子》一書形而上的思想意蘊,使得《老子》的哲學內涵有了質的飛躍,而其“援老入經”做法,則無形中把《老子》提高到了與《易經》并列的地位,從而為唐朝進一步提高老子的政治地位奠定了理論基礎。李唐皇帝,尤其是高宗之后的皇帝,出于強化皇家權威的需要,給予了老子至高無上的政治地位,隆盛道教,使得《老子》無論是在思想意識上,還是在政治與社會影響上,均達到了空前絕后的境地,《老子》價值的核心,也由實用主義的政治哲學與人生哲學,轉化為能夠溝通天人關系的形而上的大學問。
注 釋:
①清人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第七》曰:“‘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念孫案:君人,當為人君。谷梁傳序疏、爾雅序疏,引此皆不誤。”見王念孫:《讀書雜志·漢書第七》,中國書店1985年版,上冊之第五冊,第25頁。王氏所云,極得《漢書》本意,可從。另,張舜徽先生引此語時指出:“‘君人’,當為‘人君’二字誤倒。”見《周秦道論發微·老子疏證》,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94頁。
②《后漢書·桓帝紀》:“(延熹)八年春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縣,祠老子。”見《后漢書》卷7,第313頁;《三國志·魏書·倉慈傳》:“漢桓帝立老子廟于苦縣之賴鄉,畫孔子像于壁;疇為陳相,立孔子碑于像前,今見存。”見《三國志》卷16《倉慈傳》裴注引《魏略》,第514-515頁。然而魏文帝曹丕譏其為“以嬖臣而事老子,欲以求福”,參見《敕豫州禁吏民往老子亭禱祝》,嚴可均編《全三國文》,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54頁。
③此處所載內容并見于《唐大詔令集》卷86《歲初處分德音》:“老子《道德經》,宜令士庶家藏一本。每年貢舉人,量減《尚書》、《論語》一兩條,準數加《老子》策。……今之此敕,亦宜家置一本,每須三省,以識朕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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