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民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一
對于地理條件與人類社會發展的關系,中外歷史上的思想家代不乏書[1]。王夫之 (1619~1692)對這個問題也有自覺的認識,涉及到地理條件與民族和民族關系、政治統治、社會經濟生活的雙向影響等多個方面。王培華教授先后撰有《王夫之的歷史地理思想》、《中國歷史自然條件與經濟社會發展關系的總結性論述》[2]兩文,前者側重于總體考察,后者相對具體地討論一個方面,對王夫之的歷史地理思想予以高度肯定,也為進一步研究拓展了方向。在此,筆者擬對作者的論述略作一點補遺。
在 《王夫之的歷史地理思想》一文中,作者指出:王夫之 “對中國疆界,中國地形的描述基本符合歷史實際,他對漢民族和北方游牧民族在居住地域上的區別也大體不錯,他說地理環境能影響民族特性、民族發展,也都符合唯物主義和科學的觀點。”無疑,這是對王夫之在這一問題上認識的精辟之處的合理說明。同時,又認為:“但是切不可忘記王夫之這樣強調地理環境影響民族特性和民族發展,而不提及自然的凝聚力和內向性,是因為在主觀上他反對滿族人從東北入關這樣一個歷史巨變,因此他關于地理條件和民族發展的論述是有明清之際的時代特色的,因而就有一定的局限性。”[3]暫不論作者對原因的分析,這里所講的 “自然的凝聚力和內向性”,王夫之是否真的未曾 “提及”呢?有必要就此作進一步的探討。
對于中國歷史來說,何為 “自然的凝聚力和內向性”,作者并未解釋。有學者這樣理解: “中國地理條件,由于天然特點而自成一個自然地區。這個自然地區的環境是:北有大漠,西和西南是高山,東與南濱海;黃河、長江、珠江三大水系所流經的地區是地理條件最好的地區。在這個自然地區里,任何局部的特點、局部地區之間的差異及其產生的種種社會結果,一般地說,都不能不受到這個整體所具有的統一性的約束。”簡言之,即中國地理條件之有 “局部的獨立性和整體的統一性”[4]的特點。這里實際上含有三個層次的意思,一是對局部獨立性的理解,二是對整體統一性的理解,三是對這種特點之于中國歷史發展整體趨勢的影響的評估。而其所說的 “整體統一性”,將之理解為作者所說的 “自然的凝聚力和內向性”,應該是可以成立的。
如果從上述的視角來看,王夫之不但注意到了這一問題,而且其論述遠遠地超越了關注地理條件對中國歷史上的民族及其關系的影響這一層面。且看他在 《黃書·離合》中的精彩闡釋。
二
王夫之對中國歷史進程的觀察,注重禪讓到封建、再由封建到郡縣的轉變,看到了制度方面的內在差異。而對秦始皇一統天下后的中國歷史演進,他更多關注的是形式上的表現,即所謂“一治一亂”、統一與分裂等。相關看法在他論述封建郡縣之變、選舉刑法兵制等制度變遷,闡明為何不言正統時,在他晚年所作的 《思問錄》[5]和《讀通鑒論》[6]中,有著較為集中和成熟的表述。不過,這些相應的觀點在 《黃書·離合》中皆已有初步的論綱式表達。我們這里考察的重點不在于此,但這種整體的宏觀認識是王夫之探討地理條件與中國歷史上的統一與分裂之關系的前提。
對于 “中國地理條件之局部的獨立性和整體的統一性”這一特征,王夫之有相似的明確概述。其語言形式是傳統的或者具有神秘的色彩,而其內核則是明白無疑的。
關于整體的統一性:他說 “中國之形,北阻沙漠,西北界河、湟,西隔大山,南窮炎海,自合浦而北至于碣石,皆海之所環也”[6](卷三 《漢武帝三》 “淮南王諫伐南越書挾私以訐武帝”);“中國之形勢,東有巨海,西有崇山”[6](卷二十一《唐中宗六》 “陳子昂諫開道雅州擊蕃”)這類描述,清晰地界定了 “中國”地理范圍的外沿。其內外的特征和差異很明顯,從而形成了這樣的整體特征: “崇巒沓嶂以垣結之,沙衍茅葦以紛披之,絕壁渴澗以溝畫之,瀚海尾閭以凝蕩之。其中帶束脈繞,搏聚約固,寒暑相劑。言語相譯,形象相若,百谷相養,六畜相字,貨貝相灌,百川流惡,群山蔭夕以翕成乎中區之合,自然之合也。”這是指出大山、沙漠、絕壁溝澗和大海自然地形成了 “中國”與外部的屏障,在這個范圍內的氣候、山水、民族間的經濟往來、生產生活、言語習俗等,自然地形成了 “合”的趨勢。這個“合”,大致可作今日的 “趨同”、“統一”理解。
關于局部的獨立性:在上述這樣的 “中國”范圍內,由于氣候的差異、山脈和河流的走勢、關隘的存在等因素,又在內部形成了南北兩個大的區域,北方內部則是河北、河右、河南,南方內部則是江南、江東、閩、粵。“若此者,旁條畦列,亦乘天地之間氣,率以為離也。”“離”,即獨立、分裂的意思。這就是王夫之對 “中國”地理條件局部獨立性的觀察和描述。
那么,這種特征與中國的政治統治有關聯么?在王夫之看來,答案也是肯定的。他認為,“天地之氣,輔其自然而循其不得已,輔其自然故合,循其不得已故離。是故知天地之晝夜者,可與語離合之故矣。行其不得已,知其有離,不得已者抑自然之所出也。”這是明確地肯定合與離皆是自然的必然,必須受到尊重。而且,在他看來,只有明白這個道理,才能探討歷史上的 “合”與“離”。一方面, “間氣際離,純氣際合。合氣恒晝,離氣恒夜。無平不陂,無往不復,否泰之所都也。”這無疑是說,自然形成的這種特征將像白晝和黑夜一樣形成分裂和統一的不斷更替,太平和變亂就是這樣產生的。但另一方面,“雖然,亦存其人焉”,這是肯定了在這種治亂交替中依然有人事的因素。
進而,這種關聯之于 “中國”歷史上統一與分裂的演替有何具體的表現和影響呢?王夫之認為,從這個角度通觀 “中國”歷史,無疑是一部中國先人克服地理條件的局部獨立性帶來的分裂傾向而不斷尋求統一的歷史。
在 “三、五之代”,先賢 “敦親賢,祚神明,建萬國,樹侯王,君其國,子其民,修其徼圉,差其政教,順其競,乘其合,稍其離,早為之所,而無夸大同。然后總其奔奏,戴其正朔,徠其覲請,講其婚姻,締其盟會,系以牧伯,糾以州長,甥舅相若,死喪相聞,水旱相周,兵戎相衛,仕宦羈旅往來,富貴相為出入。”在王夫之看來,出于 “乘其合,稍其離,早為之所”的考慮,采用了 “封建”制度,不過最終的結果也僅僅是“名系一統,而實存四國。”但是,他還是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這是 “寓渙散于糾纏,存天地之純氣而戒其割裂,故氣應以正而天報以合,數千年之間,中區之內訚訚如也。”肯定了人為的措施對分裂的克服,從而帶來積極的統一結果。
秦漢時期,郡縣制取代了分封制度, “中國”文明的范圍也得以拓展,即王夫之所謂 “東南壹尉,西北均候,綴萬國于一人之襟,而又開河西,通甌駱,郡朱崖,縣滇笮,其合也泰焉。”不過,在他看來,“物不可以久合,故河山條派奇杰分背之氣,率數百年而一離”,秦漢至南宋末年的中國歷史,就是在這樣的統一與分裂中演替的。及至蒙古入主中原,“驅除其離,以授其合于洪武。祥興 (1278~1279)以后,中區之氣,永合于茲者四百載矣。”這是肯定了元朝消除分裂,奠定將近四百年的統一之勢。縱觀這樣一部中國歷史,他產生了這樣的看法: “是故合極而亂,亂極而離,離極而又合,合而后圣人作焉。受命定符,握樞表正,以凝保中區之太和,自然之節,不得已之數也,天且弗能違,而況于人乎!”并通過考察秦漢統一的進程和歷史經驗,得出這一結論:“故三川 (按:終南、汧、渭之交)并而天下一,驅除盡而漢祖興。”進一步地明確了地理的統一是政治統一的必要前提這一認識。
上述表明:王夫之談論歷史上的統一與分裂,有循環論的色彩,固然是其局限的一方面。但將對這一歷史進程的考察與自然山川之勢相聯系,體現了其深刻的洞察力。同時,他也看到了人事的作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看到了中華文明在地域上的延展和鞏固。在價值取向上認同大一統,由此在一定意義上肯定了元朝的作用,從而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他自己的民族狹隘。
既然地理條件的這種特征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歷史的走勢,那么,應當怎樣克服其不利的影響 (分裂)而推動歷史向好的一面發展 (統一)呢?王夫之看到,三皇五帝時代的兄弟甥舅之國,后世向各個不同的方向發展,以致有的成為 “殊類”,互相之間流血爭斗不休。他認為,這是 “天地之所深悼”的 “慘心痛髓之事”,稱之為 “害氣”。然而一般情況下能做的,則僅僅是 “姑且聽之,行其不得已。”如果情況進一步惡化,嚴重到“懼其壞潰而無以救其孑遺”,則需 “原坂以阻之,江河以塹之,金鐵、粟米、鹽鹵、皮革散其產以資之,賢豪財勇各君其地、帥其師以長之。”意即依靠局部地域內的物力、人力,割據自保。從這個意義上講, “離者”亦 “賢人之功也”。他肯定五代十國時期南方一些割據王朝的積極意義正是從這個角度著眼的。不過,這僅僅是面對不得已情況下的考慮,王夫之更為注重的還是 “圣人之德”的 “合者”,呼吁要 “戒其或離而求致其功”,即要防備那些割據地區的領導者可能的分裂傾向,而引導迫使他們為大一統建功立業。“因條戒,絡地脈,靳天寶,采物杰,因民志,建規撫”,這就是達到目的的原則性指導方針。
其具體措施,王夫之將之歸納為 “八術”,即“地有必爭,天有必順,氣有必養,誼有必正,道有必反,物有必惜,權有必謹,輔有必強”。做到這些,方可以 “慭愛余民,救害氣于十一,抑可以為百年之謀”。這里的 “八術”,后七項都大致可以歸結為政治方面的舉措,而首項乃地理因素。
所謂 “地有必爭”,王夫之也有明確的說明,即 “南條之紀,不得熊耳、冥阨、壽春,不足于守。中條之紀,不得楊劉、曹濮、河內、太行,不足于守。東條之紀,不得虎牢、廣武、少室、熊耳,不足于守。江漢之紀,不得荊門、上庸、襄陽、舒、皖、濡須,不足于守。坤維之紀,不得武都、天水、仇池、陳倉,不足于守。武林放海,余氣也,不阻太湖,不足于守。五嶺窮于蠻中,余氣也,不左洞庭,右彭蠡,不足于守。”這主要是從戰略性的山脈、關隘、湖泊著眼的。除此七 “不足于守”外,王夫之還舉出了四種政治方面的不當舉措可能造成的 “不足于守”。他認為,“此十一不守者,賢者所必鑒也。”將 “地有必爭”放在首位,并詳細舉出七個方面的例子,可見他對這一因素之于統一的重要性的重視。
王夫之關于地理條件與中國歷史上的統一與分裂演替之關系的見解,大致已如上述。還得交待的是,他對歷史的觀察是服務于對歷史前途的觀察。 《離合》篇末尾論道: “或曰:天地之數,或三或五,三百年而小變,千五百年而大變。由軒轅迄桀千五百年,禪讓之消,放伐變之。由成湯迄漢千五百年,封建之消,離合變之。由漢迄乎祥興千五百年,離合之消,純雜變之。純以紹合,雜以紹離。純從同,雜亂異。同類主中國,異類主戎狄,各往其復,各泰其否。然則授天命以振三維者,非獎掖中區,宰制清剛,作智勇之助,驍悍磽之氣固不能早絕。純雜之消,反之于太古軒轅之治,后之治也而無所俟焉。嗚呼!非察消息,通晝夜,范圍天地而不過者,又惡足以觀其化哉!”[7]應當說,這些觀察,既有注重到實質性變化的方面,也有僅僅看到形式上的變化之處,都不失為頗具通識的深刻見解。他看到了元代以來所造就的統一,但限于自己的民族立場,又不認可這種少數民族所造就的大一統,依然期待著一個純粹 “同類”的 “中國”,這正是其身之所處帶給他的狹隘性。地域的統一,是政治統一的基礎和保證,但只有換個視角、擺脫偏見,推進民族的平等、交往和文化的認同,才能真正奠定更具有包容性、堅固性和持久性的統一中國。
三
王夫之具有哲學的眼光和通識,不僅是他論中國地理條件與歷史進程之關系的基礎,也是他的這一論述成其為相關領域的時代性標志成果的重要表現。可以說,對船山歷史哲學的研究,補上他對地理條件與中國歷史上統一與分裂演替之關系的論述,將更為完整。在一個更為廣闊的意義上講,《黃書·離合》篇足以成為修正中國古代史學理論貧乏的重要依據之一。
當然,任何思想的形成皆非無源之水的憑空而來,也不可能在相近的時空中鶴立雞群。在此,有必要略及王夫之關于地理條件與中國歷史發展之關系的論述中其他兩點值得注意的地方。
一則,相較于他的同時代人顧炎武 (1613~1682)和稍后的顧祖禹 (1631~1692)等人來說,王夫之對這一問題的論述呈現出總體零散、相對集中的特點。顧炎武纂輯有 《天下郡國利病書》、《歷代宅京記》、 《肇域志》等書,顧祖禹有 《讀史方輿紀要》等,王夫之則無類似的鴻篇鉅制,其系統性和涉及的范圍是有其限度的。不過,這并不影響人們認識他的相關見解。《黃書》一般被認為是王夫之表達其政治思想的系統論述,其中,《原極第一》論 “三維”,其依據正是源于天地自然 (“天地之德”),而此篇又恰恰是該書的論綱;《宰制第三》則專門結合地理形勢論述行政區劃、軍區建置、兵源招募等問題;而 《離合第七》可以認為是闡述地理條件與中國歷史進程尤其是統一與分裂問題之關系的綱領性論述。《尚書稗疏》卷二、《尚書引義》卷二論 《夏書·禹貢》,雖名為解經之作,其實質則是辨析相關的地理問題,也多涉人地關系,尤其是關于治河的相關問題。至于其史論代表作 《讀通鑒論》與 《宋論》,各篇之間雖無明確的聯系,但每篇都有自己的中心,其中談及地理與人事之關系的篇目也相當可觀。這是王夫之論述這一問題在文獻上的特點,明乎此,對于他論述這一問題的自覺意識當有更高的估計。
二則,王夫之能在前人認識的基礎上有所突破,歷史的發展和累積這一習焉不察的因素是最基本的。如地理條件與政治上的興亡得失有密切的關系,但其作用卻不是孤立和絕對的,所謂“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8]人謀因素還是居于最終的決定地位,這是早在賈誼 (前200~前168年)的 《過秦論》中即已闡明的辯證道理。這種基本原理,大致上可以作為衡量后世中國古人在這一問題上的見解所達到的水平的標尺。總體上看,王夫之也持這樣的看法。由此可見,對其承繼前人的一面要充分注意。不過,從賈誼到王夫之,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又走過約1800年的歷史,政治經濟社會生活本身已經極大地豐富了,后者所能征諸載籍的人事也廣博得多,可以憑借的探討這方面問題的思想資源也多了[9],因此,王夫之不僅思考的關涉這方面的歷史問題本身多了,而且他已經有條件從一個更長的歷史時段內思考這一問題,從而在廣度上和深度上呈現出賈誼所在的時代所難得具有的氣象和深度。
[1]白壽彝.中國通史·導論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99-154.
[2]王培華.中國歷史自然條件與經濟社會發展關系的總結性論述[J].船山學刊,2001 (4):10-13.
[3]王培華.王夫之的歷史地理思想[J].船山學刊,1993(1):125.
[4]瞿林東.關于地理條件與中國歷史進程的幾個問題[J].史學史研究,1999(1):6.
[5]王夫之.思問錄·外篇[M].長沙:岳麓書社,2011:467.
[6]王夫之.讀通鑒論[M].長沙:岳麓書社,2011.
[7]王夫之.黃書·離合[M].長沙:岳麓書社,2011:532-537.
[8]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M].北京:中華書局,1982:282.
[9]瞿林東.中國古代歷史理論 (上、中、下)[M].合肥:安 徽 人 民 出 版 社,2011:157-206,101-172,103-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