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 《共產黨宣言》對現代文明的揭秘

符 剛

（吉首大學 哲學所，湖南 吉首 416000）

發表于1848年2月的 《共產黨宣言》（以下簡稱 《宣言》）堪稱人類有史以來最為杰出的文獻之一，在全部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中占據著非常特殊的重要位置。無疑，對這一文獻的理論意義和現實價值，我們可以從不同的方面進行挖掘。本文主要就馬克思和恩格斯在 《宣言》中是如何展開對作為現代社會或現代文明之基本原則——“資本”原則——的批判給予闡發，以昭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這一文獻中揭示的現代社會或現代文明的秘密。如我們所見，馬克思和恩格斯在 《宣言》這一文本中既給予 “資本”創生了現代文明以高度的歷史評價，同時也指出了 “資本”所特有的、無法超越的歷史界限。正是后者，構成了馬克思和恩格斯得出 “兩個必然性”的結論的堅實依據。

一 資本的問世與現代文明之創生

在 《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就現代社會或現代文明是如何被建立起來的進行了歷史考察。按照他們的理解，現代社會或現代文明是歷史長期發展的產物，“是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的一系列變革的產物”［1］252。在 《宣言》的 “資產者和無產者”一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概要地描述了現代社會產生的歷史過程。

在中世紀的末期，從農奴中產生了最初的城關市民，從這個市民等級中發展出了最初的資產階級分子［1］252。馬克思和恩格斯這里說的 “資產階級分子”，實際上指的乃是手中握有 “資本”的人，亦即起初從事商業活動、并以追求利潤或更多貨幣為目的的人。出于對利潤的追求，或者說出于資本增殖的需要，資產階級奔走世界各地，去開辟 “世界市場”。這便是： “繞過非洲的航行”、 “美洲的發現”，以及 “東印度和中國的市場”的建立。而殖民地的擴展，商業貿易、交換手段和一般商品不斷增加，不僅使得商業、航海業和工業空前高漲，同時也 “使得正在崩潰的封建社會內部的革命因素迅速發展”［1］252。

由于資本市場的擴大，利潤需要的不斷增加，原來的工場手工業再也不能滿足這種發展，便出現了由 “蒸汽和機器”引導的 “工業生產的革命”。工業革命，不僅使工場手工業作為一個時代成為歷史，代之而起的是 “現代大工業”，而且也產生了工業中的 “百萬富翁”即 “現代資產者”［1］252。

在作出上述過程的描述后，馬克思和恩格斯這樣總結道：“大工業建立了由美洲的發現所準備好的世界市場。世界市場使商業、航海業和陸路交通得到了巨大的發展。這種發展又反過來促進了工業的擴展，同時，工業、商業、航海業和鐵路愈是擴展，資產階級也愈是發展，愈是增加自己的資本，愈是把中世紀遺留下來的一切階級都排擠到后面去。”［1］252而隨著大工業和世界市場的建立，在現代的代議制國家里，資產階級也奪得了獨占的政治統治。這里的意思也就是說，隨著資本來到世間，隨著經濟生活的資本化，也產生了相應的 “政治成就”：現代民主政治。

從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描述中我們看到，如果說是資產階級開辟了 “世界市場”，是資產階級“首創了世界歷史”，那么換句話說，也就是資本開辟了 “世界市場”，是資本 “首創了世界歷史”。因為，“資產階級”不過是 “資本”人格化的社會身份。現代文明乃是一種工業文明，這一文明是由資本的力量創造的。沒有資本的問世，也就不可能有現代工業文明和現代政治文明。

對資本的問世或資產階級登上世界歷史舞臺所產生的 “非常革命的作用”，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宣言》中有比較詳盡的論說，如：

資產階級 （資本）在它取得統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系都破壞了。它無情地斬斷了把人們束縛于自然尊長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羈絆［1］253。

它第一次證明了，人的活動能夠創造什么樣的成就。“它創造了完全不同于埃及金字塔、羅馬水道和哥特式教堂的奇跡；它完成了完全不同于民族大遷徙和十字軍東征的遠征”［1］254。

“資產階級，由于開辟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不管反動派怎樣惋惜，資產階級還是挖掉了工業腳下的民族基礎。古老的民族工業被消滅了，并且每天都還在被消滅。它們被新的工業排擠掉了，新的工業的建立已經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關的問題……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1］254－255。

“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謂文明制度，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1］255。

資產階級使鄉村服從于城市的統治，并因而使一大部分居民脫離了鄉村生活的愚昧狀態。“正象它使鄉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1］255。

總之，“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1］256。

在對資本或資產階級的 “非常革命的作用”作了上述描述后，馬克思和恩格斯這樣指出：由于封建的所有制關系束縛了生產力的發展，它必須被打破，而且果然被打破。“起而代之的是自由競爭以及與自由競爭相適應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資產階級的經濟統治和政治統治”［1］256。這里馬克思和恩格斯實際上是說，隨著資本的問世，一個現代社會，一個我們今天的時代，被確立起來。

二 資本原則的歷史局限性

在 《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不僅一般地指證了資本或資產階級在歷史上具有的 “非常革命的作用”，且特別地指證了資本或資產階級歷史作用的限度，亦即論說了建立在資本原則基礎上的現代文明有其歷史的局限性。正是基于對這種局限性的洞見，馬克思和恩格斯得出了如下結論：“資產階級用來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現在卻對準資產階級自己了”；“資產階級不僅鍛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還產生了將要運用這種武器的人——現代的工人，即無產者。”［1］257這里的意思是說，隨著資本的發展而產生的現代社會的無產階級，將運用資產階級推翻封建社會的武器來對付資產階級。通過改變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通過揚棄私有財產制，無產者將建立一個嶄新的社會形態 （社會主義社會或共產主義社會）或嶄新的文明樣態。

客觀說來，囿于文本范例的需要和文獻宣傳的需要，在 《宣言》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對作為現代文明的資本原則并沒有給出概念性的界定。但從對這一原則及其作用的描述看，我們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對這一原則的特點及其歷史的局限性有清楚的揭示。這一揭示，大體包括如下兩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資本原則乃是一種進步的強制邏輯，這是由資本的本性決定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十分清楚，從中世紀末期分離出來的 “第三等級”，乃是一個從事商業活動，并以聚集貨幣資本為目的的商人階層。由于他們是以聚集貨幣資本為目的，因此他們的商業或市場行為，與一般生意人有著很大的區別。一般生意人的市場行為可能是為了 “買”而 “賣”，即這種行為的目的主要是為了獲取生活資料和消費生活資料。但從市民等級中發展出來的 “資產階級分子”的商業行為則是為了 “賣”而 “買”，即這種行為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獲得更多的貨幣財富。其手段是通過在市場上購買 “勞動力”這一特殊商品，并通過這一商品的使用或消費而使貨幣出現增值。因此，作為商品的貨幣和作為資本的貨幣有著本質的區別。而要使作為資本的貨幣得以存在，就必須讓這種貨幣進入生產或流通領域產生增值，即帶來更多的貨幣或利潤。可見，資本要存在，就必須對利潤有不斷的、無窮的追求和贏獲。而只要沒有了對利潤的貪婪，只要放棄了對利潤的追求，資本也就不復存在。馬克思和恩格斯這樣指出：“資產階級除非使生產工具，從而使生產關系，從而使全部社會關系不斷革命化，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反之，原封不動地保持舊的生產方式，卻是過去的一切工業階級生存的首要條件。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關系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1］254這里，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意思是說， “進步”或 “不斷革命”乃是以資本原則作為基礎的現代文明特有的現象，且是強制性的。也就是說，只要某一天 “進步”（“革命化”）一旦停止，這種文明也就要崩潰。因此，就資本的本性而言，它必須使它的今天不同于昨天，它的明天不同于今天。《宣言》中，對在資本的強制邏輯的驅使下現代社會發生的重大變化做了這樣的描述：“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 ，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的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能夠料想到有這樣的生產力潛伏在社會勞動里呢？”［1］256可見，就其實質而言，現代生產力的這種不斷進步和飛速發展，服從的乃是資本進步的強制邏輯。而這也就是說，以資本作為原則的現代文明，它必須是不斷進步的。

第二，資本原則乃是一種理性規制的原則，這一規制可以 “平夷”一切差別。如果說貨幣乃是充當一般等價物的 “特殊商品”，那么，資本則是作為“特殊商品”的特殊貨幣。由于市場遵循的是等價交換的原則，由于資本把整個社會生活世界變成或組織成了一個巨大的市場，因此，社會生活中的一切物和人、一切社會關系都被市場化，亦即社會生活世界中的一切 “物”都可以按照市場上的商品加以對待和處置，一切社會關系都可以被歸結為一種“現金交易”。馬克思和恩格斯在 《宣言》中就資本可以 “平夷”一切列舉了如下一些現象：（1）“它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激發，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1］253。（2）“資產階級抹去了一切向來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職業的靈光。它把醫生、律師、教士、詩人和學者變成了它出錢招雇的雇傭勞動者”［1］253。（3）由于資本的力量，原來 “各自獨立的、幾乎只有同盟關系的、各有不同利益、不同法律、不同政府、不同關稅的各個地區，現在已經結合為一個擁有統一的政府、統一的法律、統一的民族階級利益和統一的關稅的國家了”［1］255－256。按照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理解，當資本把一切 “平整化”，也就把一切具有差別和感性內容的事物化為 “商品”、“貨幣”或 “資本”這些抽象的 “物”，并進而抽象化、形式化為一種“符號”。而當現代社會的人把生活的全部內容和生命存在的意義理解為對 “商品”、“貨幣”、“資本”的攫取和占有時，理解為對某種 “符號”的消費才有快樂的感覺時，人們也就把自己變成了十足的“拜物教徒”或把自己的存在抽象化。而這種情況不過表明，人自身和整個社會在資本原則的操縱下，被徹底異化。我們看到，雖然馬克思關于 “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是在后來的 《資本論》中才特別詳盡地展開的，但其基本思想在 《宣言》中已經得到表述。對于由于資本原則的操縱所必然造成對一切的 “平夷”，后來西美爾在他的一系列著作 （如 《貨幣哲學》等）中給予了著力的討論。在他看來，現代社會已是一個以金錢價值為核心的金錢文化社會。現代人對金錢或是拜神般地狂熱，或是不屑一顧地清高，金錢根本無所謂。但人的情感一旦寄托于這個無動于衷的中介物之上，生命的感覺注定隨之枯萎。所以，無論是聚斂錢財的吝嗇還是揮霍無度的奢侈，無不折射出金錢文化對人的生存意義的吞噬［2］8。而盧卡奇在解讀馬克思關于 “商品拜物教”的批判思想時，則提出了他著名的 “物化意識”理論。

從 《宣言》中對作為現代文明之基礎的資本原則的揭示看，馬克思和恩格斯試圖要說明：一方面，資本原則就其原則本身而言，它有其局限性 （原則的建立依據的乃是抽象的理性法則，但社會生活的真實基礎乃是感性的）；另一方面，資本原則就其歷史來說，它有其局限性 （資本存在的社會基礎乃是“雇傭勞動”，而隨著大工業的發展必然使工人從分散走向聯合，從而達到革命的團結。資本為自身生產了 “掘墓人”）。也就是在作出這一分析的基礎上，馬克思和恩格斯斷言：“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1］263

三 結 語

從 《宣言》發表到今天，時間已經過去164年。的確，在這一個半世紀的歷程中，世界在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方面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其中，尤其是從20世紀的下半葉開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經了特別曲折的發展，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較量和對抗呈現出復雜多變的趨勢，西方世界與非西方世界的矛盾和沖突日益加劇。在這種情勢下，如何重新認識資本主義社會，如何繼續共產主義的事業，是擺在中國共產黨人面前的一項緊迫的任務。

具體而言，目前，中國共產黨人的事業就是要領導中國人民如何完成中國的現代化任務，而且是以中國特有的方式來完成這一任務。而要完成現代化，且以自己的方式來完成現代化，我們就必須了解現代文明的原則或規則，了解它的起源，了解它的來龍去脈，了解它的歷史作用，了解它的歷史限度。這是因為：一方面中國當下的現代化運動始終處在 “世界歷史”的展開過程中；另一方面中國當下的現代化始終是在中國獨有的文化傳統中展開。而要了解現代文明的原則或規則，《宣言》為我們提供了最佳的范本。

從 《宣言》中我們看到，現代文明得以建立的那個原則就是 “資本”。西方人是現代文明原則的首創者。從啟蒙運動到工業革命，一直到現在，這一原則確實創造了巨大的文明成果。但是，這一原則以及建立在這一原則基礎上的現代文明有它自己的歷史邊界。實際上，從近代思想家盧梭、康德開始，就已經自覺意識到現代文明的界限問題，而在馬克思和恩格斯這里，正如我們上述所見，則明確地指出了以資本原則為基礎的現代文明的歷史局限性。雖然，現代西方社會也還沒有完全出現像斯賓格勒在 《西方的沒落》中所言的那些現象，但這種文明及其原則的邊界是無可否認的。就中國當下的現代化任務來說，一方面我們要進入現代性中去，一方面我們又必須以中國自己特有的方式參與到現代性之中。因此，這就決定了中國的現代化肯定不是 “西化”，更不是“復古”，而是要進行一種新的文明樣態的再造。這種文明能否被造就，亦即中國人能不能對現代文明有一種拯救，這要取決于中國人的歷史命運。同時，這也是對中華民族有無歷史承當能力的嚴峻考驗。

［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 （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西美爾.貨幣哲學［M］.陳戎女，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