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德平
(衡陽師范學院 外語系,湖南 衡陽 421002)
一提到行事、作業(yè),不管工作內容繁簡、性質好壞,人們不約而同地想到手的參與,這似乎是天經(jīng)地義的,因為手是做事所依賴的生理基礎。正因為如此,在注重象形的漢字中動詞大多離不開 “手”字,尤其在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古文字中,我們可以明顯看到文字中 “手”的形狀,比如 “拿”、“掰”、 “拜”等。在當今漢字中,蘊含動作含義的字詞中就算看不到完整的 “手”字,也至少含提手旁這一簡化的 “手”,又如 “採摘”、“抓扯”、“抽打”等等。同理,英語中也有不少由詞素 “man(u)-”即 “手”構成的典型的施為動詞。如:manage (管 理);manipulate (操 控);maneuver(戰(zhàn)斗、演練);manufacture(生產(chǎn)、制造)等。不管是英語還是漢語,以 “手”字或手相關的習語、熟語比比皆是。如: “金盆洗手”、“接手×任務”;handle(處理);all thumbs(字面義:十個手指都是大拇指;隱含義:行為笨拙);not lay a finger upon sth.(字面義:不愿搭上一根手指頭;隱含義:不出一點力);Hands-on education(字面義:雙手放在上面的教育;隱含義:實踐性教育);hands-off management(字面義:手不介入管理;隱含義:放任型管理)。另一方面,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漢語中行走類動詞也時常參與到“行事、作業(yè)”方面的表達中來。就從漢語中的“行為”二字就可以看出, “行”與 “為”共生共存。正因為如此,漢語說做事往往用 “行事”。做事不熟練說成是 “笨手笨腳”。當然,這里的“行”的本義就是行走。讓人驚奇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同漢語相隔 “秋山幾萬重”、隸屬于歐洲日耳曼語系的英語中也有不少與 “行走”相關聯(lián)的詞匯同樣隱含 “行為”、 “做事”的意義。可見,行走類詞匯的比喻功能強大。要尋根究底,搞清楚英漢語行走域詞匯是否普遍共享、為何共享這一特性則需要一項系統(tǒng)考查,并作大量統(tǒng)計,分類梳理,細致對比,運用適切的語言學理論分析闡釋這一語言現(xiàn)象的成因,從而更好地了解兩種語言文化的共性特征。關于行走類詞匯,學界目前只有吳靜在2009年6期 《云夢學刊》發(fā)表一篇 《英漢行走類動詞向將來時標記發(fā)展的理據(jù)》,但該作者探討的是行走類動詞與語法時態(tài)的聯(lián)系,“通過對不同時期英漢行走類動詞向將來時發(fā)展的比較,發(fā)現(xiàn)英語中的 ‘go’,漢語中的 ‘行’和 ‘將’等行走類動詞中目的性很強的詞,從認知的角度來看,具有向將來時發(fā)展的語義基礎”[1],這顯然與本文關系不大。何況本文并不僅限于行走類動詞,凡與行走關聯(lián)的邊緣性詞匯也納入討論范圍。
如前所述,漢語中用行走域詞匯來比喻 “工作、辦事”例證俯拾即是。腿腳與走路的關聯(lián)最明顯,所以我們首先來看含有 “腿腳”及其腿腳組成部位相關、或者腿腳直接發(fā)出的動作、同時又比喻 “行走·行事”的隱喻模式詞匯。像前文所提到的 “行為”、 “行事”、 “手忙腳亂”等都是典型的范例。生活中經(jīng)常聽到人們表述自己 “行得端、走得正”。對某人辦事的表現(xiàn)叫 “操行”。人們將不注意小細節(jié)導致失敗稱為 “一步不慎,全盤皆輸”;清朝有一官名為 “某機關行走”,行走表示辦事、管理;我們今天的管理依然用 “行政”一詞,其中 “行”同樣表行事、管理含義。英文中也不乏這類表達。如:kick off,字面義:踢開,隱含義:開始從事;run a company,字面義:跑一家公司,隱含義:經(jīng)營一家公司。英語里面有一成語to hamstring(sb.),其字面意思是挑斷某人的腳筋,讓其不能走路,其引申含義指讓某人喪失辦 (某)事的能力。在漢語中同樣能找出與之相近的表達,而且也是成語: “舉鼎絕臏”。字面意思是:由于銅鼎太重,舉不過頭頂,掉下來砸了膝蓋。而該成語的實際意思是:不能勝任工作和任務。hamstring是表示連接整個下肢的肌腱,俗稱腳筋,是下肢的部位。臏骨是指膝關節(jié)部位。都是關節(jié)屈伸離不開的重要部位。均用來隱喻辦事能力。還有很多英漢對應的行走類動作比喻工作行事,而且對應很工整。比如ropewalk或rope-dance意思表示 “走鋼絲”。然而該詞往往被用來隱喻 “從事吃力、危險的工作”。漢語中不乏此類表達,如:“如履薄冰”,“赴湯蹈火”,也表示從事危險的職業(yè)或者危急局勢。
漢語表達中用 “各行各業(yè)”來指稱社會各種職業(yè)和社會階層。這里 “行”表示行業(yè)。但其原始意義是名詞,含義是道、路,與行走密切相關,故而與 “行xíng”字是同形、同源、異音。巧的是英語中 “各行各業(yè)”與其漢語對應詞非常接近—— “all walks of life”。Walk在英語里作動詞時,表示 “行走”、 “步行”;作名詞時,意思是“人行道”。這樣,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各行各業(yè)”中的 “行”在英漢語中對應得很工整:都是用了 “行走”的 “行”字,而且該字是名詞動詞一體化,作動詞都表 “行走”、作名詞都表 “道路”再引申為行業(yè)。不光是做事動作本身,連其過程與方法都與 “行走”關聯(lián)。漢英皆然。如:“為官之道”、 “生財有道”的 “道”本義指 “道路”,此處指方法,英語中也一樣:the way of study,字面義為學習之道;way本來指 “道路”,這里指方法。Smooth the path/way:讓道路順暢,指采取行動讓事情進展更為順利。
此外,行走域內不少邊緣詞匯也有 “行走·行事”的隱轉喻模式。如can not hold a candle to sb.意思為: “not equal to someone;not worthy to associate someone;unable to measure up to someone.(Also with cannot.Refers to not being worthy enough even to hold a candle to light someone's way)”[2]。這里candle一詞是行走域的邊緣詞匯,是夜行必備照明設備。本義是乙方不能為甲掌燈夜行 (light someone's way)。其隱含意義指乙的水平能力遠遠不能和甲相提并論。巧的是漢語中有類似的表達: “不配給某人提鞋”。再比如:to give sb.a bumpy ride字面義為:讓某人搭便車,故意挑顛簸爛路,引申義指故意為難對方。
不難看出,英漢語行走域對應詞匯認知語義確實具有工整的對應關系,這是巧合還是必然?若巧合,其巧合的數(shù)量未免太多,何況用手相關的詞匯來隱含 “行為、做事”的表達英漢語中也同樣一致。這種一致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能不能找到一個合適理論一并解釋英漢語或人類所有語言都用 “手腳”喻比行事的現(xiàn)象?
認知語言學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美國和歐洲興起的語言學科,處于語言學研究的前沿,目前全球范圍內認知語言學已成為一門高燒不退的顯學。該學科是以身體經(jīng)驗為基礎來研究人類的心智和認知。隱轉喻是認知語言學領域的重要理論之一。不過當代認知語言學家不再將其看成純表層化的文學家使用的修辭手段,而是大眾的普世的心理認知的結果。美國著名認知語言學家萊考夫認為:“一種文化中的最基本概念的隱喻結構是和這種文化的最基本的價值觀是一致的。”[3]隱喻不僅與語言有關,而且與思想行為有關。它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語言、思維以及哲學中無處不在,不用隱喻來思考經(jīng)驗和推理是很難想象的[4]。隱喻和轉喻常被打包,進行捆綁研究。然而細分,它們之間還是存在差異。束定芳在 《認知語義學》中是這樣區(qū)分隱喻和轉喻的: “隱喻和轉喻在結構、功能上有許多相似之處,但也存在著根本的差別。隱喻涉及兩個概念領域,而轉喻一般發(fā)生在一個相關的概念領域內。就運作機制而言,隱喻的基礎是事物之間的相似性,轉喻則是事物內部和事物之間的特殊關系。”[5]我們來看本文所論與轉喻的關系:用手做事,用腳參與 (或輔助參與),都是做事的具體細節(jié),或者說是 “行事”的內部細節(jié)之間的關系,所以準確地說是屬轉喻現(xiàn)象。初步看,光憑隱轉喻理論仿佛已經(jīng)解決了行走暗指 “行事”,因為行走是 “行為”直接組成部分。但這不能很好解釋前文所列舉的襪子、腳筋、蠟燭這些行走域邊緣詞匯參與到 “行走·行事”隱轉喻模式的現(xiàn)象。
筆者認為,要解釋英漢語中含行走域詞匯的習慣表達引申為 “行事”含義,不僅需要認知語言學中的隱轉喻理論,還應該和理想認知模型 (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簡稱ICM)進行整合。這樣,整合后的理論對手相關的詞匯含 “行事”意義的現(xiàn)象同樣具有解釋力。ICM也是萊考夫提出的理論。理想認知模型是指特定的文化背景中說話人對某領域中的經(jīng)驗和知識所作出的抽象的、統(tǒng)一的、理想化的理解。換言之,說話人可能動用了自己所積累的同言語內容相關聯(lián)的一切有用的、有助于理解的經(jīng)驗。為了方便理解理想認知模型,我們設想一個 “雨夜加班收割糧食”這一事件,根據(jù)ICM理論,這一事件涉及到的細節(jié)有:攜工具行至田間、燈火照明、撐傘遮雨、搶割谷穗、收集稻粒、搬運回倉等等。試看,上述細節(jié)幾乎無不涉及到手、腳。所以若用任何一個細節(jié)來代替整件事都離不開手或腳的參與。而用細節(jié)代替整體就屬于轉喻現(xiàn)象。因為說到底轉喻就是部分代整體或整體代部分。有趣的是,我們還可以 “搶收稻谷”為假想根據(jù),將上述每個細節(jié)引申出搶收稻谷以外的 “行事”隱轉喻模式的表達。在這個事件中,田間負責照明的人是輔助人員,若不稱職就成了英語中 “不配給人掌燈”。將該情景稍稍發(fā)揮一下可以有更符合漢語的類似表達:勞動大軍的鞋襪都進水、粘泥、礙事,他們都脫掉,若托付給不負責任的人看管,這人就 “不配給人提鞋”。搶割谷穗,貴在神速,所以他們 “手腳麻利”。之所以搶收糧食,是怕糧食遭雨淋壞,故撐傘保護勞動者和糧食的人功勞和本事不小,他們若 “一手遮天”,糧食則一點不被淋濕。
行走靠腿、做事靠手,且手腳都在工作中發(fā)揮作用,正所謂行為行為,先行而后為。正因如此,我們可以 “手事手說”,亦可 “手事腿說”。比如 “行政”、清朝的官職 “行走”、“不配給人提鞋 (辦事能力差)”這些都是典型的用 “行走”這一部分動作代替整個工作、辦事的轉喻現(xiàn)象。正因為理想認知模型理論允許調用事件內任何相關的核心成分和邊緣細節(jié),幫助對話語的理解,我們才敢于在語言中大膽將行走域邊緣性詞匯從幕后拉到前臺來暗指整個 “行為”事件。
可見,無論語言差異多大,共性總是存在的,只不過是共性的數(shù)量問題和層面深淺問題。因為語言都是后天習得的,習得是認知的結果,而人類的認知機理、生理結構和心理過程基本一致,這與民族間的地理距離、種族膚色沒太大關系。也就是說語言共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必然的,因而語言完全是任意性和純偶然性的說法是值得商榷的。這也進一步說明認知語言學所提倡的語言具有理據(jù)性,至少可以說任意性和理據(jù)性并駕齊驅、相行不悖。
詞匯教學是外語教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詞匯的學習和掌握是外語學習的關鍵和難點。認知語言學解讀語言背后的認知過程,其實就是為語言表達的出場提供理據(jù)的過程。人類對事物的認知跟自身對物質世界的體驗密切相關,但同時認知又脫離不了文化的影響。這不難解釋。因為眼前的體驗往往需要和先前的體驗相結合,才能得出判斷。而先前的體驗很可能業(yè)已被其他成員廣泛接受和認可從而凝固成文化。試看例證:“亦步亦趨”是漢語成語。此處 “趨”指小步疾行,俗稱 “碎步”。古人在別人面前走路追求文靜典雅,才合乎禮儀。女子的舉止要求更嚴,要遵循“笑不露齒,行不露足”的封建禮規(guī)。為了不露足,必須小心翼翼,切忌失態(tài),因而才有了 “亦步亦趨”今天的引申含義: “行事謹慎 (請注意,不僅是走路),不敢有大的動作”。同樣,英語詞匯的學習同樣離不開文化理據(jù)。我們仍然列舉行走域詞匯才更具說服力。英語習語to sock sth.away表示 “珍藏某物,儲存東西”。Sock原本指“襪子”,似乎與 “儲存”含義有天壤之別。然而我們一旦留意到西方圣誕節(jié)的傳統(tǒng),小孩往圣誕樹上掛襪子用來裝圣誕老人送來的禮物,就不難理解sock sth.away表示珍藏、儲存。因為圣誕傳統(tǒng)提醒了我們襪子可當容器來盛裝物品。另一方面,圣誕節(jié)和圣誕老人派送禮物一年到頭就一次,自然要珍惜。
文化語言學主張將鑲嵌在語言內部、隱藏在符號背后的文化因素挖掘出來。既然語言的表達有隱喻現(xiàn)象,隱喻的內涵 (connotation)不可能是隨意的,它 “所涉及的是具有共性的人類經(jīng)驗的感知”[6],才可能被語言的接收者理解。而人類共有的經(jīng)歷、相同的感知均屬于文化范疇。因而對隱喻的解析必然觸及文化現(xiàn)象的分析[7]。文化是社會群體習慣性行為,它隨社會的誕生而誕生,也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逐漸演變,一旦歷時久遠,變化不可逆轉地延伸,詞匯上附著的原始的信息就自然剝落。這樣,據(jù)我們目力所及,詞匯不過是當代客觀世界的 “鏡像”,但它同時又是古代歷史的 “文物殘片”,充滿神秘。作為語言 (外語)教學的教師,我們應對詞匯進行 “考古”,復原附著其上的文化信息,使得學習者能了解它的 “前世今生”,這便會加深了對詞匯的全面理解,可以提高學習教學效果。用文化理據(jù)武裝起來的學生,不但能有效記住詞匯,還能形成刨根問底的學習習慣,培養(yǎng)他們開創(chuàng)精神和探索能力,從而為挖掘他們今后的學術潛力打下基礎。
[1]吳靜 .英漢行走類動詞向將來時標記發(fā)展的理據(jù)[J].云夢學刊,2009 (6):145.
[2]約翰· 丁 .當代美國短語習語詞典[M].楚向群,史耕山,等.編譯 .北京:外文出版社,2003:65.
[3]Lakoff,G & M.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22.
[4]王 寅 .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61.
[5]束定芳 .認知語義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8:177.
[6]李艷蕊 .英漢 “疾病”隱喻構建異同的體驗和文化闡釋[J].中州大學學報,2008 (4):64.
[7]鄔德平 .英漢對比視野下高級英語教學中隱喻詞匯的文化闡釋[J].韶關學院學報,2010 (4):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