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恪
存在即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即現實世界的萬事萬物。作為本體論的存在我們理解上是不會有困難的,可以極簡地指認:存在即現實。當然從哲學本原看存在的形式無論如何都離不開時間和空間的形式。那我們是否可以推斷時間和空間就是我們的現實形式呢?它是否是現實唯一的決定形式呢?似乎又不能這樣等同地邏輯結論,因為現實畢竟包括許多復雜的質料內容。這也決定了存在是復雜的。我們如何揭示生存之復雜的本相呢?存在是自身的顯示,是顯示的現象學,可是并非所有人能發現這些存在顯示,因而產生了講述,產生把“自然之聲告訴你”的人。
舒文治把自己變成一個講故事的人。在遠離家園的一種特別狀態下,父親給自己的孩子大蟲、小蟲講故事。那么父親講的是一些什么事情呢?由我捐款8萬元,引來本屆家長委員會共捐83萬元。馬老師布置的作文:我的一份揭發書,引導學生檢舉。羅同文嘲諷老師販杉木,回敘家族史。馬副校長給大蟲、小蟲講俄羅斯套娃。我和林總套購生態農莊,父親和小蟲討論悖論:無窮大。林總用清都水泥廠“退二進三”的土地貸款1.5個億,把我的數千萬元套牢……這些故事就是我們的現實。現實中所發生的生存本相,它們之間有著隱密的關聯。
這些生存故事給我們什么樣的啟發呢?其一,事物總是層出不窮的涌現。即所謂有發生學,便有發生的演進,事物總會是推導式地出現,沒完是存在的繼續。其二,如今的生存事物總是相互關聯相互纏繞著,是一種沒完沒了的惡性糾纏。其三,各種事物的性質總是相互轉換的,捐款是好事結果變成了貪財,套購農莊、投資貸款等無一不走向了自身的反面,事物的常規變成了事物的悖論,這一切都是因為人,人是存在,卻扭曲了存在,可見在今天人的存在不是完全算作本然的因素,因此而改變了存在的性質。這一切都是現代性在作祟,在現代性中我們異化,自我變成他者,任何一個的人都被認為任何社會的一個人,任何社會都是整體地展現在你的面前,展現社會的每一個時刻中的一個人,這個人便是社會的象征。異化“這還是主體的想象,即使是歷史的主體亦然。主體不必重新變成一個整體的人,他用不著找回自我,如今他必須自我消失”。①今天的社會使人異化為非人,人不能作為自身的主體,母親、大蟲、小蟲、姚敏、馬如飛、羅同文、胥一鳴、林總、鄭總每一個都在這種現代性中異化。每一個人都是生產者,也就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參與到社會生產的游戲中去,他們生產的什么呢?他們沒有生產具體的物、糧食、果品、林木、箱包,他們不是具體物的生產者,他們是生產關系,各種各樣相互纏繞的關系,而這些關系的核心是權力、經濟與性。注意這三個符號都不是具體的物,是抽象的,是種抽象的現實,又是有偉大的能動力量。這些東西在現實中又是極其真實的,觸手可摸,現實總是制造著這種大量的真實并給予巨大的幻覺,真實在進行擬像積累以對抗滅亡的場所。沒有比這更壞的地方。“有時讓現實充滿魅力的東西,能讓真相充滿魅力的東西,就是這背后所具有的想像性災難。你能相信像權力、經濟、性等這偉大的現實的玩意兒,如果沒有文化的迷惑力,它們能支撐一會兒么?這種迷惑力正是來自相反的鏡像,它們在鏡中相互反射,進行著持續的轉換,享受著感性的體驗,感受著災難的迫近。”②這里,波德里亞革新了一個概念:誘惑。誘惑成為始作俑者,每個人都成了各種誘惑的俘虜。套娃中的系列人物無不是誘惑的結果。馬如飛組織捐款,林總貸款里面都藏著巨大的金錢誘惑。一個小小學校,在家長委員會中捐款,其人員都是按權力和金錢的大小及多少來排序,讓所有交錯的權力相互發生作用,這種權力效應也正是權力誘惑。姚敏不也是作為一個性的符號發生誘惑么?由此可見,誘惑是一個貫穿又具有更大抽象能力的詞。誘惑刺激欲望,刺激著生產。波德里亞說:“誘惑比生產更強大,也比性欲更強大。永遠不要將誘惑與性欲混為一談。誘惑并不是性欲的一個內部過程,人們通常會將性欲壓制在過程中。誘惑是一個循環和可逆的過程,是挑戰、競價和死亡的過程。”誘惑是非性欲的看法而作為一種生產過程中的動力結構,這個意見是精彩的,不然我們無法看到權力、金錢、性為什么會無限擴大而產生巨大能量。“誘惑過程與生產和權力過程的交織,任何不可逆過程中一絲可逆性的出現,這正是我們需要分析的東西。”誘惑生產與權力、金錢、性的關系既是一種正比,也是一種反比,它們既形成生產動力又形成干撓和破壞。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生產總試圖消滅誘惑,以便能自我建立在唯一的力量對比的結構上——在任何地方,性的生產也試圖消滅誘惑,以便能自我建立在唯一的欲望關系的結構上。只有我們看清了小說中的欲望結構,才能清楚地把握小說故事的系列生產,才能看清楚每個故事后面又都潛伏著災難性后果。這就是每一個人都在巨大的權力、經濟、性的鏈條中生產的能量,既有可能推動社會發展,又有可能毀滅個體自身。誘惑在生產中不可避免的是這樣一種雙刃劍。
這個套中套的故事以鄭總口吻講述,鄭總被誘惑參予到這場經濟騙術的游戲中,他自身在悄悄構成一種游戲悖論:我騙錢正好進入到我被騙的怪圈之中,我想獲得并極力追求的正是一條破產的死亡之路,于是在懸崖之邊他變成了智者,以離婚和破產方式保住家庭最后的利益。這個故事進入的套娃敘事正好讓自己成為一個套娃的中介,我之內有多層套娃,而我之外又由多層套娃所套,套娃是一種方法和策略,而文本又實實在在變成了老鄭的生存現實,套娃既是一種方法也是一種現實存在。這樣講故事,方法和存在現實變成了互文,是一種同構,舒文治用了一個洋玩意兒:套娃策略。他說“套娃之外,還有更大的看不見的套娃。”由此衍生的引薦關系、借貸關系、合伙關系、利益關系,確如樹纏藤,藤纏樹,藤纏藤一般復雜難分。這是我們當今人際關系之中的生存現實,也是一種現實人事的表述策略,老鄭明確地認知了:“套娃里那間最小的自筑囚室即是我的居所。”
套娃是俄羅斯玩具,故事敘述的套娃分七層,共套七個小人,有男性套娃瑪特廖什卡,女性套娃瑪特廖什卡。這種玩具正好暗含了講故事的敘述策略,即故事套故事的方法。這本是中國古典小說最常見的一種故事套盒方法,即一個母故事內延伸一個子故事,這種盒式故事有由大到小的套層,也有并列關系的故事套入更大層次之中。金瓶梅的故事便套入水滸傳的故事。劉備、孫權、曹操三家的故事并列穿插套入三國演義之中。這種故事套盒在傳統小說中是作為一種對象敘事,并不拆穿敘事目的背后的策略,有一個幕后隱藏。舒文治把這種幕后隱藏推到前臺,使這一個套娃故事成了互文,成了一種元敘述,而且在這一套表述策略中植入了一個更隱形的策略:悖論。這個悖論不僅是個人的而且是整體的,幾乎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這一策略揭示了現代人的生存危機。所有的誘惑都是后殖民性的,沒有那種專制性暴力,你主動接受了權力、金錢、性的誘惑,這些致人死命的東西正是人們所熱愛的,接受誘惑便是接受毀滅,因此誘惑有一種禮儀性的美妙,這是一種象征性事件,現代權力便是這種全新的軟勢力的誘惑,權力誘人真正體現了甜蜜暴力的本質。一切誘惑背后呢?是一個本體論的空缺,是一個虛無。最后一線希望,是一個烏托邦,一種想像域。這種象征的背后沒有實物所指,是一種抽象。權力、金錢、性,對于鄭總來說,或者還有馬如飛、林總都是如此,他們都行進在誘惑的途中,他們力圖觸摸真實,現實的真實,而今天一切的現實,包括權力、金錢、性都是擬真性的,是一種超級現實,比真實更加真實的仿真,猶如一場夢幻。當權力、金錢、性結束之后便是一種本體上的空白、虛無,所以鄭總走向死亡是必然的,“現實僅僅是死亡的物質,死亡軀體和死亡語言的囤積——廢料的沉積。”這種本體上的滅亡最終了結軀體與語言上的講述,套娃策略沒有了,但它沒有消失,它又會在下一個時空中由另外一個人去講述。《游神》的故事正好是另一種補充。同時從林老師的質料看《游神》,又可以視為另一個小《套娃》。把一個故事分開講述而講述人依舊是鄭總,不同之處變成了夢中或鬼域里的人向現實存在的復述。游神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性格敘事很好理解,不入俗流,不向現實妥協,這正好證明現實存在作為一種意義或者真理,有倫理和是非之辨。因此我們可以理解《游神》盡管寫得恍惚朦朧,卻是一種摹仿論的傳統寫法;《套娃》盡管寫得具體很實際,采用的不斷分層的解構策略,卻是一種語言性的表現策略。游神涂五嶺一切乖張的行為讓人不好理解正是他的個性所在,在所有的本能之中突出了他的“食”而淡化了“性”,這使得他和林老師關系也不好理解。由于人物的延續性使《套娃》和《游神》有天然的互補性,分則為兩個故事,合則是有內在聯系的系列故事。
現在我們討論一下講故事的技法。從本體論講套娃與游神都是存在,一種現實存在決定了故事的面貌,可是在文本中卻是講述方式決定了存在本相的特征,沒有講述便不會有這樣解構式的存在。按說游神是一種模仿的存在,不是方法在起主導作用,或許結合套娃看文本的面貌又有所變異,因為《套娃》已整體地展示了存在的全部質料,《游神》的出現僅是重言或講述。也就是說存在本相上我再重說一些它的局部,揭示出存在內部是相互重疊、相互糾纏的。只有相應的敘述方法才能有如此迷離復雜的存在本相,這就是福柯說的:“陳述總是通過某種物質的深度被給定的。”表明世界是本真的存在,但它在發生變化,我們知道存在的一切是敘述給我們報告的。在舒文治這兒講述的存在是“推導式的,一個事件如何導致了另一事件,敘述揭示的是一種關系中的相連,(但) 又是形象直觀的”。③也就是說存在不是靜止的固定物,是由講述方法所給定的動態系統,這樣就使得方法與存在二者是不可分的,沒有本質主義的誰決定誰的邏輯。這是一種新的敘述觀。再細致地深入,我們還發現舒文治的講述語言是大有特點的,他使用的是一套表現性語言,鋪張揚厲,語言的碎片四處飛濺,但又不斷聚攏,不斷擴散,有一種漩渦式的張力,并且穿越現實與夢境兩界,但保持一種激越而持續的語言流,因而出現了這樣的長句:“……收留了清都無數的喧嘩與騷動陰謀與愛情歌者與醉漢詩人與小姐小孩吮奶和老人夢井鼠族穿梭和貓犬夜巡街樹影子移動和牌匾連夜更換垃圾清運車隆隆過后灑水車嘩嘩奏樂……”數十字的長句不標點,如流水一瀉而出。另有一些描寫鄭總的幻覺與冥想也都采用了想像性語言,聽任時光挾帶思維飛揚,語言縱橫體驗纏繞,甚至還有夢魘與鬼異。這時候語言的世界是方法的也是存在的,我們可以理解語言制造了一種存在,其實不是,今天的存在就是如此雜糅紛呈,夢幻錯位。語言總是這樣一種極限運動,結巴,斷續,碎片,拼湊,使之成為一種語言流推向極端以后出現了一種新的語言狀態,語言放縱到極至便是啞口無言,因為物已高度聚集,語言“在自身旋轉掏空了自己時,語言才最終完成了自己的使命”。④這又從另一角度證明了海德格爾所說的:“詞語破碎之處,已無物存在了。”語言就是這樣一種極至的運用。舒文治并把這種語言編織成一種講述方式,構成了當代作家中一種獨特的語言風格。
另一點值得注意的是他成功地運用了一種語言理論,即以言行事的言語行為理論。這個理論始于英國的奧斯汀,發展到今天幾乎可以說是當代歐美作家最常用的一種語言手段,早有雷蒙德·費德曼的《要不要拉倒》,最近的有波拉尼奧的《2666》,創造了當代小說的一個特征。我們在說小說,也是我們小說在行動。不停地說不停地行動就是當代世界小說最大的一個特征。據我觀察,舒文治并不知道這一小說態勢,而他的創作剛好又暗含了這一現狀。
言語行為的小說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我怎么說事情就怎么發生了。言事是一種語言現象,它發生轉換為事情的行動實際有兩個側面要注意:言事可以成,也可以不成,謊言之事同樣如此,可以成,也可以不成。舒文治的這個小說便是例證。一方面我們言事,“套娃”與“游神”都在言事,僅僅是言事的人不同,文本是讓鄭總言事的。事成,是現實的終結形式,但有想象的;事不成,表明現實總是在過程之中,無論何種方式在讀者那里事情行為已經發生了。另一方面是“成事”,事情行為是定性的,例如馬如飛讓我們募捐,這個募捐我們在言說時已經在進行,游神涂五嶺所有的行為都是在鄭總言說時已發生了。說故事便是保持已成之事的結果,當然結果也可逸出事外,成為一種影響。舒文治的施事,對文本中的每個人來說都成為他人“實施了一個完全獨立的行為”⑤。例如,游神與林老師在水中的活動。游神救林老師便是實施一種行為,在鄭講述時正在發生。以言行事的小說,重在言語的講述,可實質卻落在事情的行為上。在舒文治這兒有一個意外的收獲,就是以言行事之后的效果,他并沒有言說事件的終結,終結作為一個端點,鄭總會永遠地繼續講述,或許下次又是另一個身份。林總不知所終,她會構筑新的可能性。生與死、現實與夢境的交混又使得“言語”與“事件”迷離莫辨,變化莫測。總之,舒文治的文本使言語的講述與事件的發生,說故事的方法與現實生存的本相,個人潛能與社會關系均融合為一個整體,成為我們今天仿真社會的仿真圖像。今天就是如此。
略嫌不足的是舒文治的理性干預意識太強了一點,終于還是露出了一點痕跡。雖然今天是一個方法的世界,但每個人依舊是很感性地活著,存在本象仍舊是現象學的可以直觀,組織化的干預使某種方法模式化,有一種與世界名家似曾相識之感。當然,《套娃與游神》并不存在,因為它本身便是中國的品種,僅僅是加以了改造。是的,今天方法確可以改造現實生存的本相。
注釋:
①[法]波德里亞:《游戲與警察》,南京大學出版社,第248頁。
②[法]波德里亞:《論誘惑》,南京大學出版社,第74頁。
③劉恪:《現代小說語言美學》,商務印書館,第84頁。
④[法]德勒茲:《批評與臨床》,南京大學出版社,第213頁。
⑤[美]查特曼:《故事與話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第1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