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競
2012年5月初,中國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出訪歐洲,與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在布魯塞爾簽署中歐城鎮化伙伴關系共同宣言,希望進一步推動中歐在城市化建設中的合作。近年來,致力推動中歐社會對話的瑞士梅耶人類進步基金會主席卡蘭默先生認為,這項合作伙伴關系是一個必要的選擇,因為城市化是21世紀最重要的一個挑戰。他雖然注意到中歐兩種繁縟的官僚體制交織,致使合作意愿的具體落實速度緩慢,但他深信歐洲城市向可持續發展社會過渡的經驗,可以對中國有所幫助??ㄌm默先生接受了我們的采訪。
問:隨著城市化高速發展,中國社會逐漸出現斷層、分化。歐洲、特別是法國在城市化過程中是怎樣面對這些問題的?有哪些中國可以借鑒的經驗?
卡蘭默:在1945年到1980年間的三十年經濟繁榮發展的時期,歐洲、特別是法國發展模式的突出特點一是全就業,二是實現社會再分配的稅收政策,三是勞動力匱乏。在這種受美國福特主義和社會民主思想影響的福利國家模式中,社會和諧、社會公平與經濟效益是可以并行不悖的。全國性的社會再分配體制就在此時建立起來。
但是,自80年代起,世界經濟第二次經歷全球化發展,過去曾給我們帶來經濟繁榮的發展模式陷入困境。世界面對財富再分配問題,全就業也不再是現實,失業人口大增。問題是,形勢雖然變了,但法國還想試用曾經奏效的老藥方,試圖以全國性的行動來應對新的失業問題。但是,這種方法越來越昂貴,獲得的結果卻越來越差。不斷疊加全國性的措施已經不是解決問題的有效辦法,必須建立一種地方性應對社會排斥的協議。就是說要在地方上,重新設想如何行動。當然要得到國家的幫助,但也要重新思考地方經濟體制,這就意味著要重新考慮貨幣問題;很多城市或地區發展了一種社會互助經濟,這可能是一種住房合作社,可能是便利建立地方經濟的短期儲蓄機制,也可能只是非常簡單地要求當地的醫院、學校、養老院的食堂只選擇當地的農產品;還可以是地方環保工業,比如讓某家企業的廢料變成另一家企業的原材料,借此提高能源效率,等等,可以有多種多樣的方式。
很難給像中國這樣一個歷史完全不同、發展又十分迅速的社會提出什么建議。中國亟需建立我們在戰后建立的社會再分配機制,亟需建立一種公共衛生體系,也需要一種公平的稅收制度,需要不再讓那些城市外圍的農民任由地方官員為發展城市而將他們趕出家門,需要在不同的相關成員間建立一個對話的平臺,無論是解決社會不平等問題,還是解決可持續發展問題,這個平臺都是必要的。
問:歐洲城市如今面對外國勞工進城帶來的移民問題,中國城市面對農村人口進城務工帶來的內部勞工遷移問題。在中國現行體制下,這些進城農民工無權與城市人口享用同樣的公共服務。法國是如何解決這類問題的?
卡蘭默:在經濟繁榮的三十年間,外國移民與法國本地人享有了同樣的社會服務、教育服務,這與中國的情況不同。從這個角度說,法國制度在社會公平問題上,比中國制度優越,當然,法國比中國更富有。但是,此后的形勢因為各種原因而每況愈下。首當其沖的原因是移民性質的改變,早期的移民來自與我們有共同文化基礎的南部歐洲,在一定程度上,法國吸納了這些移民。此后,移民來源延伸向地中海以南馬格里布地區以及一些法國原來在非洲的殖民地國家。從這時起,問題的性質就變得大不相同了,伊斯蘭信仰在法國的發展只是不同文化撞擊的表象之一。法國原來同化南歐國家移民的那一套政策就不再適用。但是,我們的政治領導人沒有能很好地面對。
我覺得,中國可以從中汲取的最重要的教訓是:一些政策持續的時間遠超過這些政策原本要面對的問題存在的時間,這種時間差造成現有政策與需要解決的新問題完全不對口。管理的藝術在于要考慮如何調整政策,去適應變化中的社會、變化中的問題。
問:您是否認為教育可以是推動融入的一個比較好的手段?中國城市是否應當思考教育在社會融入問題上可以發揮的作用?
卡蘭默:的確,權利平等絕對是至關重要的。只要中國不明確農民工子弟接受教育的平等權利,那就等于是在準備后果不堪設想的定時炸彈。因為,即使是一個警察國家,如果數百萬在城市出生的年輕人起來反抗,投入多少警察也無濟于事。2008年經濟危機時,廣東很多農民工因為失去工作,而返回農村,依賴家庭的幫助。但上海當時面對的一個問題是,那些在城市出生的第二代農民工子弟失去工作后,已經無處可回。正如在法國,一些年輕人可以搖動阿爾及利亞國旗,為在足球場上與法國隊交鋒的阿爾及利亞足球隊助威,但是,這些年輕人其實無國可回。阿爾及利亞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神話,他們與祖籍所在的村莊已經沒有任何聯系,他們不得不留在法國。如果這些人不能享受同等的權利,就等于不僅是把他們變成奴隸,而且是憤怒的奴隸。
其次,教育當然是最核心的問題。因為,這些年輕人的特點使他們的父母無法幫助他們。我是父親,也是祖父。孩子小的時候,父母能夠在生活中引導他們。我們了解城市的生活,了解教育體制,了解學校怎么運作,所以可以幫助孩子,有時候甚至是幫他們做作業。但是,對于一個移民來說,這些都不可能。他們不掌握社會生活的規則,不知道在城市如何自處,對于這些移民父母來說,無法向孩子傳授這些知識和經驗、不能幫助自己的孩子更好地融入社會,是一種折磨。所以,從這個角度說,教育的確是至關重要的。但是,法國的教育思路是以成績優劣為基礎的。就是說,入學的時候,人人平等,然后,學校選擇成績優異的學生,由此形成一種社會等級。但是,事實上,家庭的文化傳承能力起著決定性的作用。針對12歲至16歲年齡段孩子的教育設計完全錯了,因為我們只是把原本為接受過教育的中產階級的子弟而設計的學校推廣到了所有孩子,于是,失敗的比例、孩子反叛學校的比例升高。我們沒有根據移民情況來設計教育,沒有根據新出現的挑戰來重新思考教育體制。
所以,我想給中國朋友們兩點建議:第一,移民子弟的教育極其重要,否則他們會成為未來的反叛人群。第二,要把教育當作工具,幫助這些沒有文化資本的年輕人更好地融入社會,為社會的明天做準備。不要認為學校的任務只是傳授知識,而不傳授價值理念,或共同生活的方式。
問:城市建設方案往往會在實施過程中,與居民的利益產生沖突,形成緊張關系。法國城市如何處理這樣的緊張關系?如何促進居民的參與,從而減少對立,讓建設方案更好地為居民所接受?
卡蘭默:所有真正努力向可持續社會過渡的城市,都是懂得讓各方共同努力的城市,從政治領導人,到技術人員,到城市居民,到企業。成功的秘訣就是要學會一起工作。在過去,所謂請市民參與,就是要讓居民對建設方案的文件表態。其實,80%的市民對城市規劃方案本身不知所云,又不敢說。這不是參與!
真正的市民參與是共同設計一種政策。就以城市建設中的核心問題—能源為例,這首先意味著市民要改變個人行為方式,比如考慮住房室內溫度,考慮隔熱功能,考慮投資安裝低能耗設備,等等;這也意味著要設計新型的住房,要選擇與他人共享搭乘汽車以減少汽車能耗,要重新設計道路,以便鼓勵使用自行車、步行,要設計當地能源生產線,思考如何聯系工廠運作產生的熱能與住房取暖的需求,等等,就是說,從個體行為,到地方政策規劃間的不同層面,不同階段都會涉及。只要有各個層次的參與,就能超越各自維護自身利益的沖動。這才是真正的參與,而不只是簡單地請居民就某個項目表態。
問:您對中歐城鎮合作伙伴關系有什么期待?如何可以讓這項合作對中歐雙方都有更多成效?
卡蘭默:現在是該社會覺醒行動的時候了,不能期待國家來管理我們之間的關系。要建設社會間的關系,城市合作是一條重要途徑。如果城鎮合作伙伴關系成功,那一定是社會間的對話取得了成功。如果社會間能夠達成對話,那我們就為未來的和平創造了條件,因為種種因素都在將我們帶向戰爭。只有社會對話,才能幫助我們彼此學習,發現團結的必要遠超過分裂的理由。中歐社會論壇正在進行的正是這種實踐,這是一項締造未來和平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