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Ⅰ張新民
(作者系貴州大學教授 中國文化書院院長 責任編輯/李坤)
貴州學術思想的發展,大體與中央王朝憑借國家力量對西南地區進行開發一致,也與以儒學為主體的大傳統文化的擴散傳播同步。
地方傳統學術思想世界的建立和發展,必須扎根于一定的文化土壤之中,有一定的士大夫知識群體為依托,需要輔以家庭、學校、社會等多方面的廣義的教化體系,甚至難以脫離科舉制度選擇評判標準的誘導。無論儒學(經學)、佛教(禪學)、方志學或少數民族思想文化典籍,它們作為一種知識類型,都與一定的社會生活或政治文化結構密切相關,顯示出人在生存或生活中的地位、命運、成就和意義。貴州學術思想的發展,大體與中央王朝憑借國家力量對西南地區進行開發一致,也與以儒學為主體的大傳統文化的擴散傳播同步。

追溯明代以前貴州最具有標志性的學術事件,不能不注意者,即為漢武帝時犍為郡鄨邑(今遵義)舍人,曾撰《爾雅注》三卷進上朝廷,實為黔人最早之經學撰述。舍人之后,尚有兩人可述。一是漢武帝時牂牁名士盛覽,再是毋斂(今荔波、獨山一帶)人尹珍,東漢恒帝時官荊州刺史,曾從許慎、應奉受經書、圖緯。與舍人、盛覽相較,尹珍對貴州地方學術文化的影響最大。他“以生遐裔,未漸庠序,乃遠從汝南許叔重受五經,又師事應世叔學圖緯,通三材,還以教授,于是南域始有學焉”。其返鄉講學之地,當在鄨縣各地(今正安、綏陽)。故正安城北尚有遺跡毋斂壩及尹珍宅故址;綏陽縣有唐廣明間尹公講堂碑,明代猶保存無毀。其他各地,亦或有尹珍祠。就地方大傳統文化教育而言,尹珍的確當功居首位。
舍人、盛覽、尹珍崛起于西南,是與中央王朝憑借強大國家力量對西南夷經營開發密切相關的。《史記》、《漢書》等文獻記載及大量的漢墓發掘,都足可說明以儒家價值為核心的中原文化的南漸浸潤已是一客觀的事實。其中尤以今貴州北部或西北部最得風氣之先,與中原文化的接觸顯得相對頻繁。
兩漢以后,地方政權割據紛爭,國家始終缺乏統一力量控制西南邊疆,大姓豪強趁勢爭雄斗勝,民族交流融合的趨勢雖然仍是時代的主流,特別是唐宋兩代推行“羈縻”政策,長江以南地區開發速度明顯加快,但延至明代以前,就大傳統學術思想而言,仍缺乏如舍人、盛覽、尹珍一類的人物,更難以形成有嚴密學術譜系可考的學派。從長時段的視域看,以儒家價值為中心的文化傳播,仍要到宋室南渡后才明顯加快。
明代是貴州經濟文化大開發的時期,也是內地化發展速度明顯加快的時段,尤其是貴州行省的建立,更是秦漢以來歷代中央王朝經營西南的重大政治舉措,標志著傳統的象征性控制已變成了實際的政治統治。
明代早期貴州學術思想的建立,主要的標志當為易貴的經學,其經學代表作有《易經直指》、《詩經直指》、《竹泉文集》等。在他之前的王訓,著有《寓庵文集》、《保邊政要策》、《孫子注解》。他們一先一后,均為同里鄉賢,皆首開明代黔人著述之風氣。《寓庵文集》為明代黔人首部別集,《孫子注解》為明代黔人首部兵家類撰作,《易經直指》、《詩經直指》為明代黔人最早之經學撰作——預示了一個學術時代的即將到來,象征著地方社會意識形態轉型的正式啟動,特別是作為一種文本化的話語言說方式,儒家的傳統與發展可說已進入了自覺的階段,具有極為重要的文化意義。
經典及經典詮釋所構成的經學學術體系,乃是傳統思想世界最具有權威性的核心學問,不僅得到了官方權力力量的遵從或崇奉,而且也成為民族文化心理的自覺選擇和認同。易貴的經學著述,一改兩漢舍人、尹珍以來長期“失語”的狀況,標志著貴州學者重又進入經學的神圣殿堂,有了與主流學術思想對話的可能。而孔子創建儒學所代表的精神文化方向,也開始成為貴州士大夫群體文化活動的方向,影響到整體的教化體系的建立。
明代黔人經學著述,盡管總體數量仍不算多,但已天啟斯文,儒家經典及其所代表的價值已在不斷南漸,輻射傳播的地域范圍明顯有所擴大,知識精英的群體規模已十分龐大,甚至不乏大家,最著名者即為孫應鰲。他的著述有《淮海易談》、《春秋節要》、《四書近語》、《左粹題評》、《律呂分解發明》、《莊義要刪》、《教秦語錄》、《智學詩集》等,不但數量頗多,而且能自成一家之言,既是黔中王門學派的中堅,也反映了地方學術思想發展的成熟,故莫友芝稱他“以儒術經世,為貴州開省以來人物冠”。周予同先生曾將傳統經學分為三大派:西漢今文學、東漢古文學、宋學。孫氏似可歸入宋學陸王一系,乃是王陽明后學承上啟下的關鍵性人物,反映貴州學者的治學取向已與全國性的學術思潮合轍一致。
值得注意的是,易貴與孫應鰲一方面注意經學,以儒家義理價值為安身立命的根據,一方面極為重視實學,始終關心世俗人倫秩序的重建工作。這正是黔地儒家學者治學取向的一大特色。易貴曾重修辰州儒學,又“創制禮樂器錄士大夫冠婚喪祭鄉見之禮,鐫板學堂,令士人常相習之,辰之人始知有禮樂”。孫應鰲則根據孔子“修己以敬,修己安人”之旨,在貴州修建“敬安堂”,晚年又創辦平旦草堂和學孔書院,目的無非都是為了傳播儒家價值,培養讀書種子,變易地方習俗。他強調士大夫不僅要切實作好身心之學,以知行合一的方式展現人的生命風姿,而且尚有必要將德性生命轉化為具體的“實學”“實功”,成為地方秩序建構的表率。
從整體上看,清代是繼明之后的又一開發高峰期,學術思想的演進當然也有相應的進步和繁榮;最突出的就是儒家的文化價值領域已有了明顯的地緣性擴大,儒家的道德倫秩生活也有了顯著的人群數量的增多。如同中原地區一樣,清代貴州經學也在以自我調整的方式,朝著樸學化的方向發展,最終則匯入了乾嘉學派重考據的思想文化大潮流。
清代時期貴州理學的代表人物是陳法(169 2-1762),安平(今平壩)人,康熙五十一年(1712)進士,撰有《易箋》、《明辨錄》、《醒心集》、《敬和堂文集》、《猶存集》、《河干問答》、《河工書牘》、《塞外紀程》、《心齋詩稿》等著述。他與明代大儒孫應鰲一樣,都強調儒學的實踐化形態,更重視義理與人倫日用活動的切實結合,不愿意看到道德只是語言與觀念世界的玩物,一旦臨事即顯得心中毫無主宰。他重視濂、洛、關、閩之學(宋朝理學的四個重要學派),而最為尊奉朱熹。反映出由王返朱的時代發展走向,仍可視為“后明代”程朱派的代表人物。
然而陳法的儒學立場及其實踐化的價值訴求,尤其是他治經態度上或多或少的實證化傾向,實又開啟了貴州的清學運動,最終則折衷匯入了道咸年間的樸學思潮主流。故我們既可說他是明代理學的后繼承嗣者,也不妨稱他為清代樸學的先驅前導者。果然后來漢學大儒莫與儔(1763-1841)便繼陳法之后,對明代學風展開尖銳批判說:“六經堂構于漢儒,守成于宋程朱諸子,而大敗壞于明人。”鄭珍、莫友芝諸大儒的崛起西南,即與陳法的影響不無關系。由于時代風氣的轉移,盡管陳、莫二氏都尊奉程朱,不滿意明代王門后學流弊,但陳氏的批判當是理學式的批判,莫氏的批判則是樸學式的批判,陳氏的經學仍是理學化的經學,莫氏的經學則為樸學化的經學。二者一前一后,依然存在明顯不同。
清代的經學著述,特別是陳法之后的道咸年間,較之有明一代可說是數量劇增,僅《易》類即達40部、《書》類9部、《詩》類11部、《禮》類17部、《春秋》類15部、《孝經》類2部、《群經總義》類14部、《四書》類39部、《樂》類1部、小學類29部。其中經學造詣最高者當為鄭珍。鄭氏于“三禮”之學最為擅長,以為《考工記·輪輿》鄭注甚為精微,自賈疏以來,少見正解,說益支蔓,乃撰《輪輿私箋》三卷。又有《儀禮私箋》、《鳧氏圖說》、《深衣考》、《巢經巢經說》諸書,均見稱于時。其中之《儀禮私箋》,可說是清人禮學方面最有代表的力作。
無庸諱言,鄭珍的樸學路徑主要為名物訓詁,而非義理訓詁,他的經學也是樸學化的經學。與宋明儒所熱衷討論的題域相較,清季嘉道以來的學風已經大變,治經方法的轉型及詮釋路徑的調整,從鄭珍的身上也可明顯地看出。
此外,與禮學類解經著述相較,清代貴州已形成了一批經學小學研究群體。如鄭珍、鄭知同父子、莫友芝等。莫友芝等一生著述甚多,其中小學有專書者為《唐寫本說文木部箋異》、《韻學源流》。
總之,清代貴州的學術思想即使僅從最能代表其核心價值的儒家經學看,其成績極為可觀,尤其是研究方法上的實事求是,更體現了一種智知主義的實證理論態度,仍值得今人認真總結和借鑒。隨著西學東漸越來越強勢的影響,特別是傳統學問及其相關體制整體性轉型的制約,由小學而通經學,由經學而通治術的學術路徑也受到質疑或詰難。儒家六藝作為至高無上的民族法典,其地位也開始受到動搖或顛覆。然而中學與西學之間的對話,仍在傳統與現代交織的語境中延續,通過各種交叉重疊和聚集醞釀不斷展開,并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催生了現代學術體系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