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志(淮北師范大學 政法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葉昌熾,字頌魯,號緣督,晚號緣督廬主人,江蘇長洲(今江蘇省蘇州市)人,生于1849年,卒于1917年。葉氏于1889年中進士,之后相繼擔任過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史館編修,國史館協修、纂修、總纂,甘肅學政等職。1906年,清政府裁撤學政后,葉昌熾告缺回鄉,主要以設館授徒和校書為生,著有《藏書紀事詩》《州石室錄》《語石》《寒山寺志》《緣督廬日記》等。
《緣督廬日記》(以下簡稱《日記》)始記于同治庚午九年(1870)閏十月十三日,絕筆于民國六年(1917)九月十五日,前后長達48年,煌煌170余萬言。《日記》不僅包括葉氏本人的生平、學術活動記錄,還涉及眾多的歷史人物、政治得失、社會變遷等方面的資料。《日記》時間跨度長,內容豐富,它與《翁同日記》 《湘綺樓日記》 《越縵堂日記》被“稱為近代四大日記”。[1]1葉昌熾“為人簡淡沉靜,好稽考目錄,辨別版本”,[2]296在目錄版本學、校勘學及金石學等方面都有較高的造詣。由于《日記》是葉氏所行所見所聞所感的真實記錄,作為學者的特定身份,《日記》中蘊藏豐富的學術信息,僅在文獻學方面就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本文以《日記》為依據,擬對其文獻學價值作初步探討,以祈正于方家。
一提到葉氏的目錄學貢獻,人們自然想到他的《藏書紀事詩》,所謂“葉昌熾的《藏書紀事詩》,在歷代目錄學著作中,不僅體裁獨樹一幟,而且內容采摭豐富”。[3]199然而,《藏書紀事詩》確是葉氏長期從事目錄學術實踐積淀的結果。從《日記》的內容來看,葉氏在長期的文獻整理活動中,一向重視目錄之學。從他的交游來看,為江南常熟瞿氏校書,使他有機會過目瞿氏的私家藏書樓鐵琴銅劍樓所藏的書目。與江南名紳潘祖蔭的往來,使他目睹了潘氏藏書樓所藏的珍貴書目。當然,他一生經眼的書目更是多不勝數。這些經歷在其《日記》中多有詳細記載,《藏書紀事詩》正是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因其含有大量的文獻學史料,至今仍然是文獻學者必讀的經典。因此,應該說,《日記》目錄學價值最顯著的特點是記錄了大量的古籍目錄,其中不乏許多珍稀文獻的記錄。
從《日記》的記載來看,葉氏從事目錄學術活動時,所引用的公藏書目主要有:《隋書·經籍志》 《唐書·經籍志》 《宋秘書監闕書目》、焦《經籍志》《天祿琳瑯書目》、阮文達《經進書目提要》 《西湖書院書目》、清《內庭書目》 《四庫總目》 《江南圖書館善本書目》 《四庫簡明目錄》等11種。所引用的古今私家書目多達49種之多。此外,葉氏還花大量精力傳抄記錄各類書目。如光緒二年丙子三月廿三日,“夜閱瞿氏書目,擇其優精者錄于后,以俟陸續借觀焉”,當日所錄瞿氏書目120余種。[4]313-323光緒十二年丙戌四月廿三日,“劉乙青來,從師許借聊城楊氏《宋元本書目》一冊,其在山東時手錄也。后附朱子青《結一廬書目》,錄如左”,當日所錄宋版書目20種,元版書目26種。[4]1162-1167又如光緒十七年辛卯正月初八日,“廣雅局書目,有目無價者未畢工”,并將書目錄于后,此日所錄書目:經部19種,史部26種,子部6種,集部4種。[4]1852-1859像這樣手錄書目的記錄,《日記》中較多見。
在葉氏所見的諸多書目中,不乏有許多珍稀文獻。如光緒元年乙亥十一月初五日,“亦有《鐵圍山叢談》,乃汗筠齋藏本,與叔廉所藏堪稱兩美,恐海內未必有第三本矣”。[4]274光緒十四年戊子十二月十六日,“再同因出示宋仁宗《洪范政鑒》十二卷鈔本,云見于《宋史藝文志》子部五行類,別無著錄,真秘笈也”。[4]1567民國五年丙辰八月初十日,“明刊衛濟川《后樂集》,綿紙寬大,雕鏤精工,此集傳本甚稀”。[4]7814民國六年丁巳三月廿六日,“翰怡又持《列女傳》出,言眾喙聚訟,或言以阮刻染紙。又查得張天如有翻宋本,惟藝風決定為宋刻,此無庸致疑也。孫從沾云‘墨香紙潤,秀雅古勁’,宋刻精神,盡此八字。此刻實有其妙處,字體不難在精整,難于氣息淵靜,純任自然,此非后人所能摹仿。卷首有‘韓逢禧印’,韓之行輩亦在張前。但南城廢殿三百年后,忽又見此驚人秘笈,是誠更足驚人耳”。[4]7998
值得注意的是,《日記》中還書錄了俄羅斯進呈書目和所見日本的書目。如光緒十五年乙丑正月初二日,“再同見示玩孔經樓所摹朱文《彝器圖》……又示《俄羅斯進呈書目》,錄于后”。此日所錄書目:文法書34種,史傳26種,律書5種,名臣傳9種,雜類書籍9種,游歷類15種,農政種樹書16種,兵法書13種,天文算學測量書14種,史書12種,地理書8種,醫學23種,天產萬物各學5種,工藝諸學7種,泉刀譜2種,訓幼叢書10種,幼學書籍11種,圖畫14種。[4]1578-1604光緒十五年乙丑正月初四日,“昨錄《俄羅斯書目》畢后,適從寶華堂書肆見《日本外史》二十二卷,藝國賴襄所著,引用書目皆東國書,間有一二中土書也,亦錄其目。”此日抄錄書目計259種。[4]1606-1615
《日記》所記錄的書目信息,既反映了葉氏研究目錄學的實況,也記錄了其學術成長的歷程。葉氏所抄錄的《俄羅斯進呈書目》和《日本書目》,不僅反映了清王朝與俄、日等國的文化交流情況,也為研究當時文化交流情況提供了寶貴資料。要之,《日記》中記錄的大量書目信息,尤其是一些珍稀文獻的記錄,是后學研究古文獻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
版本學是在目錄學基礎上產生和發展起來的學科,它與目錄學既有緊密的聯系,又有自己獨特的學科特點。
從《日記》內容來看,葉氏的學術實踐活動中,除了致力于目錄學的研究以外,對版本學也相當關注。每得一書必精心翻查書目,詳細了解該書目錄版本及流傳原委,對于不熟悉的書籍,及時記錄該書的相關信息,然后通過各種渠道搞清該書的目錄版本及其實用價值。在版本刻印狀況、版本的異同、版本的源流、版本的鑒定等方面,都有大量的信息記錄,茲略舉例如下。
如:光緒二十一年乙未正月十八日,“歸途赴琉廠,至翰文齋略坐,攜歸《祝希哲文集》一部,嘉靖間吳撫張景賢所刻”。[4]2276光緒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廿一日,“又得霄緯復函,以《靈鶼閣叢書》六集四十八冊、影宋睦親坊書棚本《唐人小集》十六冊見貽,皆建霞在湘中所刻,今新印本,薄暮并攜歸舟”。[4]6047光緒元年乙亥十一月初五日,“亦有《鐵圍山叢談》,乃汗筠齋藏本,與叔廉所藏堪稱兩美,恐海內未必有第三本矣”。[4]274光緒五年己卯二月初四日,“前托柳塘購《白虎通疏證》一部,句容陳立著,淮南書局刻”。[4]559
綜合以上四則日記,第一則說明了版本的刻印時間和刻印人,第二則說明了刻板出自何地,第三則說明了刻板的藏所,第四則說明了刻板出自何館。《日記》中,如此著錄者甚眾。
比較版本的異同,即版本對勘,就是對一書各種版本進行的比較工作。如:光緒三年丁丑五月初七日,“傳錄《山海經》校本,原書明吳刻,常熟邵恩多閬仙從士禮居借宋本手校,異同處墨筆細書其上。余以天都黃氏本對臨一過,黃本差勝于吳,故與吳異而合于宋本者甚多,亦為分別注出”。[4]408光緒九年癸未十一月廿四日,“又購揚子《法言》兩冊,分卷與世德本同,紙墨甚古,狄行小字,非元刊即明初本也”。[4]884光緒十四年戊子九月廿六日,“早起訪建霞,見舊書十余種,云在世經堂攜歸,劉彥清所藏也。以明本《史記》為最佳,非王刻,非柯刻,亦非秦藩本,察其紙墨,總在正統以前”。[4]1514
如:光緒十六年庚寅十月初二日,“又涂禎刊《鹽鐵論》,即張刻之祖本”。[4]1828民國六年丁巳三月廿三日,“翰怡出示《列女傳》,上圖下傳,即是阮、顧兩刻之祖本”。[4]7995這兩則日記都指明了此本與他本的關系。再如:光緒三年丁丑二月十九日,“又有唐藩重梓本一部,原本成化間所鐫翻張伯顏本,此又隆慶間所刊”。[4]394光緒四年戊寅正月初二日,“抄《藏書紀要》畢,不及八千字。此本首刻于士禮居,沈翠嶺氏復刻諸《昭代叢書》中,至《述古叢鈔》本,凡三刻矣”。[4]462此兩則日記說明了同一書版本的演變情況。
版本鑒定是最見葉氏學術功力的方面,這在《日記》中有大量的記述,略舉如下。
2.4.1 序跋鑒定
如:光緒十四年戊子十一月廿六日,“攜歸《迂齋標注崇古文訣》一部,正德二年廣西按察使儉事慈溪姚鏌刻于桂林,有鏌自序。前有寶慶丁亥延平姚瑤跋,又明聞人詮一序。姚跋稱‘廣文陳君鋟諸梓’,聞人序稱‘王子守廬之明年刻茲文以淑郡弟子’,則宋延平、明廬州嘗刊木矣”。[4]1545本則日記說明,通過該書的序、跋鑒定知該書刻印的時間、地點,及曾經刊印人、刊印時間和地點。
2.4.2 藏書印記鑒定
古人藏書喜用印章,故藏書印記是版本鑒定的重要途徑。如:民國五年丙辰七月初六日,“有陶南村《說郛》。據前有陸樵雪祥題,云‘共二十五厚冊’,尚未經坊間增竄,有嘉靖已未進士沈翰藏印,則尚是嘉靖以前寫本,可謂舊鈔矣”。[4]7787民國五年丙辰八月十二日,“《白云稿》,舊鈔本。元許魯齋、釋英俱名《白雪集》,此為臨海朱右伯賢所撰。……內黏一箋,署‘分校周’四字用朱色木印,疑非私家藏本”。[4]7820
前則日記說明,通過藏書印記葉氏認定《說郛》是明嘉靖以前的寫本;后則“分校周”朱印記說明,《白雪集》應非私家藏本。
此外,《日記》中還有大量對于版本作偽、善本鑒定及版本評價的內容,限于篇幅,茲不一一列舉。由此可見,《日記》所涉及的版本學方面的內容已相當豐富。需要指出的是,“欲讀書必先精校書,校之未精而遽讀,恐讀亦多誤矣”。然而,所有的校勘都離不開版本,一切校勘也都是版本的校勘。葉昌熾在目錄版本學上的較高造詣,其實已經體現出了他在校勘學上的功力。
金石學作為我國考古學的前身,是以古代的青銅器和石刻碑碣為主要研究對象的一門學問。金石作為我國古代的重要文化傳播工具,具有器物、文字、圖案等三重形質,凝聚和積淀著大量的社會信息,是了解和認識我國古代社會的一種途徑。我國金石學的發展有一個明顯的歷史過程,所謂“金石之學肇于漢,盛于宋,而中衰于元、明。入清以后,百年之間,海內漸定,群治樸學,而斯學乃復興焉”。[5]34清季,金石學者,人才輩出,如朱彝尊、錢大昕、翁方綱、阮元、王昶等,聲名顯赫。作為清末著名的金石學代表人物之一,提及葉昌熾,就不能不提及他的《州石室錄》和《語石》兩著。其中,“《語石》十卷,為后來考斯學者入門之資。舉夫制作之名誼,標題之發凡,書學之升降,藏棄之源流,以逮摹拓、裝池、瑣聞、雅故,分門別類,條理秩然,則又與《藏書紀事詩》異曲同工焉”。[2]296
正如《藏書紀事詩》是葉氏長期的目錄學術實踐積淀的結果一樣,《語石》的成就也是他多年金石學實踐的積累所成。這主要有三個因素:其一,葉氏自幼癡迷金石之學,二十幾歲時就開始了金石方面的收藏,終其余生;其二,葉氏在為汪鳴鑾幕僚時,曾為其編撰過《關中金石記》和《閩中金石記》,有編撰經驗;其三,長期與金石界名人,如吳大、潘祖蔭、王頌蔚、繆荃孫、沈曾植、王懿榮等交往,及時交流金石方面的信息,互通有無。這些在《日記》中多有記錄,因而《日記》具有重要的金石學價值,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葉氏一生酷愛金石之學,每一金石發現多有詳細記錄。如光緒二十九年癸卯十一月十二日,“汪栗庵大令自敦煌拓寄唐索公碑,其陰楊公碑;李大賓造像,其陰乾寧再修功德記;經洞大中碑,皆六分。元莫高窟造像四分,皇慶寺碑二分,皆前所已收。惟武周上缺柱國李君□□□□龕碑,‘圣歷元年歲次戊戌伍月庚寅朔拾肆日癸酉’。無撰書人名。李君下似‘莫高窟’三字,‘窟’下似‘舊’字,屬龕讀。上下均泐年月。后一行敘李氏得姓緣起,亦似有失拓。此碑文章綿麗,筆法遒峻,諸家無著錄者,賴汪君得見之,可感也”。[4]4284像這樣的記錄,在《日記》中多見,這些記錄為研究葉氏的金石學成就提供了一手資料。
如前所述,葉氏在金石學上所取得的成就與其和金石名人的交往有很大關系,通過《日記》中的記述,可以為研究清末金石學提供幫助。僅以葉氏與金石名家吳大(字恪齋)的一段交往為例。如:光緒丁亥三月初九日,“得恪齋中丞書,招飲。酉刻偕詩孫文同赴,觀所藏十二金符、秦大□權,漢律管有篆文曰‘無射姑建國元年癸酉朔制’。又三代泉范、秦詔版、斗檢封,皆甚精”。[4]1291三月初十日,“午后得恪齋丈書。送來唐石刻四十分,將屬余輯。聞中《貞石志》拓本有重分者,并以輟贈”。[4]1294三月十九日,“恪齋中丞處送來唐碑二十九種”。[4]1301三月廿三日,“中丞處送來唐碑三十種”。[4]1302四月初四日,“得恪齋書,送來手錄《州大佛寺題名》,又毛鳳枝所輯《關中金石目》五冊”。[4]1304四月十二日,“得恪齋丈書,贈魏造象五種”。[4]1306六月廿四日,“讀恪齋中丞所著《彝器釋文考》,齋侯釋為齋侯壺,其他亦多新義”。[4]1331這樣的交往記錄,無疑為研究清末金石學提供了重要資料。
一般認為,《語石》集中反映了葉昌熾在金石學上所取得的成就,“被譽為近代研究我國古代石刻最有學術水平的著作”。[6]1然而,《日記》中眾多金石活動的記錄,《語石》不錄者所在多有。因此,《日記》可補《語石》之不足。大致可表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日記》中的相關記錄,可對《語石》相關內容進行辨正。如關于遼東好王太碑(即高句驪王碑)的拓本,葉昌熾在《語石·奉天一則》中說:“乙酉年(1885年),中江李眉生丈得兩本,以其一贈潘文勤師,共三、四十紙,屬余為排比考釋,竭旬之力未能聯綴。”[6]135依此記錄,葉氏接觸到好王太碑拓本的時間應該是乙酉年。然翻檢《日記》發現,葉氏接觸研究好太王碑前后,均有記載。茲摘錄部分如下。
光緒十年甲申(1884)七月廿二日,“鄭庵丈出示高句驪王碑,其碑在奉天懷仁縣,高三丈許,四面刻字,前人無著錄者。此本逐段逐字拓之,必須連綴成文,方可讀”。[4]951七月廿五日,“閱《朝鮮史略》及《東國通鑒》,高句驪碑以文中‘八年戊戌’、‘九年乙亥’考之,乃是西川王紀功碑也”。[4]951八月初一日,“連日錄高句驪碑全文,至是方卒業,約一千數百字,有十余字不可聯屬,別紙張錄之”。[4]953由此證明了葉氏接觸好王太碑拓本的時間應該是甲申年,而不是乙酉年,故《語石·奉天一則》的時間記載有誤。
其二,如前述,《日記》中眾多金石活動記錄,《語石》所不錄者多有,故《日記》中金石活動記錄可對《語石》內容進行補充。如關于葉昌熾與甘肅金石學的研究,一般學者僅僅依據《語石》,容易導致研究不夠全面和深入。如果能夠將《語石》與《日記》兩者結合起來考察,就會對葉氏與甘肅金石學的研究大有裨益。關于此內容,已有論者探討。[7]茲不贅。
總的來看,目前學界對《日記》的文獻學價值研究不夠充分,也不夠深入。之所以出現這種狀況,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日記的體裁限制了學界對其文獻學價值的重視。雖然,《日記》中關于目錄、版本、金石方面的記錄只占一小部分,從上述內容來看,葉氏《日記》的文獻學價值應予充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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