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陳桂龍

周其仁,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長江商學院經濟學教授,現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周其仁大學畢業后在國務院發展研究所工作,主要為中央制定農村經濟政策提供中長期背景研究。其間專業研究領域包括農村和國民經濟結構變化、土地制度和鄉鎮企業發展等。
在中央政府確定新型城鎮化是下一階段中國的經濟發展綱領后,國內外各界對新型城鎮化做了許多的遠景設想和解讀,如何建設健康的城鎮化?本刊記者采訪了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周其仁。
《中國建設信息》:對于時下的新型城鎮化熱潮,你提出過“城鎮化應該吸取國家工業化的教訓”,教訓的核心內容是什么?
周其仁:后進國家容易從結果、從物理外觀看問題??慈思掖瑘耘诶覀兙蜕稀颁撹F”。這么做似乎沒錯,某種程度上也有后發優勢,看人家怎么對就怎么學,但往往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別人的鋼鐵是怎么造出來的,需要哪些東西來配合,煉出來的鋼怎么用,其實是很復雜的專業分工的協調過程。當年的教訓是什么?用黨政的力量、下命令、搞群眾運動、單一地想把鋼鐵產量搞上去。結果受到一次大挫折。只看物理外觀,不管體制機制,初衷沒有錯,但效果就是事與愿違。這種教訓在城鎮化過程中同樣要汲取。
《中國建設信息》:不注意適當的制度安排,效果往往不理想?
周其仁:國家工業化后來又搞了多少規劃和布局?成功的也有,兩彈一星、國防建設是起來了。但整體而言,資源的動員強度很大,但利用效率不高。幾十年下來,老百姓得到的實惠比較少,國內市場也沒有真正起來。計劃布局還搞了很多定點工廠,不過看來看去,后來有市場競爭力的不多。以家電為例,海爾、美的都不是當年輕工業部的重點布局。當年國家定點的是萬寶,設計規??筛采w整個華南六省。當時有了這個廠,就不需要再重復建別的了。但是,體制、機制的問題沒解決,企業家的作用不考慮,布了局,也耗費了多少國家人才的心血,最后站得住腳的不那么多。低壓電器也有過國家部署,在遵義、上海、西安布了三大塊,最后加一起,還不如一個溫州。這類例證很多,說明不注意適當的制度安排,包括企業體制、市場競爭和人力資本,僅用行政手段追工業化的物理外觀,績效不理想。

家園 廣西壯族自治區永福縣住房和城鄉建設局 唐艷梅/攝
《中國建設信息》:具體到新型城鎮化建設,這種教訓該怎樣規避?
周其仁:國家工業化布了很多局,定了很多點,后來績效不佳,最后還是改革,又加了一個“再工業化”,就是開放民營準入,才使中國的工業、制造業有世界工廠之地位。這說明,物化指標重要,但體制機制更重要。
城鎮化推進過程中也存在體制機制的問題。因為城鎮化一開始都是政府主導,規劃、拿地、籌資、批項目等等,全靠政府。蘇聯計劃時代的城市化也是如此,修了好多城市,但布局太主觀,與人口與經濟積聚的實際去向背道而馳,結果不少城市嚴重缺乏活力。別人有高樓我也修高樓,別人有地鐵我也修地鐵,那可不一定是有活力的城鎮化。
此前媒體報道過“鄂爾多斯鬼城”現象,和房地產泡沫有關系。但也不僅僅是房地產,一些地方的很多領域都有“鄂爾多斯現象”,很多基礎設施很宏大,但沒有人氣,空空如也。很多仿鳥巢的建筑,音樂廳、大學城、體育館,你靠近看一看,沒有活動,沒有流量。那樣的“投資”,靠什么來背?
《中國建設信息》:也就是說必須改變目前政府主導的決策機制,增加民辦元素和市場元素?
周其仁:工業化扭轉過來靠 “再工業化”,即以民營為主的工業化。否則我們早年的工業救國夢想很難實現。我們過去那么多工業部門,里面很多專家官員,也是嘔心瀝血,這是不能否定的,但結果不盡如人意。我們工業布了多少點,但最后還是市場里的民營工業才真正打出名堂。
過去國家工業化的出發點,甚至“大躍進”的出發點都沒有錯,但效果與意圖脫了節。主要就是體制機制不對頭,過分迷信物理外觀,過分迷信行政命令。一切自上而下,以為指哪就一定打哪,不容許經濟有一個自發的過程。這就是主要的教訓。現在要說,蓋錯一個工廠糾正還比較容易,但造錯一個城市,糾錯代價就高了去了。
“再工業化”有一條經驗,就是在國家工業化的進程里,大手增加民辦的元素、增加市場的元素。那么,中國城市化進程,是不是也可以考慮增加民辦的元素、市場的元素?城市設立為什么非行政審批?為什么不可以依法設立,即滿足一組指標就可以依法登記設市?怕黨政機構因此膨脹,怕得有道理。但可不可以考慮以非贏利法人的架構來設立城市?沒有行政級別,有治理結構,也不是國中之國。現在一些規模不小的小區、開發區、城市綜合體,都是民辦的,管理得也不差。個中經驗,一般化以后也許排得上大用場。
城市土地非強征到政府手里,再向市場轉讓,這么一條“土地市場化”的路徑,經濟收效不小,但引發的矛盾越來越大。這里要增加的民辦因素,就是農民集體建設用地經由確權之后,允許合法轉讓,形成并行的土地市場。要看明白,不準農民分享城市的土地升值,根本做不到。合法門路不開,法外活動一定活躍。現在違法行為法不責眾,再不主動順勢改革,拖下去怕很難收場。
此外,多發揮專家作用和“市民參與”,也是增加城市化的民辦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