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薇/編譯
●福島核輻射災難之后,日本民眾雖然擺脫了輻射對人體的影響,然而心理的創傷卻久久揮之不去。
戶川健一(Kenichi Togawa)下班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游戲機。這位39歲已有三個孩子的父親,每晚都會花數小時邊打游戲邊喝燒酒,他常常在電視機前睡著,醒后再渾身發抖地爬到妻子由香(Yuka)的床上。
由于受到25年來最嚴重的核輻射的影響,戶川健一和他的家人淪為難民已近兩年。2011年3月11日,一場強烈的地震襲擊了日本東北海岸,引發13米高的海浪,巨浪將海水卷入福島核電站并摧毀了其6個核反應堆中的3個。事發后第二天,在1號核反應堆爆炸之前的幾小時,戶川健一全家逃離了距核電站10公里遠的家園。現在,他們住在疏散區以外的一所青灰色小公寓里,這種公寓是在福島東北部搭建的一長排臨時住房。戶川健一全家5口就擠在這個總面積僅30平米的三居室公寓中,這種臨時住房的窗戶很難抵擋冬日寒風的吹打。
由香很容易在大庭廣眾之下發脾氣,在相對傳統的福島地區,婦女的這種表現并不常見。想到每天的生活她會很開心,但思緒一轉到未來,她又感到失落。她說:“這都是暫時的”。“我們早晨離家去上班,然后回到這臨時搭建的家里,心里的感覺總是不踏實。”
他們所認識的人有的比他們更不幸。目前跟他們同住這種臨時房屋的許多鄰居都失了業,整日呆在家里。戶川健一以前的一些同事由于害怕核輻射的污染,把他們的老婆孩子都送到了別的地方,而他們自己則留下來工作。
面對核泄漏事件帶來的影響,公共衛生專家對核輻射可能造成的威脅感到擔憂。隨后的分析表明,倉促或者說不顧一切地從反應堆附近撤離或許能把核輻射對民眾的影響降低到一個相對安全的程度。但是對核輻射的潛在威脅所產生的彷徨、孤獨以及恐懼,正在危害著從核災難中撤離出來的21萬民眾。
研究人員和臨床醫生正在試圖評估和解決這些問題,但是日本政府是否有決心或資金予以必要的支持尚不清楚。另外,鑒于災民對政府的不信任以及他們不愿意討論有關的心理問題,他們是否愿意接受心理上的幫助也不太清楚。研究人員擔心,這種復雜的情緒可能會加劇他們的焦慮感和沮喪感,促使他們濫用藥物。
核輻射災民比海嘯幸存者面臨更加困難的未來。海嘯使近2萬人死亡或失蹤,造成了數十億美元的損失。正在兩個救援小組工作的福島醫科大學神經精神病學家矢部(Hirooki Yabe)說:“海嘯災區民眾的情緒已有所改善,他們對未來充滿信心;而核輻射的受害者卻變得越來越消沉。
福島地區盛產水果、稻米和魚類。早在上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沿海居民曾非常贊成建核電站,后來建立了兩個核電站為東京供電。戶川健一1994年就開始在福島第一核電站工作。妻子由香則在一家醫院當護士。戶川健一夫婦和他們的三個孩子(分別9歲、12歲和15歲)生活在一個名叫浪江的海濱小鎮,居住在一套4居室的公寓里。
全家人的生活在2011年3月11日發生了巨變。戶川健一當時正在核電站的吸煙室里吸煙,這時他感到地板顫動了幾分鐘。于是他跑回辦公室,從橫七豎八的辦公桌和掉下來的天花板中穿過,抓起駕照和車鑰匙就走。但他很快發現由于地震和海嘯已經摧毀了橋梁和道路,車輛已經堵塞了核電站外面的道路。于是戶川健一扔下車,步行8公里回到了家。

一名婦女正在疏散中心的小隔間里準備午飯,宮古攝于2011年4月
回到家后,他發現家人全都安然無恙。但他開始擔心核電站的安全。在核電站,他的工作是維護緊急情況下冷卻反應堆的系統。如果系統出了問題,那么災難將會馬上降臨,輻射會擴散到附近的村鎮。那天晚上,當余震還在不斷發生的時候,他的家人徹夜開著燈和電視在惶惶不安中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警笛響徹整個浪江,警告人們緊急疏散。戶川健一一家接到通知,往西北方向30公里的對馬島撤離。取回車子后,一家人就出發了,但道路上擠滿了恐慌的人們,戶川健一一家最終在另外一個疏散中心安頓下來。當戶川健一得知核電站的應急柴油發動機也損壞了之后,他們全家再一次上路,希望能到達對馬島?!拔覀儽仨毺幼摺?,他記得曾經在恐慌中這樣想。
在路上,戶川健一收到了在東京電力公司辦公室工作的一個朋友的短信。1號核電站爆炸了,核輻射正在整個福島蔓延。得知這個消息后,全家人從一個擠得滿滿的疏散中心驅車到了另一個中心,最后到達了位于核電站西北部40公里遠的川俁,在一個漆黑狹窄的體育館里安頓下來。在那里他們分到一小塊地方作為臨時的家。但是他們仍然擔心核輻射。妻子由香說:“我們對核輻射的影響知之甚少,我們不知道川俁是否安全。”
日本已經習慣了自然災害。在海嘯發生后不久,國家應急服務機構就開始了行動。一批批來自全國各地的醫生和救援人員趕往東北部海岸,開始搜救及護理工作。位于福島市的醫科大學成立了救助中心。在災難后的幾天至幾個星期里,大學的醫院接受了來自沿海的重病病人。醫科大學醫護人員的身影也出現在核危機的最前線:醫生們用蓋革計數器檢測疏散人員的甲狀腺腺體(這種腺體對輻射尤其敏感),并且對受到嚴重核輻射的幾名核電站人員進行了治療。
心理健康專家是首批救援者之一,這反映了日本國民對心理健康的態度正在發生變化。多年來,日本規模雖小但頗具現代化的心理健康機構僅僅是幫助那些患有嚴重心理疾病的人。傳統上,社會對諸如抑郁癥這種常見的心理疾病關注很少。然而最近幾年,日本醫學會開始對醫生進行抑郁癥和自殺方面知識的培訓。政府也開展了預防自殺的群眾運動。
盡管如此,心理健康服務還是不盡人意。核災難發生不久,福島地區的大部分醫療資源主要用來幫助那些已經確診患有精神病的病人。舉例來說。矢部的車上裝滿了安定藥和抗驚厥藥,它們都被運到眾多疏散人員居住的相馬市。雖然心理健康專家也看望別處的災民,但他們往往只治療最嚴重的病例,例如震顫性譫妄和外傷后的應激失調。
戶川健一一家屬于被醫生和心理咨詢師忽略的成千上萬災民中的一員。妻子由香說全家人現在很難回憶起在擁擠的臨時避難所里度過的最初幾天。但是她始終記得一幅令人不快的場景:地板上躺滿了患病的老人,對核輻射的恐懼彌漫著整個避難場所,災民們插隊領取食物。由香這樣形容當時的情景:“我們就像沒有拴鏈子的貓狗一樣。”
由于幾乎得不到外界的指導,避難所的居民試圖進行自救。由香自告奮勇地擔當起護士,但是工作了4天之后,她感到非常氣惱,她心想為什么自己作為一名受害者要花費所有時間幫助別人?由香把自己鎖在了避難所外面的車里,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不斷尖叫哭喊。
在災民不斷地調整自己努力適應災后生活的同時,福島醫科大學的醫生和心理學家們也在不斷調整自己的心態。到5月份,緊急救助工作幾乎結束的時候,醫院又接受了一項新的工作——測量公眾的輻射劑量。主持福島健康調查項目的長崎大學輻射健康專家山下?。⊿hunichi Yamashita)說,這項任務非常棘手,1號核電站附近的輻射檢測器已經被地震和海嘯摧毀,而疏散后的混亂狀態使得他們很難評估出每個人被輻射的時間和程度。
然而,目前有限的檢測結果顯示,災民受到的輻射劑量很小。健康調查的最新評估結果表明,幾乎所有災民受到的核輻射劑量都非常小,最大量僅為25毫西弗特,遠遠低于100毫西弗特。因為在對1945年廣島和長崎原子彈幸存者的研究中發現,100毫西弗特的輻射量與患癌風險的增加相關。世界衛生組織5月份也發布了報告,聲稱諸如浪江這類地方的大部分災民受到的輻射量只在10到50毫西弗特之間。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嬰兒受到的輻射量可能會對他們正在發育的甲狀腺帶來癌變的風險。
輻射專家指出,如此低的輻射劑量很難預測對健康的影響。一名研究原子彈幸存者的獨立統計學家戴爾·普雷斯頓說:“我想癌癥增加的風險會有,但是這種風險非常非常小”。
基于這樣的觀點,健康調查決定不再跟蹤固定的大批人群來研究癌癥的發生幾率。相反,他們本著自愿的原則給那些災民提供甲狀腺篩查和其他的健康檢查,山下希望通過這些篩查結果,連同搜集來的數據一起,能夠安撫民眾,讓他們相信患癌癥的風險很低。

空蕩蕩的街道:在核災難發生不久,21萬民眾不得不撤離福島地區。幾乎156 000人被迫離開家園
心理健康已經成為該調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2012年1月,研究人員在21萬災民中發放了問卷調查,來評估他們的緊張和焦慮程度。在東京國家心理健康研究所工作的精神病專家鈴木百合子(Yuriko Suzuki)說,回收到的91 000多份問卷調查表顯示的數值“相當高”。大約15%的成年人顯示出了極度緊張的跡象,是正常值的5倍。20%的人表現出心靈創傷的跡象。這個調查結果跟美國2001年9月11日恐怖襲擊中的首批反應者的數值接近。由家長們填寫的對兒童的調查顯示,兒童的緊張程度是成年日本人的2倍。
緊張情緒已經把一些災民推向了崩潰的邊緣。在2011年11月的一天,大久保賢治(Kenji Ookubo)在核電站西北40公里的叫做Iitate的村莊游蕩,在空曠的大街上練習著高爾夫揮桿動作。這個小鎮在災難之后,人員已經全部撤離,因為從核電站吹來的羽流輻射正好經過它。然而大久保無法忍受臨時住所,在那里他開始酗酒,并遭受胃痛的折磨。他在川俁租了一間房子,但他會經?;貋矶鬃诟改竵G棄的房子里。他說:“我回來就是想擺脫壓力,沒工作,也沒有希望,我看不到未來?!?/p>
哈佛醫學院的衛生保健政策學教授羅納德·凱斯勒(Ronald Kessler)說,這是大災難發生后的一種常見現象?!岸唐趦?,人們還有干勁”,但是當大范圍的破壞或者健康問題讓他們無法再回到以前的生活狀態時,他們就會產生抑郁和焦慮情緒。他接著說:“當這種大的災難降臨時,它會使人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到達某一時間段后,人們就會心力憔瘁?!?/p>
人們之所以對恐懼的長期影響知之甚少,部分原因是核災難很少見。但是1986年烏克蘭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生的災難顯示,輻射恐懼可能引發持續的心理傷害。在那次災難發生20年以后,那些當時還是孩子的被疏散人員會比同齡人更多地抱怨身體上的不適,即使健康狀況沒有區別。紐約州立大學的精神病專家伊芙琳·布羅米特(Evelyn Bromet)說,這些孩子們的母親患外傷后應激失調癥的幾率是普通人群的2倍。研究還發現核電站災難后的疏散人員中患抑郁癥的幾率也有所提高,而且清理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廢物人員的自殺率是普通人群的1.5倍。
布羅米特說,對福島的災民而言,“將會有大量與健康有關的焦慮,這種焦慮將不會輕易消除”。
由香講述了她的一些擔憂。她和戶川健一已經通過自學,并從定期的健康檢查和甲狀腺篩查中解除了焦慮。孩子們提著由健康調查小組提供的計量儀收集輻射數據,安撫民眾。但是由香不知道他們是否有一天會得癌癥。
然而眼下,全家人正在全身心地投入到實際工作當中。政府已經承諾,戶川健一全家在他們的小公寓里可以一直住到2014年8月。但由香說這之后會發生什么,他們不得而知。政府官員說他們正在想辦法,試圖為那些必須撤離的人們建造公共住宅。但是建在哪里呢?一切都是未知數。每當她和戶川健一構想未來的時候,就會感到無比的沮喪。
參與福島健康調查的科學家們,已經安排一組精神病專家和護士對在心理健康問卷表上數值高的個人,進行后續的電話采訪。但是僅有大約40%的成年人對問卷調查表做出了回應。研究人員懷疑受影響最嚴重的人沒有參與。即使當精神病專家跟他們電話聯絡上,這些人在電話上的回答通常也超不過5到10分鐘。矢部說“日本北方人是很保守的群體,他們不怎么談他們的私事,特別是對他們從沒有見過的人”。
即使精神病專家查明了問題,也不知道對此該采取什么措施。大多數災民,像戶川健一一家一樣,遭受著非臨床的問題——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但不要求住院或者治療的精神焦慮和緊張。鈴木說,對大災難的幸存者沒有現成的治療體系。
矢部建議,應該在整個福島地區設立一些專門治療心理疾病的無需提前預約的診所,方便社區和家庭成員就診。鈴木說,服務大部分人群的集體治療機構可能是未來發展之路。許多人說,這樣做能幫助災民培養一種集體感,但目前政府還沒有對這種項目進行扶持。布羅米特說,臨時住所建得像鐵路一樣,長長的一排。政府本可以把這些臨時住宅建成環形,中間建一個運動場,方便人們聚在一起,可惜政府沒有這樣做。

圖為戶川健一全家。在臨時住房住了幾乎兩年,雖然擔心未來,但是全家人眼下還是很滿足于能夠呆在一起
凱斯勒說,海嘯幸存者隨著時間的推移痛苦會有所減輕,但核災難的災民反而可能會變得越來越焦慮,特別是有關核輻射的焦慮。他預測:“當一切都安頓下來之后,如何消除這些災民的焦慮情緒將是一個普遍存在的巨大問題”?,F在正是搶先解決這個問題的最好時機,機會之窗正等待我們去開啟。
但是健康調查項目缺乏應有的資金支持。項目主持人之一,福島醫科大學流行病學家小澤征安邑(Seiji Yasumura)說,政府每年給這個項目30億日圓(3400萬美元)的資金,但項目目前正在花掉這個數額的兩倍,所以調查項目背負著巨大的財政壓力。到目前為止,21萬災民中僅有100人接受了心理健康專家面對面的咨詢。
戶川健一一家的狀況正在變得越來越好。孩子們似乎很滿意他們的新學校,在2011年9月,戶川健一從當地政府部門找到了一份工作,處理從社區住戶里清理出來的污染土壤。他經常超時工作,以至于他所在的公司要求他必須休息。由香也在當地一家診所找到了一份護士的兼職工作。她偶爾發脾氣會導致跟同事的緊張關系,但她很享受這種直言不諱的習慣,用她的話說就是:“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在去年填完了健康問卷調查之后,由香收到了一份宣傳單,邀請她在電話上與人交談。她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放棄。她說:“我不喜歡打電話。都快2年了,我不知道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