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宇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
之所以選擇法藏敦煌西域文獻《喪禮服制圖》作為研究對象,是因為敦煌文獻多屬六朝到晚唐五代宋初之作,其文獻上溯時代較早,并且絕大多數為手寫本,因此抄寫的內容很少受到后代改造,更多地保留了歷史的真實。另外,這類文獻中涉及的許多內容或引用資料是現存史書中所沒有的,對它的研究可以補充現存傳世文獻史料之缺。書儀,是古時士大夫私家關于書札體式﹑典禮儀注的著作。書儀或為士大夫私家著述,或為奉詔制撰[1]。因此,各類書儀不但涉及家族內外、朝廷和官場,更涉及不同社會層面和現象。其中,吉兇書儀關涉古禮,即“三禮”包含的范疇,由于吉兇書儀囊括各代朝廷制禮、世族或世家禮儀,因此被視為書儀中典型的禮書。
在敦煌出土的文獻中,從唐初至五代,吉兇書儀有二十余種,八十余個卷號。這可以反映唐代時期各個階層對禮儀的重視。在這些書儀中,相關文字的禮圖卻幾乎不可見,因此,法Pel.chin.2967卷則顯得尤為突出,因為它是一例圖文并茂的寫卷。法Pel.chin.2967卷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中定名為《小冊子,喪禮書》。而《法藏敦煌西域文獻》則為其命名為《喪禮服制圖》,文章以下部分均采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中的命名方式。
法Pel.chin.2967卷以雙頁對摺小冊子形式出現,前后文均殘。今僅存7頁(以單頁計為12頁),71行文字,每隔數行有插圖一二幅,共附有喪服各部分插圖17個,這些圖文使我們得以對唐宋之際的喪服服制和衣服圖進行一次較為全面的考察。
根據卷首殘存5行序文:
誤為古今服變廣狹制,以致差謬。今見淮南節度使杜佑進上新制《唐禮圖》十五卷,其有《喪禮服制度》一卷,精麄不差,輕重合宜,當窮本書理,深得其宜。故持此以匡時要。
由此可知,此卷乃是照抄淮南節度使杜佑《唐禮圖》中的一卷:《喪禮服制度》。由于這卷喪禮服制度對于喪服服制理解適宜,又能夠“精粗不差,輕重合宜”,所以抄錄者意在“持此以匡時要”,也解決當時人們現實生活中關于喪服服裝規定和形制的疑問及需要。
我們先看一下進上《唐禮圖》的杜佑其人。杜佑,出身仕宦家庭,中唐政治家,曾撰成二百卷的巨著《通典》,為典章制度專史開啟先河。由此可見,他對禮儀制度是十分重視的,所以由他進上《唐禮圖》一說應是可信的。那么杜佑是否為這《唐禮圖》的真正作者呢?杜佑任淮南節度使時,時為貞元五年末至貞元十九年之間,那么新進的《唐禮圖》一書應該作于此間。但查閱史書卻無杜佑制此書的相關記載,因此,進上《唐禮圖》者杜佑是否為此書真正作者尚待考證。
為了了解這卷《喪禮服制圖》的歷史地位,我們可以對歷代出現相關喪服服裝圖的著書進行梳理。五代時,聶崇義根據鄭玄等六家之圖,參互考訂并加以集注,形成《三禮圖集注》(二十卷);繼聶崇義后,北宋時期陳祥道作《禮書》(一百五十卷);南宋楊復有《儀禮圖》(十七卷);有元一代,代表性的禮圖又有龔端禮的《五服圖解》及俞言的《周禮圖》等。可見,在《喪禮服制度》出現后不久,禮圖創制已經形成了一定風氣,以圖釋禮已經成為常用的方法。而在此之前,禮圖因佚失嚴重幾乎無存。因此,敦煌喪服圖的發現填充了五代之前服裝禮圖大多亡佚不可見的空白。
《喪禮服制圖》雖為殘卷,但是所記錄的內容較為完備充實。寫卷中喪服衣服圖共涉及斬衰用苴麻制成的首绖、要绖;齊衰大功用杜麻為首绖、要绖;小功、緦麻等绖及斬衰冠、齊衰冠、纓武;婦人用總;衰衣、負、辟領、衰和裳等等。這些衣服部分從首至身體各部位都有所涉及,且多以斬衰、齊衰服為主,兼及大小功和緦麻。以下將選擇其中绖帶、斬衰冠、衰衣、裳等部分進行解讀。
按《開元禮》云:苴麻“绖帶”首绖大九寸,左本在下,繩纓。十三月小祥,別除之……《儀禮·喪服傳》鄭注云,首绖象繩(緇)布冠……(圖1)

圖1 首绖
绖帶,是指喪服所系之帶,又分為绖與帶兩種。绖帶一般用麻制成,捆扎在頭部叫做首绖,捆扎在腰部則稱為腰绖。古代有“男子重首,婦人重帶”之說,即男子的喪服以首绖為最重要;女子則以腰绖為最重要。古人常服束腰之帶有二:一為革帶,以革為之,用以佩韠韨(形似圍裙的皮制蔽膝);一為大帶,以絲為之,在革帶之外。服喪時,以麻制腰绖代大帶,而以絞帶(麻繩)或布帶代革帶[2]。斬衰用苴麻制作首绖和腰绖,且首绖左本在下,齊衰、大功用杜麻。這些文字描述與《禮記·喪服》以及元代《五服圖解》基本一致。而配圖也和文字描述相當,绖帶為苴麻制作,且為“繩纓”而非“布纓”。
按《開元禮》云,斬衰之冠,正服、義服冠同六升[3]。右縫,通屈之二條繩為武垂下為纓,所為條屬于绖上。此處斬衰冠(圖2)文字記載同《禮記·喪服》:“斬衰冠六升,繩纓?!薄秲x禮·喪服》殤大功章記述:“其長殤皆九月,纓绖;其中殤七月,不纓绖。”[4]鄭玄注曰:“绖有纓者,為其重也。自大功以上绖有纓。以一條繩為之。小功已下绖無纓也?!辟Z公彥疏曰:“绖之有纓,所以固绖。猶如冠之有纓以固冠。亦結于頤下也。五服之正,無七月之服,唯此大功中殤有之?!嵵粭l繩為之者,見斬衰冠繩纓通屈一條繩為武,垂下為纓,故知此绖之纓亦通屈一條屬之绖。”而《喪禮服制度》:“通屈之二條繩為武垂下為纓?!贝颂幣c鄭、賈氏所注以及《開元禮》記載都不相同,且可能是傳抄過程中產生了謬誤。

圖2 斬衰冠
斬衰冠后,該書還為我們介紹了“總”(圖3):“總用婦人,以六升布為總??傆檬l,今無此制,今幞頭或得其意耳?!边@里婦人用的總同斬衰冠一般,所使用布均為六升。但從《喪禮服制圖》所示總圖來看,“總”僅為布帛聚合成為一圓圈狀,做婦女用來束發之用是可想見的,然而雖同幞頭功用相似,形制上卻相差很大。

圖3 總
衰衣,按《開元禮》云,衰外削幅,裳內削幅,幅為三袧,袧猶攝也,削猶殺也。若齊衰已下則裳外削融。衰衣即喪服中的衣制。衰衣前當心有“衰”,背后有“負板”(圖4)。圖4所展示的“衰衣”有別于大部分喪葬禮書、禮圖中所見到的衰衣形制,值得注意。賈公彥疏:“云衰外削幅者,謂縫之邊幅向外;裳內削幅者,亦謂縫之邊幅向內?!蓖跸戎t集解引王引之曰:“補削謂彌縫其闕也。削者,縫也?!?/p>
負,在背上,謂負板也。廣一尺,下至脛,過領一寸。又云辟領一尺六寸,謂辟領一邊開四寸,量之有八,別一尺六寸也。從圖4可見,《喪禮服制圖》中描述的負板上“過領一寸”,“下至脛”,從圖4中也可以看到領口上方突出的“負板”部分。這與元代龔端禮《五服圖解》中對負板的圖示并不相同。龔氏圖中負板介于領下、腰上,居于背部中央,而非《喪禮服制圖》中記載和繪圖中的顯示出來的那樣長。另外,據此處描述“廣一尺,下至脛,過領一寸”,我們可得知一尺長亦是不可能達到“過領一寸”,“下至脛”的,因此這一處描述還尚存考證。

圖4 衰衣
前三幅后四幅,幅為三襵,通以一條繩貫之。裳者,衣下曰裳,今俗謂之裙,若用全而為之,一幅為兩幅,前三幅后四幅,則廣狹合其制矣。齊衰以下并以為之腰帶。這里三幅裳圖不盡相同。先看清人江永《鄉黨圖考》中記錄的深衣裳孔疏訂誤圖(圖5):“孔氏玉藻疏,謂布六幅,交解為十二幅。狹頭八寸,寬頭一尺四寸,各去邊縫一寸、狹頭六寸、寬頭一尺二寸,縫合之,則十二幅皆成偏邪之形……與經文‘衽當旁’不相應,亦與鄭注‘衽謂裳幅所交裂’之解不合。家禮遂承其誤,并續衽鉤邊之制。釋者亦失之,今正其誤?!边@里,按照江永所說的裳制,即前三幅聯綴成一片,后四幅并沒有聯綴成一片,這樣穿用起來,下身就有許多縫際,兩側各一,身后有三。而這樣的裳還能起蔽體和遮羞的作用嗎?所以,江永的結論似有問題。再看《喪禮服制圖》(圖6)的描述:“前三幅后四幅,幅為三襵,通以一條繩貫之”,但我們在其圖6中似乎看不到“前三幅”、“后四幅”,在這里裳反而更似帷裳,即一幅布帛圍系在腰身之下。而在龔端禮《五服圖解》中,裳制(圖7)似乎更貼切文獻記載,且每幅中有“三襵”。如果我們把《喪禮服制圖》圖上方的“裳”理解為“前三幅”,則裳共有九襵,似乎和“幅為三襵”相同,下圖可作裳統共有“七幅”之理解。但如此一來,我們看到的裳仍舊是“一塊”布帛。那么這前三幅聯綴的衣片以及后四幅聯綴的衣片,到底是前后兩片不縫合,還是連綴成一片圍系在腰間的?從前文也可以看到《五服圖解》和《喪禮服制圖》對此亦有不同理解。



由此得知,“裳”雖然可以蔽體,但因為有縫際所以仍有局限性。所以,漢代以后的人們索性把裳的前后兩個衣片聯綴起來,這就是人們所說的“裙”?!叭埂笔恰叭骸钡耐磁缮~,意思是將多(群)幅布帛聯綴到一起。所以,《釋名》釋“裙”為“聯結群幅也”是完全正確的[5]。這樣,我們似乎可以得出一種假設,即唐代喪服中的裳可能已經是七幅連接成一片,正如《喪禮服制圖》中所示。但此時,就似乎難以辨別所謂的“前三幅后四幅”了。還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喪禮服制圖》還提到“裳者,衣下曰裳,今俗謂之裙”,可知在此時“裳”與“裙”已為同類并存。
古代禮學中,最重視的就是喪服制度。正如費孝通先生在《鄉土本色》一文中所說的:“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鄉土社會里人們安土重遷,生于斯、長于斯、安于斯、葬于斯。因此,這就說明了家庭是古代中國社會秩序的基礎,因而,人們最重視喪服也是非常自然的事。但日本學人副島一郎在《從“禮樂”到“仁義”——中唐儒學的演變趨向》一文中提到:“雖說唐初承續著六朝禮學的傳統,但它也隨即急速地衰廢。那么,六朝以來的喪服學如此急劇衰退,其原因何在?我想其原因之一是唐朝制定貞觀禮等而改變了古禮,尤其是增改了喪服。”[6]的確,吳麗娛在其《唐禮摭遺——中古書儀研究》一書中也提到,Pel.chin.2967卷多處文字有遺落和誤寫[7]。這些似乎向我們證實,古代社會的禮儀到了唐時已經衰廢,并且與社會生活層面的連接也幾近崩裂。
在《喪禮服制圖》中,創制者不僅詳備文字,并且配圖向人們展示當時喪服衣服的式樣。可見,唐人仍十分重視古禮在維護社會秩序正常運行中的地位。但從其中的部分草率抄錄和繪圖有失精準,不難發現,重新修制古禮者在此時雖然一再簡化、明晰和普及,甚至使用書儀一類的禮書、禮圖做通俗性的宣傳,但總體而言,這些古禮和離社會、宗族的聯系日益疏離,最終因為時代懸隔、制度難解而被束之高閣。
[1]陳 靜.書儀的名與實[J].中國典籍與文化,2000(1):102-106.
[2]丁 鼎.喪服绖帶規格考略:兼與彭林先生商榷[J].社會科學戰線,2006(6):139-140.
[3]王文錦.禮記釋解[M].北京:中華書局,2011.
[4]賈公彥.儀禮注疏:卷三一[M].北京:中華書局,1980.
[5]劉 熙.釋名疏證補[M].北京:中華書局,2008.
[6]副島一郎.從“禮樂”到“仁義”:中唐儒學的演變趨向[J].學術月刊,1999(2):66-73.
[7]吳麗娛.唐禮摭遺:中古書儀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