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卡
趙卡,原名趙先鋒,1971年生于內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從事詩歌、小說、隨筆和理論批評寫作,獲草原文學獎,著有詩集《厭世者說》,作品散見《草原》《山花》《延河》《青年文學》《紅巖》等刊物,現居呼和浩特。

我,趙藥東,郭光泉,三個寫詩的,辛建軍寫小說。這其中,趙藥東除了寫詩,還練拳,我和郭光泉、辛建軍不練拳。
趙藥東說,我練形意拳一個多月了,不服試試?
我是不信他那套話的,我說你半路出家,才練了一個多月,能有多厲害?
趙藥東說,哪天你試試形意拳的厲害?
我只能對他的話嗤之以鼻。
我嗤他,是我總覺得趙藥東沒那么厲害,但他說,他練了一個月就徒手打倒過三個人。他說那天他們單位扣了點東西,加班,回的晚了,在路上三個家伙欺他一人,他一抱拳,在下得罪了,然后三拳打到了那三個劫道的。但我不會信他的,那天,哪天?哪條路上?三個什么人?幾男幾女?多大歲數?有證人沒?這他都說不上來。我記得他給我講這一小段傳奇的時候,擺出的姿勢是詠春拳,我見過,甄子丹在電影里就那么招呼對手的,詠春,葉問。
于是我叫了辛建軍和郭光泉,約好了在海盜船K T V旁邊的蒙餐館見面,以驗證趙藥東的功夫到底有多厲害。
辛建軍和郭光泉都在市容局工作,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城管,不過他倆應該算是好人,好像沒怎么欺負過練攤兒的小商販,要不,我也不會和他們做朋友。他倆先到的,上了二樓,我和趙藥東后到的,我們決定先拼一會兒啤酒。趙藥東說喝燕京啤酒,我反對,燕京啤酒水太大,味寡,但辛建軍和郭光泉都同意拿燕京拼,我就沒法再堅持我的意見了。
老板娘是個東北人,二十來歲模樣,姿色尚可,給我們先扛了一件啤酒,550毫升12瓶裝的。全打開,趙藥東說的時候順便摸了一下老板娘的屁股,老板娘嗯哼了一聲扭開了。老板娘一下樓,趙藥東得意地說,這就是形意拳中的一招,形松意緊,一個字,快。
按照規則,先拿玻璃杯對干。辛建軍酒精過敏,只倒了一杯,陪著弟兄們慢慢啜飲,我的酒量當然沒問題了,基本上趙藥東和郭光泉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本來是我要和趙藥東拼酒的,不知怎么回事,對碰了三杯就變成了趙藥東和郭光泉拼酒了。大概是郭光泉也很不屑趙藥東的形意拳功夫吧,好像郭光泉說了一句,功夫再好,一槍撂倒,形意拳也不例外。
老板娘端上手把肉和血腸肉腸時,我們已經喝下去九瓶了,平均一人三個,除了辛建軍那杯。趙藥東的意思是換大杯,老板娘就給取了四個扎杯,辛建軍那個沒用,退了回去。趙藥東的酒量其實不如郭光泉,但為了面子,必須死磕到底。
趙藥東說,我就是喝死也得拉個墊背的。
他倆又開始對碰,我跟著連干了三杯,跟不動了,向趙藥東告饒,說我信他的形意拳了。
手把肉幾乎沒吃多少,趙藥東買了單,因為他是拼啤酒的最后贏家,高興。我們幾個就出了這家小飯館,正趕上海盜船K T V上人的時候,街道比較窄,顯得人很多。
趙藥東意猶未盡,帶著些微醉意,在海盜船K T V門口活動筋骨,類似第6套廣播體操擴胸運動的那個動作。郭光泉看趙藥東活動筋骨,他也想活動一下,順便踢了兩個飛腳。要不說沒事找事呢,郭光泉的飛腳純粹是瞎踢的,沒有方向,卻踢中了一個人的肚子。
那人應該是來海盜船K T V唱歌的,還領著一個女的,可能是眼神盡顧著他領著的那女的了,莫名其妙肚子直接挨了一腳。這是郭光泉始料不及的,但馬上,他的腦袋讓他踢了的人摔了一拳,瞎眼啦是不?那人罵道。郭光泉自知理虧,往后退了兩步,沒敢吭氣,畢竟沒理在先。趙藥東在活動筋骨的時候沒看見郭光泉踢了那人,但那人往郭光泉頭上摔那一拳他正好看見了,一個箭步奔到郭光泉身前,擋住了還要動手的那個人,擺了姿勢。
那人一看,驚訝地喊了出來,媽的,詠春?
我最不能信服的趙藥東就這點,他說他練的是形意拳,擺出來的架子分明是詠春,甄子丹的招牌動作,看過電影《葉問》的人都知道。看熱鬧的人這時圍上來好幾個,有起哄的說,打啊,誰不打是孫子。趙藥東果真出手了,快如閃電,我還沒看清,他面前那家伙捂著襠部滾在了地上。趙藥東說了聲,跑,我們幾個就跟著趙藥東撒了丫子,只聽見后面那個倒在地上的家伙叫罵著,你媽逼,有種你媽逼別跑。
我們幾個跑到內蒙古大學對面的一條小巷里,找了一個叫有魚人家的小飯館,又叫了一箱啤酒,沒有燕京,就喝巴彥淖爾市的金川保健啤酒,勁大。我們都很興奮。我對趙藥東說,你那出手又快又準,專揀要害地方打,這回真佩服了。趙藥東說這就是形意拳的絕招所在,擺詠春的架子是迷惑你,下手才是形意拳,專打眼睛喉嚨后腦勺陰部,出手即制敵。郭光泉認為這種武術太歹毒,一招下去,容易讓人斷子絕孫,不太贊成。趙藥東埋怨郭光泉不領情,人都替你打了,還不贊成,下次再讓人打我就不管了。
王蒙他媽病重入院的那天,我正好在老家薩縣。王蒙是內蒙古電視臺的記者,以前寫散文詩的,和我、趙藥東、郭光泉、辛建軍都挺熟。王蒙經常到基層采訪,那天他媽病重,王蒙正好在包頭采訪新農村建設,回不來,就給我打電話,讓我把他媽往醫學院附屬送一下,十萬火急,醫院那頭他打好招呼了,我說我不在呼市,王蒙就給辛建軍和趙藥東打了電話,讓他倆幫忙送一下老太太。那天趙藥東和辛建軍正好在一起喝酒呢,一起喝酒的還有《原草》雜志社的詩歌編輯冉端剛,一接電話,兄弟們的事,義不容辭,就都去了。
他們三個人把王蒙他媽送到醫學院附院,果然副院長親自給安排了重癥監護室。其實,老太太沒那么嚴重,可能是副院長和王蒙關系的確非比尋常,這樣安排顯得重視。趙藥東、辛建軍和冉端剛就在監護室外的走廊里等。等著等著,幾個人就扯到詩歌上了,冉端剛說現在的詩人寫得同一個腔調,很沒意思,包括趙藥東的詩,也就那個德性,建議趙藥東學學辛建軍,寫小說吧,別寫詩了。趙藥東就不愛聽了,說我寫什么詩礙著你什么了,你不就《原草》雜志一個小編輯,你懂個屁,你懂詩?二人的話里夾槍帶棒,你來我往了幾個回合,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在醫院的走廊里吵了起來。吵著吵著又不知怎么扯到西川和于堅這兩個當代詩人身上了,一個說于堅的詩天下第一,一個說西川的詩舉世無雙,為了證明自己喜愛的詩人正確,兩人就開始互相貶低對方喜愛的詩人偶像,話中已經出現了生殖器之類的東西了。辛建軍提醒他倆這是在醫院,能不能聲音小點?這兩人一看暫時難以分出高下,最后急眼了,趙藥東說要叫人收拾冉端剛,他說他要叫的是呼市的黑社會二麻袋;冉端剛一聽趙藥東叫二麻袋,也急眼了,說他要叫的是呼市的另一個黑社會二大嘴。
正在這時,重癥監護室的門開了,護士們推著王蒙他媽出來了。趙藥東和冉端剛就閉了嘴,圍了上來,問怎么樣?醫生說沒事了,已經搶救過來了,副院長安排了床位,放心。這時,王蒙他妹妹也急匆匆的趕來了,看見推車上的老太太哭了起來,哭了幾聲,就不哭了。辛建軍和王蒙他妹妹說,我們還有事,就不陪了,你自己看好你媽媽就行。王蒙他妹妹說謝謝,謝謝,讓我哥回來重謝你們。
辛建軍后來和我談起這事時,說這兩個討吃貨出了附院大門,連自個兒都感到荒唐,為了兩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詩人,爭得天昏地暗,還要叫黑社會來擺平,簡直有辱斯文。我聽了覺得這事簡直匪夷所思,趙藥東也是,他不是會形意拳嗎,叫什么黑社會啊,自己就能擺平。就是啊,辛建軍說,這不,一出附院大門,趙藥東要和冉端剛決斗,冉端剛這個傻逼居然同意了,結果被趙藥東給褲襠里踢了一腳,差點要了命根。我操,我說這趙藥東也忒狠了點兒,形意拳是不是就這一招,終有一天他會出事的。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被踢了襠的冉端剛咽不下這口氣,叫了他以前的同學李強到趙藥東的單位昭君路工商所復仇。一直等到下班的時候,趙藥東才出了他們所,老遠就看見冉端剛和一個身材壯碩的人,他估摸著大事不好,已經心里有了準備。
冉端剛開門見山,趙藥東,你不是會形意拳嗎,今天老子給你找了一個練家子,自治區散打隊的,你給老子說說到底是西川的詩厲害還是于堅的詩厲害?
趙藥東一抱拳,然后擺了個詠春拳的架子說,詠春,葉問,管球他誰厲害。李強不作聲,劈面就是一拳,沒砸住,趙藥東拔腿就跑,李強一愣,接著就追。趙藥東跑得很快,李強追得更快,估計兩個人繞來繞去跑出了五公里,最后,趙藥東被堵在了一個舊小區里,不是沒路,是實在跑不動了。趙藥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著氣,說你想咋打就打哇,老子不怕你。李強站在趙藥東身邊,也喘著氣,圍著趙藥東轉了三圈,陰陽怪氣地說,跑啊,怎么不跑了,我看你能跑多遠,我不打你,就追你,追不死你才怪了,敢和我比跑?
晚上,趙藥東擺了一桌,叫了我,郭光泉,辛建軍,還有冉端剛,李強,一方面給冉端剛賠禮道歉,踢人襠部畢竟有點陰損,另外,認識新朋友李強,大家聚一聚。
李強的確原來是散打隊的,年齡稍一大,就退了,到呼市三十五中當體育老師去了。怪不得跑得那么快,差點把我追死,趙藥東說。然后,郭光泉和辛建軍談起了詩人于堅和西川,趙藥東和李強開始交流技擊術。李強說散打和傳統武術不一樣,按規則來,不能踢襠部,不能打后腦勺,不能擊打咽喉,不能肘擊,關鍵是散打戴拳套,受限制;武術徒手,有掌法,鷹爪,二指禪,六脈神劍,點穴,不一樣。趙藥東也說了形意拳的一些要領和特點,比如直行直進,適合近身短打,講究先發制人,一招制敵,“乘其無備而攻之,出其不意而擊之”,趙藥東說他師傅是這樣教的,他現在也收了一個徒弟,叫二板頭,他以前的二中同學。
二板頭是個小包工頭,這幾年呼市房地產火爆,包了幾棟樓的輕工,掙點了錢。說二板頭是趙藥東的徒弟,一般人不大會相信,因為趙藥東還沒出徒呢。但二板頭屬于惹事油子不假,他迄今為止只跟趙藥東學了一招,踢襠。
二板頭剛買了新車凱美瑞那會兒,非要帶我們幾個去兜風,以滿足他的暴發戶炫耀心理。我,趙藥東,李強三個人,受不了他的熱情邀請,只好抽空上了二板頭的車。到底是新車,車廂里還散發著一股好聞的新車味兒,在我們的嘖嘖羨慕聲中,二板頭帶著我們轉了好幾個圈,然后要帶我們去烏蘭察布路的小肥羊吃火鍋。由于心情大爽,二板頭的車開得很快,遇到的紅燈的時候,一個急剎車,車穩穩地停下了,二板頭說,這小日本的車就是好,省油,靈敏,你看,唰一下,就站住了。還沒等說完,我們聽見嘭一聲,感覺車身劇烈的抖了一下。
追尾了,二板頭說。
沒錯,我們被追尾了。二板頭打開車門下車的時候,后面的霸道車也下來一個人,一起看追尾的地方。
二板頭對那人說,你追尾了。
追尾的那人一說話,滿嘴酒氣就噴了出來,我看見了,你他媽怎么開車的,踩急剎車,我還以為你要沖紅燈,我也準備跟著過呢。
二板頭說,少扯淡,怎么賠吧?
那人說,賠你媽個逼,照臉就給了二板頭一拳。二板頭一躲,對方沒打著,然后二板頭抬腿一腳,踢中了對方的襠部。接下來的情況是,喝酒的這個家伙倒在了地上,可他車上下來四個壯漢,看來都喝酒了,我們怕二板頭吃虧,也下了車。對方幾人話也不說,上來就打,我跑到了一邊,二板頭、李強和趙藥東以三敵四,三拳五腳把對方全給打趴下了。
有人報了警,附近的巡警和交警全都過來了,車留在現場,等交警和保險公司鑒定責任,我們和對方全給帶到了派出所。按照我們雙方參與斗毆的人數,屬于嚴重的治安案件了,慶幸的是沒有傷亡,烏蘭察布路派出所的人狠狠地教育了我們雙方一通。我們都表示了悔意,特別是那幾個喝酒的家伙認錯態度非常好,結果是,追尾責任全在對方。關鍵是對方司機酒駕,這就等于觸犯刑法了,好在那幾個家伙及時聯系了市里厲害的人,疏通關系,罰款了事。要不,估計酒后駕車的那個家伙除了要被吊銷駕照,還得蹲幾天號子。
二板頭從對方手里訛了很多錢,到豐田4 S店花了不多的錢,就修好了汽車尾部,還有富余。過了幾天,他又叫我們去五月花茶樓打牌,二板頭說上次的架打的爽,以后再碰上這種事,決不輕饒。正玩得高興,二板頭接了一個電話,是一個足療店老板娘打來的,說有人在她的店里鬧事,速來擺平。我們一起笑話二板頭,他媽的什么人都結交,肯定是足療店的老板娘被他上了。二板頭認為那個足療店老板娘上次給他服務做得好,他也給人家留電話了,說有事找他,現在事來了,應該去幫忙,不然,這么大的男人說話等于放屁;再說了,咱們現在這么厲害,怕他作甚?
我,趙藥東,李強和辛建軍就一塊擠了二板頭的車,沒幾分鐘就到了位于內蒙古飯店對面的那個心感覺足療店。一上三樓,就聽見幾個說話很不得勁的人在嚷嚷,要把老板娘的足療店砸了,還要扭斷老板娘的脖子。
二板頭的話先發制人,誰要砸店,誰敢扭斷脖子,給爺站出來!
果然,從一個足療房里出來三個壯漢,接著,又出來一個女人,想必,就是給二板頭打電話的老板娘了,一看就是南方人。
那三條壯漢看到我們五個,絲毫沒有露出懼色,說,叫了幫手?你們人多我們也不怕,想打就打。口音是那種捋直了舌頭的感覺,蒙古人,我對二板頭說,注意民族團結問題,別瞎雞巴動手。二板頭也看出來了,點點頭。
雙方虎視眈眈,沉默了三十秒。
你們是不是挺有錢?二板頭厲聲問。
沒錢!蒙古人被問住了,有點泄氣,沒錢就不能足療了?
沒錢就不要打架,知道不?二板頭連說帶問,現在的社會,打架是打錢呢,你以為打什么呢?
我們沒那么多錢。
沒那么多錢,就不應該打架,知道不?算你們走運,沒動手,動了手你們就麻煩了,你知道老板娘是市里誰的親戚嗎?
這個,我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好,知道了就麻煩了。好了,沒錢打架,你們可以走了!二板頭面無表情地說。
哦……咳……好……
三個蒙古人面面相覷,似乎覺得自己很不正義,沒錢打架是沒道理的,居然真的走了。
這事兒你說,沒有動手就把蒙古人給唬走了,比形意拳還厲害。我拍著二板頭的肩膀說。
不能打,打是下策,蒙古人不是那種賴捏腳錢的人,肯定哪出問題了。二板頭就問老板娘怎么回事,老板娘說足療技師推薦項目推得猛了,蒙古人沒搞明白,稀里糊涂給每人捏了一個298元的項目,算賬的時候蒙古人急了,才爭執起來。
我們幾個哈哈大笑,都說老板娘挺黑。老板娘捂著胸說,嚇死我了,要不是你們來,不知道怎么收場?快點,羅總,老板娘對二板頭說,我安排你的弟兄們做個足療,這回是真的298元的項目,不過不要錢,我請了。
我們一聽能免費足療,不免一陣竊喜。進了足療間,躺在可自由升降的沙發床上,足療技師都是女的,雖說不上有多么漂亮,但都穿著短褲,還有露肚臍眼的,感覺眼睛很享受。礙著老板娘是二板頭的朋友,沒有動手動腳,只是講點口味不算重的黃段子,逗得足療師前仰后合。二板頭自然是老板娘親自上手伺候,一邊捏一邊聊,老板娘讓二板頭給他介紹一下他的朋友們,二板頭也不客氣,一一介紹起來,指著我說大個子是趙卡,詩人;指著李強說這個是李強,原來自治區散打隊的,現在是體育老師;指著辛建軍說這個是辛建軍,寫小說的,作家;就在二板頭準備指趙藥東時,瞇著眼睛的趙藥東搶了二板頭的話頭,松松垮垮地擺了一個詠春的架式說,我趙藥東,研究形意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