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琛

俗語有云:“每個人的人生歷程,都是一本書”。借用這樣一句名言,也許在戲曲界,我們可以這樣形容,每個人的人生歷程,都是一部戲。有些人的人生歷程就如同一部沒有找對編劇的戲,或是跌宕起伏卻缺少文理,或是平淡無味又毫無意趣。然而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的人生卻如同劇壇名家的精心之作,藏冰山于海水之下,隱風雷在青云之中,于平靜中蘊含跌宕起伏,在精彩之處豁然收筆。曲徑通幽,百轉千回,回首往事,但看花開花落,云卷云舒。
陳吟秋,江蘇京劇程派旦角前輩名家,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新艷秋先生的入室弟子。1941年生,出身于梨園世家。十歲登臺的陳吟秋,至今依然在很多老戲迷、票友的心目中有著深刻的印象。唱過梅派、學過王派、演過娃娃生,1957年的時候跟隨父親到了溧陽唱戲,第一天的打炮戲就是《春秋配》,贏得了掌聲,受到了歡迎,也立住了腳跟。每月三元的工資,在那個年代已經算得上豐厚,彼時還是小姑娘的陳吟秋,似乎走上了一條坦途,滿意、快樂,也更加癡迷京劇——哪怕走在大街上,只要聽到店里用留聲機放傳統京戲,也要站在那兒不走,一直到聽完為止。

癡迷又頗具天賦,陳吟秋在同行中出類拔萃,18歲的時候更好的機會出現在眼前——中國戲曲學校在江蘇招生。一折《醉酒》打動了考官,她考上了。當年的省文化局解決了去北京的路費,年少的陳吟秋終于和同學們一起出現在接站的傅德威老師面前。從此陳吟秋開始了在中國戲曲學校的學習生涯。學的第一出戲,是王派的《三擊掌》。在學校的日子里,練文練武,受益良多。學習結束,陳吟秋被分配到江蘇省京劇院(現在江蘇省演藝集團京劇院的前身)三團,在匯報演出中演《三堂會審》寬亮的嗓子令觀眾和行家都贊賞不已,也讓院領導堅定了要好好培養她的決心。領導專程把新艷秋老師調到省京,安排她與鐘榮兩人共同隨新老師學戲。1962年,陳吟秋正式拜新艷秋為師,潛心鉆研程派藝術。新艷秋老師對學生要求嚴格,授課細致,傳戲從不藏私。一天的功課從清早的練功開始,武功、吊嗓、學戲、還課,對于陳吟秋來說,這樣的安排似乎還不夠,老師教了新東西之后,她不僅能琢磨上一天,甚至于到晚上還會再去找住在女生宿舍樓下的老師還課,唱到老師認可為止。而新老師對學生則是一點一點細細的指教,哪怕是極微小的細節,也會有自己的要求。老師的耐心和關愛讓陳吟秋越來越喜歡程派藝術,也對老師越來越敬愛。很快,陳吟秋學會了程派名劇十幾出,常演劇目有《鎖麟囊》、《荒山淚》、《竇娥冤》、《三擊掌》、《朱痕記》、《賀后罵殿》等。1963年周恩來總理派秘書觀看她演出的《朱痕記》當面給予好評。此時的她,成了團里當之無愧的臺柱子。
一帆風順,這四個字,用來形容那時的陳吟秋可謂毫不為過,如果按照這個軌道發展下去,她的人生,勢必將如一副鮮艷的工筆,濃墨重彩。然而,就在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時候,她卻請調鎮江。從省級大團到小小的地市級團,其中的差距和對未來的影響不言而喻。陳吟秋瘋了嗎?沒有!那又是為了什么?愛情!在溧陽跑碼頭時就開始相處的對象,此時已加盟鎮江京劇團,成了主要武生演員,但卻受到了被打成右派的家人牽連。領導、同學和同事紛紛勸陳吟秋,放棄吧,彼此之間不過是在戀愛甚至沒有承諾。領導和朋友也已經開始給她介紹對象,軍官或干部,一水兒的根正苗紅,春風得意。然而,紅得發紫的陳吟秋眼里,似乎只容得下那個曾經在她去中國戲曲學校學習被停發工資時給她寄零花錢的戀人。她推辭說:“南京演出少,我要去鎮江。”院領導軟硬兼施,一邊立即增加她演出,一邊放話除非她還院里的培養費,否則絕不放人。情境交迫之下,陳吟秋幾乎要哭干淚水,新老師于心不忍,出面說情。在那個無數人宣誓同父母子女劃清界線年代,陳吟秋費盡周折,終于從省團到了市團,嫁給了“右派”家屬的戀人,工資由此從五十三塊降到四十七塊。

從此,陳吟秋留在了愛人身邊,也留在了鎮江,成為鎮江京劇團的主演。“文革”中陳吟秋唱過樣板戲,演過《沙家浜》、《海港》等,還被下放到縣城。而傳統戲一恢復,她就被選中演《野豬林》中林娘子,在上海一演十幾場,轟動上海灘。1984年陳吟秋受江蘇省戲校邀請參加恩師舞臺生涯60周年紀念演出,師生同臺演出《鎖麟囊》、《荒山淚》等,闊別南京舞臺許久,然而觀眾依然記得她。脆甜的嗓音,純正的韻味,細膩傳神的表演,以氣催聲,以聲傳情,以情用腔,以腔抒情,正是程派藝術所獨有的端莊大氣、深沉幽怨。大幕閉合之時,臺下的掌聲如雷般響起,身邊的新老師對她說:“演得很好。”
時光如流水,匆匆而逝。鎮江京劇團被合并解散,轉眼間陳吟秋也到了退休的年齡。退休時,她捧著中級職稱,五味雜陳,欲說無言。以她的藝術實力,如果當年留在南京不走,是不是早已是一級演員甚至梅花獎得主?是不是名聲更大發展更好?人生沒有如果,一切已經過去。再度回顧,陳吟秋早已心態平和。偶有小輩不知輕重,問起“您后悔過嗎?”陳吟秋卻只是笑對:“你說當年不難過,那是不可能的。想想別人再想想自己,甚至我教過的學生職稱待遇都比我好。可是再回過頭來想一想,能夠和我的先生白頭偕老,能夠在人生最好的時候演很多戲,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沒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得到了我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我現在只是想好好的鉆研程派藝術,把程派藝術、把我恩師的藝術傳下去!”
藝無止境,寶刀不老。就在今年初,陳吟秋還與學生彭林剛共同演出了“淺吟秋聲”師生京劇程派藝術專場,并正式收彭林剛為徒。年過古稀的陳吟秋,在舞臺上依舊精神奕奕,被票友贊譽為“唱做念舞,規范穩重、不溫不火,聲聲入耳,做派端莊不媚俗。”歲月流逝,歷經過人生五味的陳吟秋,清微淡遠,中正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