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智的唐卡精神與鄉(xiāng)愁

/ 浙江_鮑貝

多智是唐卡大師，是噶瑪噶孜畫派的傳承人。去年冬天，多智攜他的唐卡來到杭州，在杭州圖書館作展覽。杭州很少下雪，多智在杭州的日子卻連續(xù)下了好幾天，冷得刺骨。那天，我接到多吉頓珠的電話，正在某家餐廳吃燒烤，餐桌上人聲嘈雜，我舉著手機跑到外面去接聽。一推開玻璃門，陰冷的風撲面而來，那時正暮色四合，馬路上雪花飛舞。多吉在電話里告訴我，他的一位朋友到了杭州，讓我有空去接待一下。那位朋友就是多智。打通多智的電話，他在電話里居然說不清楚他自己在哪里，唐卡展覽的具體地址到底在杭州的哪個方位，他也說不清楚。當時我想，又是一位地道的藏族同胞，雖然會用漢語說話，但要很清晰地去表述某件事物還是存在障礙。幸好現(xiàn)在網(wǎng)絡發(fā)達，上網(wǎng)一查就查到了杭州圖書館里有個唐卡展。

第二天，我在積雪的路面上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終于見到了多智。多智站在圖書館門口接我。我一眼便認出來那個人肯定是多智。他穿著一件金黃色的斜襟藏式短上衣，領子和兩只袖口露出一截厚實緊密的羊毛，看上去是件手工制作的保暖性極好的衣服。穿這樣衣服的人在杭州絕無僅有。以至于后來我?guī)ノ骱叺臅r候，不斷引來過往行人的頻頻回首，以為我?guī)Я艘粋€剛拍戲完還沒來得及換下戲服的演員。

他笑盈盈地迎我走進圖書館的地下層。走在那一小段積雪的臺階上我挺尷尬的，因為臺階上積了冰，我又穿了雙皮鞋，很怕跌倒。我盡量平衡著身子小心走路。他倒走得沉穩(wěn)安靜，那一點積冰對他來說根本不礙事，就如走在他自家的青石板路上。后來我發(fā)現(xiàn)，沉穩(wěn)安靜不僅是他走路的樣子，他整個人從內(nèi)到外一舉一動每說一句話都顯得那樣沉穩(wěn)安靜，絲毫不浮夸，也不張揚。

多 智

多智與本文作者

多智是個地道的康巴漢子，可是他溫和的外表一點也不像是從康巴藏族過來的男人。或許，他把康巴男人特有的激烈張揚的氣質(zhì)進行了自我轉(zhuǎn)化。后來，聽說他年輕的時候，特別愛喝酒，愛交朋友，經(jīng)常陪朋友們喝酒到天亮，直至將自己的身體徹底喝垮掉。應該能感覺得出來，他曾經(jīng)一定經(jīng)歷過激烈張揚的日子。

展廳里有空調(diào)，一進入大門，迅速便暖和了。我為多智的唐卡所震驚，居然如此之多！大概有三百多幅，把圖書館的幾面墻全都掛滿了。他帶著我，很耐心地一幅一幅介紹過去。說實在，他的介紹我只能聽懂個大概，不能全部領悟。聽說他到杭州之前，已經(jīng)在云南圖書館搞了一次展覽。這次唐卡展的主題是：般若光輝。由于天降大雪的緣故，展廳里并不十分熱鬧。然而，多智并不著急，他相信一切皆有因果。他仍然是沉穩(wěn)安靜的，沉穩(wěn)安靜中隱約透露出他過人的智慧與慈悲。

今年8月初，我從拉薩飛到康定，多智在他的博物館里接待客人，讓他的朋友扎西來機場接我。扎西一路上都在說多智，對多智無比敬重。在康定的那些日子里，我經(jīng)常見到多智。他仍然過著他那沉穩(wěn)安靜的日子，空時陪我喝杯茶，或者叫上幾個朋友一起吃個飯。但他已在佛前戒了酒，絕不再喝半滴酒。在康定，像扎西那樣對多智心生敬意的人，并非扎西一個。幾乎所有的人都稱多智為老師。多智帶過八百多個學生，他一點一滴耐心教他的學生們畫唐卡。他覺得唐卡是藏族不可缺少的藝術(shù)文化，必須有人來傳承。當然也需要有人去創(chuàng)新。但多智自己卻是個嚴格按照噶瑪噶孜畫派的傳統(tǒng)來繪制唐卡的傳承人。他的責任不是創(chuàng)新，而是把噶瑪噶孜古老的唐卡繪畫技藝傳承下去，讓這份文化遺產(chǎn)代代相傳。他覺得這是他的使命和責任。只有把這份文化遺產(chǎn)保持并傳承下去，才會在此基礎上讓別人去不斷地創(chuàng)新并將唐卡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

多智藏文書法作品

多智在杭州圖書館的唐卡展

唐卡在歷史的存在中濃縮了一個民族的民族志，代表了一種原生情懷、民族知識和地域文化。它傳遞的不僅僅是唐卡畫面上給予人的美和傳神，而是既古老又歷久彌新的魅力與傳統(tǒng)。然而，現(xiàn)在這個社會，全球化和城市化正以消弭地區(qū)特征、文化區(qū)域、民族根性和個體思想為代價。唐卡藝術(shù)的傳承談何容易。也正因如此，多智的堅持更具有了彌足珍貴的精神質(zhì)素。

多智在康定擁有一家博物館，博物館里珍藏著他多年收藏的老唐卡，以及他自己的部分作品。在博物館二樓，有一間他自己的工作室。平時他就在那個工作室里畫唐卡和寫書法。當他專注于畫唐卡的時候，常常廢寢忘食，忘了周圍的一切，只有他和他的唐卡相對而坐。多智說，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他的心里一片澄明、透亮，安寧、喜悅，他覺得自己正被一種光亮照耀。

很多時候，他就在學校手把手教學生。但培養(yǎng)一個噶瑪噶孜畫派的傳承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學生從不會畫到能夠畫出一幅完整的唐卡，至少得學上四五年時間。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能夠堅持學完不放棄的學生已經(jīng)越來越少。要是一個學生對藏文化的認識不夠，對宗教的真諦和佛教理論的領悟都不夠的話，那么，他畫出來的唐卡也只是掌握了一些繪畫上的技巧，完成了形，而無法抵達唐卡的神。多智希望他的學生畫出來的唐卡應該具備獨到的精神內(nèi)核，達到形神融合的程度。因此，他希望他的學生們在學畫唐卡的同時，也應該深入學習藏文化和藏傳佛教方面的知識。說到底，畫唐卡就是一種修行。一個唐卡畫師只有通過艱苦的修行，才能在自己的畫幅上作出盡善盡美的表達。但是，又有幾個學生能夠如他所愿？這也正是多智在傳承道路上涌現(xiàn)的難以排遣的焦慮和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