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劉紅慶
1934年11月20日,沈從文苦追張兆和獲得愛情后結出了第一個勝利果實——兒子出生了!這一年,沈從文三十二歲,距離他二十一歲離開湘西已經過去了十一年的時間。因為胡適在沈從文、張兆和的婚姻中發揮了很大作用,所以,得孩子兩天后,沈從文寫信告訴了胡適:
兆和已于廿日上午四時零五分得了一個男孩子,住婦嬰醫院中,母子均平安無恙,足釋系念……家中一個老用人,兆和小時即為她照料長大,現在聽說兆和又得生小孩子,因此特從合肥趕來,預備又來照料“小姐”的“少爺”。見小孩子落了地,一切平安,特別高興,悄悄要大司務買了朱紅,且說“得送紅蛋”!為了讓這個老保姆快樂一些,所以當真就買了些蛋送人。
沈從文給這個新降生的兒子取名“龍朱”,這是他的一篇小說的標題,也是這篇小說塑造的主要人物的名字。在小說中,沈從文這樣描寫道:
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會參預過雕塑阿波羅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給兒子了。族長兒子龍朱年十七歲,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這個人,美麗強壯象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種種比譬全是為了他的美。
其他的德行則與美一樣,得天比平常人都多。
創作《龍朱》是1929年,距離兒子出生還有五年時間,因此沈從文不一定想到這個名字是將來兒子的名字,但字里行間,沈從文對自己塑造的形象充滿了愛意。那一年,他二十七歲,雖然早已經可以做父親了,但是,他才剛剛準備認識他未來的妻子張兆和。
2011年夏天,七十七歲的沈龍朱坐在北京城南自己的家中接受我采訪時,距離沈從文寫信向胡適報喜,歲月正好流逝了七十七個年頭。這時候,沈從文和他的妻子已經回到湘西鳳凰的泥土中,成了泥土中永遠的一份子,依托著那里靈性的山,滋養著那里靈性的水。
兒子沈龍朱出生的1934年,對沈從文整個人生來說是至關重要的。沈龍朱說:“1933年爸爸媽媽結婚,1934年初爸爸一個人回湘西了。他回去,是因為奶奶病了,他回去看望奶奶。奶奶在爸爸離開后沒幾天就去世了。爸爸把大量的時間花費在了路上,在鳳凰家里只待了幾天,然后馬上又回來了。回來以后,大概才有我這個結果。”
沈龍朱是1934年11月出生的,在1934年當沈從文自鳳凰回到新婚妻子身邊以后,《湘行散記》就醞釀出來了,《邊城》也慢慢出來了。沈龍朱說:“20年代爸爸有些亂七八糟的怪怪的東西,實際上是探索。對他來說是撞吧,撞這個墻,再撞那個墻,就等于一個實踐的過程。同時,他也要解決吃飯問題。解決吃飯問題,是首要的問題,要解決肚子問題。”
我從學生時代開始閱讀沈從文,并沿著沈從文的文字,一步步走近了沈從文的家人。1988年正月,是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寒假,懷揣三百塊錢,我從太行山來到北京,我知道我景仰的沈從文就生活在這個城市。我只身到琉璃廠中國書店,請售貨員取出了香港出版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問定價,一千多塊錢,太貴了,我買不起。帶著遺憾,我回了山里。半年后,暑假結束了,我到北京師范大學進修,沈從文已經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歷程。我記得,我是在太行山里讀到沈從文去世的消息的。我很遺憾自己半年前到北京,沒有勇氣去崇文門拜訪他。也正因為自己的這一過失,便與他永遠不能再見了。而我,一直把他作為自己最親近的人,裝在心里,成為我人生的依靠。
十年后的1998年,我已經在北京流浪一年多。那年5月,我在一家著名報社做編輯。在沈從文辭世十周年前夕,我采寫了長篇報道《沈從文十年祭》,畫家黃永玉,學者錢理群、凌宇、李輝都接受了我的采訪,并暢談了沈從文的價值。稿子上版前,我去沈從文舊居取照片,張兆和躲起來,她的孫女沈紅接待了我,不僅給了我幾張照片,而且說了一些話。多方支持下,我的版很順利地做完了,但是報社領導對大篇幅報道沈從文有顧慮,要求換稿。我懇請錢理群、樂黛云、嚴家炎等北大名家向領導闡釋這樣的報道不會有政治問題,并且把標題改為“追思沈從文”,領導才開恩放行。
報紙出來后,我去沈家還照片送報紙,只有張兆和在,我聽她說了一些很親切的話。
幾年后,不知道什么事情我去馬神廟拜訪沈從文和張兆和的次子沈虎雛,一進門,他的桌上攤著刊登有《追思沈從文》報道的那張報紙。我們從這個文章開始,說了很多的話。
又是幾年過去了。我聽說《沈從文全集》出版的消息,虎雛介紹我找龍朱。我從龍朱手里買到了這部龐大的著作。龍朱騎著自行車給我送到辦公室。
又有若干年,我在北京參與策劃昆曲演出,邀請龍朱、虎雛來,他們都沒有來。說是把機會給懂得昆曲的人吧,自己實在不懂昆曲,白白浪費了這樣的機會。
我一直沒有機會去湘西,但是卻有不少機會去蘇州。在蘇州,我拜訪了九如巷——張兆和生活過的地方。這里也是沈從文當年苦追張兆和的一站。張兆和的弟弟張寰和留守故家。房產契上寫著十姐弟的名字。張寰和向我講述了九如巷和三姐、三姐夫的往事。
沈虎雛說,父親把自己的意見留在了書信中,而書信中被批評的那些人,沒有機會反駁,這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不公平的。
在接受我采訪的那段日子,沈龍朱騎車在街上被人撞了,流了血。他的第一反應是:“撞我的人有事沒事?”等他知道對方無大礙,他對人家說:“那我不管你了,我自個兒去醫院包扎一下。”車已經被撞壞了,他只得拖著壞了的電動自行車走了。
我從沈家人、張家人身上,看自己的不足,看時下社會令人痛心處。他們家族傳承的“溫和的美”“自醒的美”“貧寒中高貴的美”,怎么就成了越來越稀缺的東西?
我一直做著沈從文精神的鼓吹者,以至我的朋友多知道我的這個癖好。記得北師大學教育的舍友鄭國慶說:“你不到我們宿舍,誰知道沈從文是干什么的!”中文系的同學都知道,但他們并不喜歡沈從文。我1989年3月30日的日記中記述了我和他們的差異:
晚上去找徐江、桑克,結果在伊沙的宿舍全碰上了,他們仨正海侃些口若懸河的話題,關于詩的創作、朗誦……
他們不喜歡沈從文,說沈從文壓根該殺,過分美化農村,過分地強調境界。由此推及所有的民族文化都應該打倒,要全盤吸收西方的東西。
徐江、桑克、伊沙,當時就是——現在更是中國詩壇的重量級人物。我不知道二十年后,他們是否還持當年的觀點,但我覺得這種觀點是主流意識、先鋒意識里對沈從文的誤讀。他們不了解沈從文,不了解傳統。可能他們非常了解西方,并有可能寫出超越西方的詩歌作品。不過那時我并不怎么能讀懂他們,后來看到他們的作品就感覺非常親切,但是能夠感動我、讓我心動的,還是下面這樣的文字:
我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我看一切,卻并不把那個社會價值攙加進去,估定我的愛憎。我不愿問價錢多少來為百物作一個好壞批評,卻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覺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遠不厭倦的是“看”一切。宇宙萬匯在運動中,在靜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麗與最調和的風度;但我的愛好顯然都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類生活相聯結時的美惡,換句話說,就是我不大能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生時,我永遠是個藝術家的感情,卻絕不是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
這些話是我在那一時期讀《從文自傳》摘抄下來的。《從文自傳》是對我影響巨大的一本書,雖然它本身很小。那時候我有一個強烈的沖動,因為《從文自傳》只寫到他的二十二歲。所以,我希望用自己的筆,寫出和沈從文一樣漂亮的文字,來講述他二十二歲以后的故事,為《從文自傳·續》。我為此更加用心找沈從文的故事。遺憾的是,這個工作一直沒有能夠真正執行起來。
我在不同時期不同城市的不同書店,買過不同版本的《從文自傳》送給年輕的朋友。只是我不知道他們讀出了我的感覺沒有。當然,隨著年齡的增長,《從文自傳》便像一個童年的歌謠。而他的物質文化史著述,更讓人領悟到他人格與思想的分量。
沈從文對民族文化中美的發現,深受“五四”時代優秀知識分子的影響。梁思成向往古建,楊蔭瀏向往古曲,沈從文向往古玩。他們的這種向往,不是等待轉手升值,而是梳理其中的美好與規律向世界呈現。
2011年初夏,主持新星出版社文化版塊出版事務的我的老朋友高曉巖,約我編幾本沈從文的書。我說出了我多年前的一個愿望:聽沈從文的兒子來講講沈門往事。高曉巖君不僅答應了,而且不斷地催促我。這樣,2011年我一邊重新閱讀沈從文的書,陸續編出了《沈從文妙語錄》、“沈從文人生與社會思想散文集”——《中國人的病》、“沈從文文化藝術思想散文集”——《古人的胡子》,一邊抽時間與沈龍朱散漫地談天。
聽沈龍朱聊往事是一個愉快的事情。他說的故事,有的是我知道的,有的是我隱約知道的,還有更多的細節是我從來不知道的。從細節中,呈現一個更微觀的沈從文,這是我和高曉巖的約定,恍惚也是命該如此的一個與沈從文的約定。關于沈從文的書已經很多,我希望這是不同的一本,是渴望了解沈從文的人都想獲得的一本。也許這里沒有什么思想啟示與人生勵志的內容,我也不能靠這樣一本缺少技術含量、學術規范的書去獲取博士學位文憑,但我真誠地在聆聽沈從文兒子的講述,并從中聆聽沈從文的足音,聆聽沈從文的心跳……
沈從文的足音和心跳都屬于過去,但是,慢慢聽來,又仿佛屬于今天,屬于未來!

《沈從文家事》,劉紅慶著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定價: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