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川端康成文學堪稱東方美的頌歌,除傳統的日本物哀美外,還蘊含著豐富的中國儒家美學思想:在人物形象上創造了儒家美善統一思想的審美愉悅,表現了儒家美學與倫理學一體化思想的道德訴求;在主題表達上抽象出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和諧統一,體現了儒家中和為美思想的理想追求。儒家美學思想演繹了川端康成文學中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美的和諧互動,升華了生與死的凄美哲學體驗,闡釋了生命和人性的美麗與憧憬。
關鍵詞:川端康成;儒家思想;審美愉悅;道德訴求;理想追求
川端康成是上世紀中期日本最著名的作家,他的《雪國》、《古都》、《千紙鶴》三部小說于1968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瑞典皇家文學獎評選委員會主席Anders Osterling評價他“以敏銳的感受,高超的敘事技巧,表現了日本人的精神實質”,從而把日本文學和日本文化引向世界,架起了東西方文化交流的橋梁。40多年來,世界各國學者對川端康成文學作品的研究風起云涌。縱觀國內外研究,幾乎都集中在他的日本民族美意識特征、對日本傳統文化的繼承和對西方文化的吸收上,川端康成文學與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思想的關聯研究卻很少。
中國儒家思想傳入日本最早的記載見于日本第一部正史《日本書紀》和第一部文學著作《古事記》中。隋、唐以降,中國儒家思想以及文字、繪畫、建筑、雕刻、佛教等中國傳統文化傳到日本,對日本人的意識形態和社會生活產生了深遠影響。儒家思想以多種方式孕育了日本傳統道德價值體系,川端不斷地從傳統文化中吸取著精神食糧,傳統文化的養分深深滲入了他的血液。他在《我在美麗的日本》里說:“《源氏物語》是深深地滲透到我的內心底里的。”說明他從文學典籍中間接受到了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思想的影響。川端在東京帝國大學學習的專業是日本文學,“可以說學習日本文學本身, 從廣義上看就是置身于中國文化、中國文學的影響之中。” 川端16歲為止一直和精通易學的祖父相依為命,從小耳濡目染了儒家六經之首——《周易》,對其文學創作中融入儒家思想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新感覺派解體之后,他全盤否定西方文學的影響,全盤吸收以儒教、佛教和神道教為綜合體的日本傳統文化。和日籍華人圍棋名將吳清源的交往中,在吳清源深厚的中國文化修養影響下,寫下《名人》等充滿儒家思想的報告小說。
因此,川端康成直接或間接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在創作過程中,不由自主地融入了儒家文化精神,使其作品蘊含豐富的儒家思想內涵。川端被稱為“東方美的現代探索者”,除追求日本傳統的物哀、風雅、玄幽等審美情趣[7]外,儒家美學思想也是川端康成文學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本文試圖從兩方面來剖析其內含的儒家美學思想內涵:從人物形象上看儒家美善統一思想的審美愉悅,表現了儒家美學與倫理學一體化思想的道德訴求;在主題表達上抽象出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和諧統一,體現了儒家中和為美思想的理想追求。
1 人物具象篇:儒家美善統一思想的審美愉悅
儒家美學思想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重要標準是“盡善盡美”,強調美與善的高度統一,注重以人為本的審美理念。孔子在《孝經·圣治章》第九章說:“天地之性,人為貴。”主張自然萬物中最有靈性的是人。《周易·賁卦·彖傳》也有“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之說,意思是細察人類的各種美好的風尚和精神,用以教化天下人民,由此說明儒家思想的核心在于人文精神。《論語·里仁》開篇就寫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提出社會環境對人的成長的重要性,與仁者相處,會變得有智慧。這里的“仁”,指的是人格美,包括性格、道德、藝術等方面的修為,是人性的內在審美。儒家美學倡導人在自然與社會中加強人格修養,追求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文與質、內容與形式的統一,即“ 文質彬彬”、“盡善盡美”。
川端康成從傳統文化和自身經歷中領悟了很多儒家美學之人格美的精髓,重視以“善”為立足點,尊重生命和人性本能,強調人生甘苦中的多種體驗。他將這些審美意趣在文學創作中加以放大詮釋,提升了儒家美善統一思想的審美愉悅。在人物塑造方面,他具象出儒家人格美的個體,表現出對人的本質力量的肯定,對人性自私的超越和對于堅強生命力的贊美。
川端康成表現人物形象時注意表現人物性格的個別性、內在性和整體性,通過意識流等手法深入挖掘人物內心世界,使筆下的每一個人物都是個性十足、內心豐富的統一體。他在刻畫人物形象時對人物的外形一筆帶過,但卻用了濃墨來書寫人物的內心、精神及情感。作品的人物形象大致可劃分為三類。第一類人物形象是形神豐滿的凡塵俗世中的肉體與精神俱美的女主人公,她們是川端著力刻畫的美善統一的人物代表,是承載儒家美善統一思想的生動的人物具象。這類女主人公一般生活在社會底層,地位卑微,卻有對生活對愛情的執著追求。川端從小父母雙亡,有強烈的孤兒情節,從未享受過女性的溫暖與愛,他在心里有一種強烈的被愛的渴望,所以他把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具象出來,通過女主人公來向世人傾訴自己的感情需求。川端筆下的女主人公一般都有美麗純潔的外表,有強烈的母性、善良的性格、敢于為愛犧牲和與命運抗爭的善的本質。《雪國》的駒子、《千只鶴》的文字,《舞姬》的品子、《花的圓舞曲》的星枝、《母親的初戀》的雪子、《伊豆舞女》的熏子、《東京人》的敬子,《招魂祭的一景》的阿光、《古都》的千重子、《山音》的菊子、《河濱城鎮的故事》的房子等都是這類代表性人物,她們身上既體現著外在的美又有著以善為基礎的內在美。
第二類人物形象是第一類人物形象中抽離出來的非現實的靈魂附著體,似乎屬于女人公的精神影子,以似虛似幻的形象演繹女主公的精神之美,“具有終極超越意味的空靈境界,體現出一種恒遠的審美意識,簡言之就是象征彼岸‘靈的境界”,從而突出表現女主人公的靈魂之善美。《雪國》中的葉子是女主人公駒子的心靈之影;《千只鶴》中的雪子是凡塵中的文子的靈魂之伴;《古都》中的苗子是同胞姐妹千重子的精神之侶……她們都是為強調和補充女主人公的精神之美而存在的,在她們身上可以更多地看到儒家美學思想的善的本質。
第三類人物形象是文中的男性形象或其他配角,通過這些人物的內心自白或行為處事的對比,或襯托川端康成文學中的女主人公的外形與心靈之美,或贊揚人性之美,從而達到領悟和肯定生命的美與善的目的。《雪國》的島村就是“塑造駒子的一個道具而已” [13]98 ,《千只鶴》中的菊治等的寂寞空虛反襯女主人公的美善統一的積極品格;《睡美人》中的山口、《山音》中的信吾、《湖》中的銀平、《一只胳膊》中的“我”等男性形象都是為了表現人性的本能,否定人性中的丑陋,反襯生命和人性中美的部分;《名人》則是川端文學里面唯一一部以男性為題材的小說,主人公秀哉名人在圍棋告別賽中表現出的鍥而不舍、勇于進取的精神正是儒家調和論的精神之美……
川端康成以儒家美善統一思想為主線塑造了以上三種人物形象,使主人公的具象描繪清晰明了,謳歌了女性的美麗和在艱苦環境中對愛與溫暖的執著追求的樂觀向上、善良隱忍的精神風貌。這種美不僅屬于日本女性,同時也是全人類之美。川端通過儒家美善統一原則塑造的人物形象提升了儒家美學的審美愉悅,表現了儒家美學與倫理學一體化思想的道德訴求。
2 主題抽象篇:儒家中和之美思想的理想追求
儒家思想的天地轉化觀認為,萬物隨時處于變化、對立的狀態之中,卻又向著各自的方向轉化著、互補著,以期達到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和諧統一。這種和諧狀態就是儒家思想的中和。萬物如能達到中和,天地便各得其所,萬物也生生不息。中和是宇宙萬物存在的最佳狀態,是萬物相互協調而達到的一種理想化狀態。漢代董仲舒認為:“中者,天之用也,和者,天之功也。舉天地之道,而美于和”(《春秋繁露·天地陰陽》),意指中和作為天地之道,使四季輪回,生命繁衍不息,表現出矛盾對立統一卻又和諧共存的特質,而萬事萬物具有不偏不倚、相反相承的特質時,宇宙萬物都是美的。這種美的狀態就是儒家美學思想的中和之美。“中和之美是一種普遍的和諧關系、關系形態或結構。”中和之美思想是儒家美學思想的核心,不僅表現在藝術領域,還表現在人的道德修為等層面。中和之美思想以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和諧統一為目標,是儒家美學思想的最高理想。它包括自然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對立統一的和諧之美。
川端康成對美有著獨到的領悟:“美,一旦在這個世界上表現出來,就決不會泯滅。”他認為美只存在于少女、孩子和頻臨死亡的男人身上,這三者都是弱美形象,和儒家主張的“溫柔敦厚”、“陰柔為美”的中和之美思想是一致的。他受儒家中和思想的影響,將感受到的各種美的事物以中和之美的原則以永不泯滅的形式注入其作品之中,對宇宙之美做了完美的注解,進而完成人與自然、社會與人的美的和諧互動,對生死轉換的體驗也提升到了美學的高度。
川端康成在作品中常表現出孤兒情結的無以為家的漂泊感,在愛與死亡間游離是人類共同的宿命,而以女性為表征的大自然則成為人性回歸的精神家園。他用充滿悲而美的語言來表現自然界的生命和人性,在萬物的中和之美中尋求到生與死的凄美哲學體驗。川端文學里嚴峻的生死之間并無難以逾越的鴻溝,可以說他的文學的兩極性就是生的贊歌與死的彩繪。因此,川端文學的主題可以概括為兩個:生的中和之美——愛與溫暖的家園追尋;死的中和之美——死亡的美學思考。
關于生,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個嚴肅的話題。川端自幼喪失多位親人,從記事起就不停地參加親人的葬禮,被戲稱為“參加葬禮的名人”。體弱多病的他幾乎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從小就對生的不易了然于心。他潛意識中極度渴望愛與溫暖,于是他把這種渴望寫進作品中。在生的中和之美——愛與溫暖的家園追尋過程中,大多把女主人公安排在優美寧靜的自然環境中生活。川端認為自然對人而言“從中可以看見自然的生命, 領悟人生的哲理, 吸取宗教的精神。” 川端康成對大自然的敏銳感受以及對這種感受的深邃的藝術表現,構成了儒家中和之美的獨特審美視角。他“以其細膩而敏銳的筆觸, 在自然與人生、自然與人情的描寫中, 不僅展現了作家自身對人生復雜而深邃的精神感受, 而且, 也把日本文學對日本人精神實質的展現, 提高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藝術高度。” 川端在自然中感受人生的同時,用重彩描繪的是在這樣美麗的環境中的女主人公們對生活和愛情的執著追求。在她們身上,川端傾注了自己的美學追求和人生理想。她們依據不同的情況和時間,在愛情中或進或退,在人生道路上或停或向前,都符合儒家中和之美思想中的依時而中的時中思想。在自然與人、人與社會、人與人的和諧互動中完成愛與溫暖的家園的追尋之夢。
關于死,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無法逃避的宿命。川端在累累白骨中度過大半生的個人體驗使他對死比一般人有著更深刻的認識。敏感的生存意象和死亡體驗驅使他沉醉于生與死的藝術境界,重視生命及其死亡的倫理意義和價值,并對其進行了深入的美學思考。川端認為死是最高的藝術,而藝術的極致就是死滅。死亡美成為川端文學的獨特審美形式之一。生的對立面就是死,物極必反是儒家天道觀下的中和思想的表現。生與死的對立在川端眼里變成了相互銜接的流動的兩極,在相互轉化中完成宇宙間生命交替與延續。他強調的是死亡的倫理意義和美學價值,在其中找到一個適中的切入點來表現到極致。如《雪國》中的葉子之死就是為了保留其精神的純潔與完美;《睡美人》中的老人之死是為了讓沉睡少女的美麗在死亡的老人心中永恒;《千只鶴》中的文子的死是想讓在世俗眼中亂倫的少女通過死回歸美學與倫理學高度統一的美善行列……將唯美的追求與生命的終結、真實的人生與死亡的虛無互相矛盾著的對立體在作品中達到理想的和諧統一,以中和之美的姿態超越一切有限的現實苦難,使生命走向無限的永恒。
川端康成在表現生的贊歌與死的彩繪的主題時,其情感、美學思想、價值觀、靈魂深處的渴望和大自然、社會相呼應,讓生命和人性的情理反思、生死意象的表層中蘊涵著生命和靈魂的掙扎與拯救意義融入宇宙萬物中,達到儒家的“天人合一”、“天人同構”的中和之美的最高境界。從而在主題表達上抽象出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和諧統一,體現了儒家中和為美思想的理想追求。
川端康成善于“發現存在的美,感覺已經發現的美,創造有所感覺的美”,在文學創作中將日本傳統美意識融入人物形象塑造中;運用傳統和西方意識流等手法,切斷時間空間而再構造,細致描繪出人物內心的情感,多層次地表現人物感情的柔美。其作品包含了東西方多維度的美,如一首華美絕倫的變奏曲,含蓄雋永、優美雅致。儒家美學思想就如川端作品眾多美中的一朵尚待世人欣賞的奇葩:在人物形象上塑造了儒家美善統一思想的審美愉悅,表現了儒家美學與倫理學一體化思想的道德訴求;在主題表達上抽象出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和諧統一,體現了儒家中和為美思想的理想追求。儒家美學思想演繹了川端康成文學中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的美的和諧互動,升華了生與死的凄美哲學體驗,闡釋了超越時空的生命和人性的美麗與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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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廖真輝(1971—),女,四川隆昌人,四川師范大學副教授,碩士,主要研究日本文學與日語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