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
一段時期以來,領導干部從事文學創作即官員寫作,逐漸發展成為一種獨特的文藝現象。其作品的數量由少積多,質量日益提高,影響不斷擴大,堪稱當代文學創作的一大亮點。特別是2010年武漢市紀委書記車延高以詩集《向往溫暖》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以來,領導干部的文學創作引起了更為廣泛的社會關注。
綜觀領導干部的優秀文學作品,既有反映社會生活、描摹人情世態、洞悉人生至理的小說,也有或以懷古述往啟迪今人、或借他山之石鏡鑒當下、或尋幽覽勝而有所興寄的散文;既有昂揚正氣、催人奮進的報告文學,也有造型造境、言情言理的詩詞。這些文學創作從現實生活的深處走來,糅合著理性的思考與感性的表達,把優美的藝術形式與深刻的社會思想冶于一爐,呈現出十分鮮明的特點。
首先,文化視野較為開闊。領導干部的身份決定了官員寫作者的生活經歷不同于專業作家們,這種特定的生活歷練、專業背景以及相應的知識結構,決定了其創作具有闊大的文化視野這一鮮明特點。一是能夠以象見意、才識并舉地體現出強烈的人間情懷。如馬凱的《減字木蘭花·千年交替夜》:“暮云送日,一頁翻過千歲史。朝旭驚宵,幾縷迎來世紀交。花開花敗,盡閱滄桑天未改。鐘抑鐘揚,再換人間路且長。”作品不僅具有耐人尋味的韻律和美感,而且最為可貴的是并不流連駐足于文字構成的光與色,而且能夠由博返約、舉重若輕地表現出一種高于常人的豪邁氣勢與遠見卓識。而李東東的詞賦創作,在文學性與歷史性融通中,涵攝各路信息,凝聚了對國家、對民族、對社會、對時代的深入思考。“威武之師,百煉成鋼。摧鋒陷陣,拔關奪隘,悲歌慷慨,龍血玄黃。曾挽國之危難,曾拯民于倒懸,腳踏祖國大地,背負民族希望。風云開合,壯士請纓,生當人杰,死亦國殤。”(《八一賦》)二是呈現出大敘事的品格。往往能夠從厚重的歷史背景生發開來,從而使作品獲得了鮮明的時代性與厚重的歷史感。“天地滄桑皆塵土,世上何人稱不朽?不朽二字是精神,獨把不朽留與君。”這是唐雙寧在抒情詩《周總理逝世三十周年祭》中的句子,這首詩始終把強烈的個人的情感灌注在詩行當中,藝術地解讀歷史,文情并茂,折射出樸素的理性思考,使我們得以走進歷史深處,與作者的心靈一起律動。田聰明的散文《媽媽的心》深情地回憶了與母親一起生活過的點點滴滴,寄托了對母親無盡的思念和拳拳的感恩之心,在作者充滿濃濃溫情與淡淡憂傷的文字背后,在浸透著懷念與感激之情的敘述當中,一個慈愛而又堅強、質樸而又明理、平凡而又偉大的中國母親形象躍然而出。
其次,現實主義特征最為突出。從整體看,現實主義基本上是貫穿官員寫作的一條主線,無論是以真摯樸實為基調的美學風格,還是以天下憂樂為己任的擔當意識,現實主義始終是主領內蘊、涵詠萬物的精神品格。其一是具有高度的責任意識與反思精神。孟學農的抒情詩《心在哪里安放?》中,“融入吧,像細小灰塵一樣,冉冉升起悄然落下,覆蓋在祖國的土地上,心,不需要安放,只要在難忘的地方,有山在呼喚,有水在蕩漾,心,就在揮灑的過程中——發光、閃亮!”在對于人生的深切思考中,作品傳神地表達出詩人無論在順境還是逆境中都愿意把心交給祖國和人民的心跡,全詩始終都蘊蓄著充沛的真情,語言樸素卻自有一種動人的力量。劉上洋的散文《江西老表》在歷史與現實交匯的雙重視野中,在縱向觀照與橫向比較中,既有對江西老表性格由衷的贊嘆和欽佩,更有對其劣根性的冷靜分析和深刻反思。在他看來,根本原因就在于江西老表的觀念和性格當中的保守和陳舊的一面,因而江西老表要重新崛起,就必須沖破舊觀念的藩籬,改造和重塑自我。其二是深廣的人文主義情懷。丹增的散文《我的高僧表哥》以樸實無華的筆調為我們勾勒出一位智慧、虔誠、善良的藏族高僧。表哥品行高潔,唯信仰而終其一生;表哥歷經坎坷,觀世閱人但求向真向善。表哥有如雪域高原一樣淳樸的人格魅力,使其形象猶如聳立于眼前的圣潔雪峰,傳遞出靈魂的感動。梁衡的歷史散文《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把筆墨集中在林則徐雖蒙冤戴罪被發配新疆但仍不忘報國的種種表現,生動地詮釋了“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所凝結的分量。
第三,藝術水平不斷提高。客觀地說,官員寫作的總體藝術水平從趨勢上看,是不斷上升的,而有些作品則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準,可與專業創作并駕齊驅。王巨才的散文《走馬平塘》濃縮精煉,層次分明,文詞清麗,詩意盎然。在他眼中,平塘的美是“在于它的天生麗質,不事雕琢”,而平塘的民居之美則是“黛瓦蒼臺,歷經歲月風霜,滿布滄桑古跡的布依族木樓”,這種美是縈繞于天地間的大美,以至于“遠遠望去,依稀有一種路無拾遺、夜不閉戶的古風傳遞而來”。王躍文的《國畫》既是官場小說的濫觴之一,又為這一類型的小說創作樹立起較高的藝術標準。《國畫》深刻而傳神地描寫了都市的官場世相圖,塑造了朱懷鏡這一鮮明的藝術形象,無論是對語言和敘事技巧的運用,還是在反映社會背景的深刻程度上,都達到了較高的水準。
當前,官員寫作無論是在數量上還是質量上均交出了一份較為出色的答卷,不僅有大批作品問世,而且也不乏引人注目、膾炙人口的精品佳構。當然,不可否認,圍繞著官員寫作這一特定的文學現象,爭議一直存在,其中甚至不乏一些頗為極端的觀點和看法。
有人認為,文學創作需要投入大量精力來加以精心構思,既耗費時間又要付出極大的精力,可謂勞心費神。而官員特別是領導干部在任期間最為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全力以赴做好本職工作,而從事文學創作勢必會分散精力,影響工作。這種擔心表面上看,似乎有一定道理。但細究起來,就會發現官員寫作與本職工作其實并不沖突。事實上,在我國官員寫作的傳統由來已久,身兼政治家與文學家二任于一身,“學而優則仕”在古代的官員中幾乎成為一種自覺的“慣例”。中國古代的官員本身便是文學大家的數不勝數,屈原、賈誼、曹操、李白、杜甫、歐陽修、王安石、蘇軾、劉基、紀曉嵐……一直到當代,毛澤東同志在詩詞創作方面的造詣堪稱一流,朱德、陳毅、董必武、葉劍英等同志的詩詞創作也有很高文學價值。這里主要存在一個怎么辯證地看待和處理工作與寫作的關系問題。應該說,把兩者關系解決得好就會相得益彰,實現兩不誤、兩促進。領導干部們把在工作和生活當中的所見聞所思所想筆之于書,既能把一些好的想法、經驗、觀點寓于創作之中,使其影響進一步擴大,讓更多的人通過審美得以分享這些從大量實踐中提煉出的經驗和思想,使人們在享受美的同時也有所啟迪、有所收獲。而對于作為創作主體的領導干部而言,從事文學創作的過程本身就是對行政工作更為深層的審視和反思,這無疑有助于總結工作當中的得失,鑒往知來,厘清工作思路。當然,這種思考和創作必須始終遵循文學本身的規律,以藝術的方式加以表達。
有人認為,官員從事文學創作多是嘩眾取寵,裝點門面,甚至會催生腐敗,造成負面影響。不可否認的是,有極少數的領導干部從事文學創作的目的并不單純,他們要么借文學創作來大肆炒作自己,以期獲取政治資源,要么把文學創作當成提高和顯示身份的砝碼,附庸風雅,以期揚名立萬,更有甚者干脆把文學創作當成斂財的工具,以期發家致富。事實上,凡是抱著類似私心雜念的人,其作品的藝術水準大都差強人意,無論是美學境界還是思想內涵都乏善可陳、淺薄庸俗,因而大都難逃“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的命運。必須看到,絕大多數的領導干部之所以從事文學創作除了自覺的社會擔當,創作主體本身產生的難以遏抑的創作激情也不能忽視。王躍文在談到自己創作的初衷時說:“我想把我的體會通過一種東西表達出來,寫小說,是我能夠找到的最好的方法。”因此,官員寫作的本質就是創作主體有感而發,將自己的生活經歷、人生閱歷上升到思想的層面上,用藝術形式“加工”成文學作品。從構思、創造、呈現到接受這一系列的創作過程無一不是嚴格遵循著文學創作的規律,只是因為創作主體是領導干部這一特定群體,而使作品呈現出一些具有共性的特點。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與專業作家的創作相比,官員寫作的崛起具有別樣的重要意義。一是有助于提高執政能力。鄧小平同志曾經指出:“拿筆桿是實行領導的主要方法,領導同志要學會拿筆桿……實現領導最廣泛的方法是用筆桿子,用筆寫出來傳播就廣,而且經過寫,思想就提煉了,比較周密。”的確,領導干部豐富的政治生活、人生閱歷為文學創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豐厚養料,同時對這些素材進行藝術加工、創造,又能以一種獨特的視角加深對政事、生活、人生的理解和領悟,鍛煉和提高邏輯思維能力、理解判斷能力,從而有效地提升為官理政的綜合素養。二是起到積極的示范作用。領導干部帶頭從事文學創作無疑有助于推動在全社會形成閱讀、寫作的良好文化氛圍,有助于樹立健康向上的文化消費理念,有助于引導廣大黨員干部擠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于學習和思考,不斷拓展知識、開闊視野、提高能力。特別是對于我們黨提出的建設馬克思主義學習型政黨這一戰略任務,必將起到積極的作用。三是有助于從政者養成健康的情趣。文學具有育德勵志、陶冶情操的功能,領導干部從事文學創作有利于養心益智、砥礪精神、慰藉心靈,有利于豐富精神世界,提高人文素養。此外,文學創作是需要平等交流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讀者不會因為作者身居高位而放棄評價的權利,因而不免會聽到一些逆耳之音,這對于領導干部保持清醒是大有益處的。總之,為官與為文在根本上是一致的,是相互促進、相互深化的。
我們在肯定官員寫作的同時,并不能只看成績,回避不足。官員寫作要想不斷前進,“再上層樓”,就必須高度重視并且很好地解決當前兩個較為突出的問題。
一是在藝術性方面,文學創作強調的是藝術魅力和文學性,無論是多么偉大的思想、多么震懾靈魂的情感,都只能通過審美來表達,用藝術的魅力來感染人、打動人、教育人。因此,藝術性在文學作品的價值構成當中居于首要地位,失去了這個基本要素,文學創作的意義將不復存在。以此反觀當前的官員寫作,不難發現尚有為數不少的作品藝術價值不高,語言欠缺雕琢,缺乏韻味和個性,顯得千部一腔;意象提煉還不夠精粹、集中,缺乏神韻,因而難以營造出自然傳神、韻味悠遠的意境;人物形象面目模糊,既不具備典型性也沒有予人深刻印象的閃光點,顯得千人一面。此外,藝術形式還比較單一,基本上以現實主義風格為主,缺乏多元的藝術手法。考察文學史,就會發現歷來文學創作的求新求變大都從藝術形式上進行探索和突破,并由此不斷深化,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文學變革,有力地推動了文學的發展。
二是在思想性方面,具備敏銳的洞察力和思想開掘能力的作家必須深入生活又不拘泥于生活,能夠以理性的思考和獨立的判斷審視生活,提供發聾振聵的思想,成為“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文學才能成為人們的精神家園。真正的文學并不僅止于娛樂價值和藝術價值,相反追求高尚的情調與思想,使真善美的高度融合,最終讓人的娛樂本性在審美中升華,才是最終的旨歸。優秀的文學作品必定是把感人肺腑的道德內蘊和超拔的精神向度巧妙地溶解于審美價值當中,從而使讀者產生強烈的共鳴,得以澡雪精神、啟人深思。以此鏡鑒當前的官員寫作,必須承認的確還存在思想價值不高,終極關懷不夠的問題。以官場小說創作為例,近年來的確產生了諸如《國畫》、《人道》、《人精》等既被專家叫好又受市場追捧的優秀作品。但也不能否認,還有為數不少的官場小說的價值取向產生了偏離,它們似乎僅僅滿足于揭露問題,不厭其煩地暴露官場的種種黑幕、一擲千金的豪奢和令人咂舌的腐敗現象。這些作品不僅對問題深入剖析,只是淺嘗輒止、敷衍了事,只是停留于簡單的揭露丑惡,完全屈從于市場法則,把文學創作簡單地視作一種“消費”,更為嚴重的是對作品中的反面人物和腐敗分子不是譴責,而是打著“還原人性”、“更加真實”的招牌,給予同情甚至是某種程度的認同。總之,這種創作傾向要么僅僅關注藝術形式,把文學作品變成空洞虛浮、言之無物的雞肋;要么無限放大娛樂功能,惡搞、無厘頭等紛紛上陣,或者一味追求感官刺激,凡此種種皆使文學創作步入歧途,陷入獵奇驚悚、庸俗膚淺的泥淖,對文學的發展有百害而無一利。
官員寫作要突破現有格局,保證不斷出新出彩,佳作蟬起,這就要求領導干部不僅要真正沉入生活,貼近時代、貼近群眾,大力提升藝術境界,還要有效借鑒一切文明和文化中的養分,擁有進步的人文知識和人文觀念;就要求在創作中精心篩選過濾素材,精心營造意象與意境,精心安排結構、設計情節;就要求在作品中實現藝術價值和思想深度水乳交融。只有這樣,官員寫作才能得到進一步的開拓與創新,才能不斷有所突破、有所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