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
(河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河南 新鄉 453000)
先秦兩漢對于藝術實用功利性的定位,導致其為數不多的書法藝術品藻一直受到人格品藻的影響。即注重對人物在德行、才能、風采等方面的鑒定與評價,尤其注重對德行的考量。孔子重視對藝術美的鑒賞,但是他的著眼點是人的道德。孔子品評人物的標準是德與才,他根據德、才的高下把人物概括為四個層次:圣人、仁人、賢人與小人,體現了一定的等級觀念。[1]人物品評發展到漢代,正式被稱為人物品藻,并與政治結下了不解之緣。漢代實行“察舉”制,中央或地方政府對士人的品行進行考察,然后向朝廷推薦,道德品行出眾者即可入仕。自孔子的人物品評始,經班固的以九品論人,再至曹魏的以九品取士,人格道德對書法藝術品藻產生了直接主宰關系。直至東漢末年的蔡邕,寫出了書法自覺萌芽下的第一篇脫離“比德”藝術品藻標準的書論:
為書之體,須人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劍長戈,若強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霧,若日月,縱橫有可象者,方得謂之書矣。(蔡邕《筆論》)[2]
東漢末年,社會極其動亂,外戚專權、宦官橫行。伴隨社會大一統的分崩離析,士人的正統觀念日趨淡薄,束縛士人的經學思想黯然失色,思想界經歷了一次重新洗禮。當漢末的士人掙脫了經學的枷鎖之后,整個士人階層的意識由群體意識走向了個體意識的覺醒。注重個性,張揚性情,成為魏晉南北朝名士的亮點。士人清談品評重點亦由強調人的德行轉變為注重人物的才情風貌,對超塵獨步、神明睿智的人格理想的追求,成了這時期士人普遍風潮。書法理論和批評的品藻就在此時從人物品藻的附庸地位解脫出來,獲得獨立發展的道路。魏晉南北朝流行的哲學思想主要是以老莊為核心的玄學思想。玄學以“自然”哲學為核心,王弼云:“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老子·五章》注)。郭象云“: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而雜乎外飾,則雖犬羊之鞟,庸得謂之純素哉! ”(《莊子·刻意》注)正是在這些“自然”觀念的影響下,魏晉南北朝士人表現了自然天放的人格魅力。從追求人生的“自然”到發現大自然之美,這是魏晉南北朝審美意識的逐漸深化的過程。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指出,在魏晉南北朝,人格美與自然美被同時發現。
“象喻法”——即以具體的物象來比附事物,使人產生豐富的聯想。[3]在具體的品評過程中,評論者常以簡練含蓄的言語,貼切而生動地指出被品事物之美。在魏晉南北朝人的書法品藻中,常常借用一些有豐富文化意味的物象來比附精神的高超。魏晉南北朝書法批評中的“象喻”法主要有兩種:
魏晉南北朝書論受當時“自然”思潮的影響,西晉時已出現了一批以自然界中千姿百態的物象、動態來描繪比喻各種書體形態美的理論著作,如成公綏的《隸書體》、衛恒的《四體書勢》等,都有大量例證。上述書論莫不以自然物象喻書,下面以書論材料分析之:
成公綏《隸書體》描述成熟時期的隸書之美既險峻層疊,又飛動流暢,張揚了大自然的勃勃生機,其曰:
或若虬龍盤游,蜿蜒軒翥;鸞鳳翱翔,矯翼欲去。或若鷙鳥將擊,并體抑怒,良馬騰驤,奔放向路。
仰而望之,郁若宵霧朝升,游煙連云;俯而察之,漂若清風厲水,漪瀾成文。
索靖《草書狀》表達了對尚未定型成熟的草書雄強氣勢和飄逸風姿的向往:芝草葡陶還相繼,棠棣融融載其華;玄熊對踞于山岳,飛燕相追而差池。紛擾擾以猗,靡中持疑而猶豫。玄螭狡獸嬉其間,騰猿飛鼬相奔趣。凌魚奮尾,駭龍反據,投空自竄,張設牙距。
衛恒《字勢》試圖用具象的自然之美描述抽象的文字之美:
其曲如弓,其直如弦。矯然突出,若龍騰于川;渺爾下頹,若雨墜于天。或引筆奮力,若鴻鵠高飛,邈邈翩翩;或縱肆婀娜,若流蘇懸羽,靡靡綿綿。
衛鑠《筆陣圖》論到書法的各種點畫,將其比作客觀存在的自然之物,透露他們郁勃的生命態勢:
橫如千里之陣云、點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鉤如勁弩筋節。
王羲之《題筆陣圖后》將書法比作兵法,可謂獨一無二:
夫紙者陣也,筆者刀鞘也,墨者鍪甲也,水硯者城池也,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結構者謀略也,飏筆者吉兇也,出入者號令也,屈折者殺戮也。
王羲之《書論》兼用自然之景物與人物來討論書體之美與點畫形態之美:
凡作一字,或類篆籀,或似鵠頭;或如散隸,或近八分;或如蟲食木葉,或如水中科斗;或如壯士佩劍,或似婦女纖麗。……每作一字,須用數種意:或橫畫似八分,而發如篆籀;或豎牽如深林之喬木,而屈折如鋼鉤;或上尖如枯桿,或下細如針芒;或轉側之勢似飛鳥空墜,或棱側之形如流水激來。
蕭衍《草書狀》認識到草書中的千變萬化一如自然物象的豐富多彩,可觀之,琢磨之:
及其成也,粗而有筋,似蒲葡之蔓延,女蘿之繁縈,澤蛟之相絞,山熊之對爭。若舉翅而不飛,欲走而還停,狀云山之有玄玉,河漢之有列星。若白水之游群魚,藂林之掛騰猿;狀眾獸之逸原陸,飛鳥之戲晴天;象烏云之罩恒岳,紫霧之出衡山。
袁昂《古今書評》行文前段運用了“象喻法”盛贊書家:
臣謂鍾繇書意氣密麗,若飛鴻戲海,舞鶴游天,行間茂密,實亦難過。蕭思話書走墨連綿,字勢屈強,若龍跳天門,虎臥鳳闕。薄紹之書字勢蹉跎,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乃至揮豪振紙,有疾閃飛動之勢。
庾肩吾《書品》亦受此法之影響:
波回墮鏡之鸞,楷顧雕陵之鵲。
分行紙上,類出繭之蛾;結畫篇中,似聞琴之鶴。峰崿間起,瓊山慚其斂霧;漪瀾遞振,碧海愧其下風。
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運用此法集中評論了諸多書家,這里僅列舉幾人:
鐘繇書如云鵠游天,群鴻戲海,行間茂密,實亦難過。
王羲之書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故歷代寶之,永以為訓。
蕭子云書如危峰阻日,孤松一枝,荊柯負劍,壯士彎弓,雄人獵虎,心胸猛烈,鋒刃難當。
這種書法品藻方法當是先秦兩漢人物品藻在魏晉南北朝的延續。通過不同人物形象所蘊含的不同意義來直接描述不同書家書風的差別。
袁昂《古今書評》以“謝家子弟”、“洛陽少年”來隱喻“二王”書法的翩翩風度;而以“婢作夫人”論羊欣的書法雖然處于尊位,但神態不自然,終究不像真的。通過這種對比書家高下立現,如下:
王右軍書如謝家弟子,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
王子敬書如河、洛少年,雖有充悅,而舉體沓拖,殊不可耐。
羊欣書如大家婢為夫人,雖處其位,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
徐淮南書如南岡士大夫,徒好尚風范,終不免寒乞。王儀同書如晉安帝,非不處尊位,而都無神明。
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以帝王之姿涉書法之道,與袁昂有同工之妙:
羊欣書如婢作夫人,不堪位置,而舉止羞澀,終不似真。
蕭思話書如舞女低腰,仙人嘯樹。
王獻之書絕眾超群,無人可擬,如河朔少年皆悉充悅,舉體沓拖而不可耐。
王僧虔書如王、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種風流氣骨。
吳施書如新亭傖父,一往見似揚州人,共語語便態出。
徐淮南書如南岡士大夫,徒尚風軌,殊不卑寒。
魏晉玄學的影響了各種藝術形式的自覺意識和品藻方式。通過詩文繪畫的藝術品藻形式,我們可以探尋書法“象喻法”品藻產生的文化土壤。
曹植《洛神賦》是詩文自覺的先驅:
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短短一段話卻暗示了審美觀念的巨大變化。魏晉的文人不僅承認自然本身的美,而且認為自然美是人物美和藝術美的范本。
在《世說新語》中,這類例子俯拾皆是,魏晉時期的人物品藻已經從實用的、道德角度轉到審美的角度。[3]不再那樣重視經學造詣和道德品行,而是著重于人物的風姿、風采、風韻。
世目李元禮:“謖謖如勁松下風。”(《賞譽》)
王戎云:“太尉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自然是風塵外物。”(《賞譽》)
公孫度目邴原:“所謂云中白鶴,非燕雀之網所能羅也。”(《賞譽》)
從《世說新語》看到,魏晉士大夫文人對自然美的欣賞,已經突破了“比德”的狹窄的框框。[3]
再來看以王微和宗炳為代表的繪畫理論家追求玄妙境界的審美心胸:
眉額頰輔,若晏笑兮;孤巖郁秀,若吐云兮。樸變縱化而動生焉,前矩后方而靈出焉。然后宮觀舟車,器以類聚;犬馬禽魚,物以狀分。此畫之致也。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雖有金石之樂,王圭璋之琛,豈能仿佛之哉!(王微《敘畫》)[4]
于是閑居理氣,拂觴鳴琴,披圖幽對,坐究四荒,不違天勵之藂,獨應無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賢暎于絕代,萬趣融其神思。余復何為哉,暢神而已。神之所暢,熟有先焉。(宗炳《畫山水序》)
中國的書法自覺當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社會變遷在意識形態和文化心理上的表現,使占據統治地位的漢經學崩潰。取代煩瑣,迂腐的讖緯和經術的是門閥士族地主階級的世界觀和人生觀。[5]由此開始極為關注人和自然的主題。
“象喻法”書法品藻以自然之景象和人物之神韻喻書法形質,是魏晉南北朝書法藝術自覺的表現之一。不論“以人喻書”,還是“以物喻書”,兩者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就是以“象”喻書。這種象喻方法完全產生于魏晉南北朝玄學影響下的藝術品藻的大文化背景之中。美是人的自由的本質的對象化,書法美的創造也不例外,書法美與人格美有異質同構的關系。它從審美觀念自覺開始,經過內擫外拓技法的完善,楷行草書體定型,褪去實用功利色彩的寫意精神確立,書法理論和書法批評的去“比德”化,從而完成書法自覺的整個過程。它顛覆先秦兩漢書法作為政教宣傳的附庸地位,使兼有具象、抽象文字的書寫過程,逐漸變成表情達性的藝術手段。“象喻法”書法品藻正是這偉大書法自覺化的重要表征。
[1]阮忠勇,《論人物品藻對魏晉南北朝書法品評的影響》[J],浙江海洋學院學報,2009,(5)。
[2]蔡邕《筆論》、成公綏《隸書體》、索靖《草書狀》、衛恒《字勢》、衛鑠《筆陣圖》、王羲之《題筆陣圖后》、王羲之的《論書》、蕭衍的《草書狀》、袁昂《古今書評》、庾肩吾《書品》、蕭衍《古今書人優劣評》篇目中的材料均引自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書畫出版,1979。
[3]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人民出版社,2011。
[4]王微《敘畫》、宗炳《畫山水序》均引自潘運告,《漢魏六朝書畫論》,湖南美術出版社,1997。
[5]李澤厚,《美的歷程》[M],三聯書店,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