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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民國之山雨欲來
——日記所見親歷者的心路歷程

2013-10-28 01:55:07

桑 兵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歷史研究

進入民國之山雨欲來
——日記所見親歷者的心路歷程

桑 兵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20世紀前半期,中國經歷了三次由革命催生的政權興替。以辛亥革命和民國創立為肇端,大多數社會成員因此由臣民變為國民。這一變化如何發生、如何理解,既有文學的描述,也有歷史研究的分析。而以當時人的日記為憑借,聚焦于革命前夕的辛亥年,按住親歷者順時序展開的喜怒哀樂的脈動,探尋歷史的發生演化,一方面可以補充大歷史的視野所不及,豐富歷史的影像;更有助于改變認識歷史的方式,還原作為歷史主體的人的差異與活躍之于歷史和史學的應有之義。

中國近代史;辛亥;民國;日記;親歷者

20世紀前半期,中國經歷了三次由革命催生的政權興替,而三次的形式明顯有別:以共和取代專制,打倒北洋軍閥、推翻北京政府、建立統一的國民政府,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可分別標名為進入民國、統一易幟和迎接解放,作為主體,則是由臣民變為國民、進而公民、再進而人民,至少在今人并不一致的觀念里,有著政體、國體、社會性質等等分別。而在親歷其事的人,大都未必有這樣理性概括的認識,他們的直觀感受與緣自立場身份思想不同而來的差異相混雜,心境隨著史事的展開變化而波動,言論行事與后來者的看法固然不盡相同,與他們本人事后的回憶也往往有所出入。不過,三次政權鼎革的形式內容有別,又會在他們的心路歷程中留下烙印,而顯示出心境與行事的差別。各色人等如何經歷革命的浴火,進入新政權新時代,經歷三次政權更迭者的思想行為有何異同,既關乎對革命的理解,也有助于對新政權及其命運的認識,頗可玩味,值得考究。

三次由革命引發的政權更替以辛亥革命和民國創立為肇端。雖然遜清王室依然存在,少數人自愿堅持或不得不繼續臣子的身份,大多數社會成員則因此由臣民變為國民。這樣的變化,在親歷者魯迅后來文學作品的描述中,顯得有幾分滑稽,而在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一段時期內更是貶為僅僅換了一塊招牌。殊不知打落皇冠固然不易,摘掉臣民的枷鎖,也絕不僅僅是剪掉一條辮子那樣輕而易舉。當然,也有皇冠是否非打落塵埃不可的重新思考。按住親歷者順時序展開的喜怒哀樂的脈動,可見相關史事遠比今人所認為的更加豐富多彩。

以各類親歷者的所見所聞為視角,自然有以何種材料為憑借的問題。考慮到即時性與連貫性,應循兩條準則:一是取材以日記為主,輔以書信、年譜、文集等其他文獻;二是時段以辛亥、民元為限,前后僅作背景式伸展,以便理解日記主人及其所記之人事。這并不意味著全然相信日記便是信史,中國日記種類繁多,內容復雜,所謂日記是人們內心世界寫實的說法,不無可議;也不表示依據日記即可反映整體及各個部分的普遍狀況,而是以此為據,可以掌握一定的脈絡,不至于散漫無序,強行歸納。同時能夠從具體細微處顯現隨著時勢變化因人而異的心路歷程,豐富歷史的細節,呈現本來的復雜,減少概念化的誤判。

盡管相對于此前,晚清民國是目前所知留存日記最多的時期,可是有條件和能力記日記的,在全體社會成員中畢竟不占多數,愿意并堅持寫日記的更少,能夠留存下來又幸而公開面世的,則少之又少。有的人好記日記,偏偏辛亥、壬子兩年的不見蹤影,如劉大鵬、周作人等;或是兩年當中僅有一年的日記傳世,如張元濟、沈家本、蔡元培、汪榮寶等;甚至僅有的一年也殘缺不齊,如錢玄同。有的人雖然記日記,也保留下來,可是內容過于簡略,或僅僅如流水賬般記事,或多記身邊私事及自己有興趣的某一類事。參酌其他各類資料以研究主人的生平活動,不無價值,用于本題,則不易展開。如徐世昌在這一歷史時期的許多重大事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是他的日記不動聲色到了不著痕跡的地步。繆荃孫的日記更是幾乎不涉時事,即使在學問方面也只關注文籍版本等事。*關于日記與歷史研究的相關性,詳見拙文《日記內外的歷史——作為史料的日記解讀》,呂芳上主編《蔣中正日記與民國史研究》上冊,臺北:世界大同出版有限公司,2011年,第67-80頁。

有的文獻,顯然依據日記寫成,如王錫彤的《抑齋自述》,而遣詞用字,已多后來修改的痕跡,用于記事敘事,尚可參酌使用,要想顯示其當時的心路歷程及態度,就很難深入,也難以如實貼切。這樣的情形在《朱峙三日記》后寫的每年題記部分也反映明顯,不與原文參照,不宜直接作為當時記述引用。至于《歷代日記叢鈔》收錄的《梅川日記》《中國革命日記》《武昌起義日記》等,或不過筆記的變形,或是后來逐日記錄革命進程中的大事,例同日志,或是事后根據記憶及時勢重新編寫,不無記事之功(當然也須勘驗),但至少不能如實反映當時事主的見聞心境。所以,本文較多征引的日記,未必是由于其人其事更加重要,而是因為大都為當時的直接記述,不受后來時勢變化的影響,而且所記事實較詳,吐露心跡較顯,可以多層面了解在歷史的進行時各色人等的行事及其心路。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而人物和史事都是不可重復的,從根本上說,歸類不過是圖個方便。*近代中國學人將歸納法作為科學方法的主要形式,而且以為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西學的普遍法則。其實存在于東方人心中的所謂西學,并沒有這樣的共識。日本明治思想家最初翻譯西文,只是作為邏輯方法之一,與演繹法并列。或許西學的高明令明治日本人覺得邏輯方法當然就是科學的,輾轉傳入中國后,變得直接等同于科學方法。梁啟超、蔡元培、胡適等人關于科學方法有著大體相同的認識。不過,雖然演繹法也被隨便提及,可是實際應用之際,演繹法似乎很難與科學聯系在一起。結果,同樣是邏輯方法,實際上只有歸納法被國人普遍認作科學方法。無論如何分類,總是無法完全恰如其分。經歷清季民初政權鼎革的各色人等,林林總總,可以從年齡、性別、政見、地域等不同方面加以劃分。本文各節所取社會身份,也不過是相對而言作為方便名詞而已。若以為放在一處便是同一類人,可以無視差別,則大謬不然。因為在看似相近相同的身份之下,他們仍然是因人而異的不同個體。盡管勉強可以說各有一定的代表性,還是必須小心謹慎,充分自覺輻射覆蓋的有限。諸如此類的個案,只能說史上有其人其事,不能說所有類似者均如此人此事。即便一些人的為人行事可能大體相近,也要注意不能過度放大。因為歷史人事均為個別,不能強同,全同之處即無從寫史。不過,史事的記載和史料的留存,本來就是殘缺不全,非要巨細無遺地統統網羅,同樣無史可究,也就無史學可言。要想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拿捏得當至為關鍵。這也是史學仍然藝術而不能完全科學的一面。

有日記存世者,大都是時代舞臺上的要角,他們的思想言論活動,在各自的傳記或相關專題研究中,已經是重要的組成部分,而日記則是必不可少的征引材料。不過,還是有些相對而言的小人物,言行或日記未必能夠進入正史論述征引的范圍,又沒有個人傳記;有的人物前后顯達出名,而在政權更替時期則無名于時;有的在其他專門方面頗著時名,卻與時政關系不大;即使那些呼風喚雨、引領潮流、占據歷史中心位置的名流顯要,個人的經歷感受也不可能全部涵蓋在研究者的關注范圍,因而不僅一般通史,即使在專題研究或傳記中,也難免有所流失。借著性情政見千差萬別的日記主人們的身手耳目,重新經歷一番時代風云的變幻,深入體察革命時代的波譎云詭之下,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等是如何面對巨變,適應形勢,調整自我,在進入新時代的進程中設法立足存身,以致有所施展,一方面可以補充大歷史的視野所不及,豐富歷史的影像,更為重要的是,有助于改變認識歷史的方式,還原作為歷史主體的人的差異與活躍之于歷史和史學的應有之義。

大歷史的許多價值評判,是后來的總結認定,各自的立場政見觀念難免影響對于史事的判斷,加之所用理論架構多是后出外來,與本事有所隔膜。辛亥時期,中國的知識與制度全面轉型,造成天翻地覆的變動,在整個中國歷史上,只有周秦、唐宋可以與之相比。今日中國的許多問題,均由此發生演化而來。時代變動的加速使得逆上去的認識與順下來的實事之間,存在形似而實不同的交集。辛亥以來逐漸展開的各種社會問題,往往并非今人所能體會和了解。即使用后出外來的觀念架構進行分析判斷,首先也要對順時序發生演化的歷史各層面有所把握認識,才能避免強古人以就我的誤讀錯解。親歷者不能預知后來的發展變化,不可能預設各種后出外來的架構觀念,因而也不會按照諸如此類的觀念架構進行思想和行事。而在沒有這些觀念架構的情形下,他們自有其一定的思維行為準則方式。歷史進程的展開和他們逐漸接觸或進入其中的感受,與后來人的認識不盡相同,而為把握現狀、展望未來所不可或缺。

今人所受教育訓練,少讀書而多讀甚至只讀教科書,治學之際又往往為寫書而翻書即找材料,所著書實際上多為史論,而非重現歷史,即便敘事,更多地也是對歷史的看法,不能簡單地等同于歷史。可是,或許已經習慣于教科書式的歷史敘述,習慣于史論性的歷史評價,雖然知道并且時時征引事實勝于雄辯的格言,本質上首重求真的史學,實際情形卻每每偏重于雄辯。生命之樹常綠,理論永遠是灰色的,這一箴言本身就顯得相當灰色。近代以來學人好講科學方法,只是所標舉的歸納與演繹,本來不過是邏輯方法。在以西方為科學標準的背景下,或者說認定西方就是科學的觀念主導下,邏輯方法才演化為科學方法的同義詞。而在歸納與演繹之間,鼓吹科學方法的學人又著重于前者,這樣一來,很容易造成史觀先導的歷史認識和表述。而思想再發達,在豐富生動的史事面前仍然是蒼白無力的。回復史學依時敘事的原生功能,或許可為再現精彩的起點。

概言之,從親歷者各自的耳聞目睹體驗來探尋歷史的發生演化,至少有如下相互牽連的幾點作用:

其一,協調大歷史與個人視角的差異。大歷史敘述必須將差異約化,能夠容納并且反映的個人視角極為有限,即便有所提及,也往往是出于舉例舉證的需求,必須服從大歷史敘述的整體架構。甚至獨立的人物傳記,因為背后實有大歷史架構的約束,也不過更為詳盡的例證而已。從個人視角所見,與大歷史敘述有合有不合,不僅能夠豐富大歷史的敘述,而且可以調整偏誤,避免呆板。

其二,校正后設架構與循序演進的偏差。治史面對的是今天以前的過去事,而且大都已經沉淀,很難完全避免由結果看前事。而在實際進程中,親歷者并不知后事如何發展,各種選項以及可能的變數甚多。各人耳聞目睹時局時勢的千變萬化,心境恰如坐過山車一般跌宕起伏,借此可以感同身受地體驗未知前景結局的演變,改變后人預知結果的必然與注定。

其三,平衡類像與單體的異同。寫一般人的歷史或小歷史,往往有系統性資料不易得的困擾。常見的處理辦法是借鑒社會科學的理念方法,將人群分類合并,用零散的分別記載當作同一類材料,用以描述各類人群的意識行為。可是此法有兩個未經驗證的前提:一是將同類人群視為一體,實則歷史上所有的人事各異,不可能存在兩個完全相同的人或兩件相同的事;二是假定零散的材料均反映了同類人的共同性,實則所謂共同性是在論證后才能成立,因而所據材料和立論不免先入為主。

其四,兼顧敘事與說理的功能。歷史的本相為記事,史學的重要功能則為敘事。所謂事實勝于雄辯,應是史學的重要原則。而史事至為復雜,又必須由史料還原。史料往往殘缺,需要鑒別比較,不得不借助相關工具;記事之外,還要取為明鑒;人們行事不可能完全為外人道,記事太實,則牽及隱私,于是漸有說理成分。近代以來的史學,尤其是學院化的史學論著,說理的成分日益超越敘事,以至于敘事被說理所凌駕。史論關系的緊張,日漸凸顯。學人不能由事見理,反而以理構事,史事不經重新組裝,則難以安放,無法述說。今日的大歷史敘述,大都以理統馭,多了后來隨著世事變遷而生的理性觀念,少了過來人的感知領悟。學人討論問題,尤其逞于雄辯,常常罔顧事實,即使引證,也要抽離史事前后左右上下內外的聯系,以成其理。如此,則治史不是再現史事,而是畸變成了創造或閹割歷史。

以日記為憑借敘事,看似容易,難處有三,即認字、識人、明事。陳寅恪《楊樹達〈論語疏證〉序》關于古代經典的解讀有如下論述:“夫圣人之言,必有為而發,若不取事實以證之,則成無的之矢矣。圣言簡奧,若不采意旨相同之語以參之,則為不解之謎矣。既廣搜群籍,以參證圣言,其言之矛盾疑滯者,若不考訂解釋,折中一是,則圣人之言行,終不可明矣。”*《楊樹達論語疏證序》,見陳美延編《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262-263頁。關于長編考異、合本子注及格義附會,詳見桑兵《“了解之同情”與陳寅恪的治史方法》,《社會科學戰線》2008年第10期。取事實以證本意,采相同之說以參圣言,考訂折中以釋疑滯,才能貫通理解。日記雖然一般并不簡奧,可是同樣存在解經典的相似困難,若僅就文本敷衍成篇,則不過表面文章。至于敘事背后的把握,必要處以注釋方式說明,不能盡注之處,下過材料研究功夫者自然能夠體會。

引子 瑞雪與妖異

盡管后來還有袁世凱的洪憲帝制和張勛復辟,以及偽滿洲國的小朝廷兒皇帝和夢想黃袍加身的無數愚氓等等鬧劇,在中國的歷史上,1911年辛亥,應該說是皇權帝制的最后一年。只是親歷者無法預知,即將來臨的新的一年,不是年復一年的新歲,也不是父子世襲的新皇,甚至不是五德循環的新朝,而是一個結束兩千年皇權、永遠告別帝制、開啟共和時代的歷史新紀元。*自革命黨人提出敢以帝制自為者,天下共擊之的口號政綱,帝制與共和便成為截然對立,不可調和的。其實,共和的本意以及當時中國人理解的今意,還是有經典的古意和合眾的西意之別。因而孫中山在1897年提出共和適合于中國時,聯邦制的構思就是其中要義。辛亥各省紛紛獨立,東南的立憲黨人轉而主張共和,促使清帝退位,康有為、梁啟超等人則試圖以虛君共和來化解紛爭,其他地方的立憲黨人也設法調和帝制與共和,提出了帝國共和主義,主張建立中華聯邦共和國,實行帝國共和制,設國王或大圣皇,與大總統并行,并且認為此舉不僅能夠平息中國的亂局,而且可以彌補歐美政治學說和政治建構的偏蔽。當然,后來又有五族共和的說法。由此可見,共和的涵義及其應用,遠非僅僅與帝制對立那樣簡單。這樣以千年為單位的辭舊迎新,在人類歷史上的確是千載難逢。

辛亥年新正,長江以北的廣大區域普降大雪。看著漫天雪花飛舞,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心緒各異的人們,所感受的意境完全不同,日記所記,清晰地反映出各自心情的別樣。這些差別,除了反應當時各人境遇的不同,也或多或少地預示了他們面對即將到來的政治風暴和共和時代,應變及表現的千差萬別。

在天子腳下的京師,連續下了幾天的大雪直到元旦夜晚才停止。這一天丁母憂的前軍機處章京、憲政編查館科員許寶衡(1875-1961,字季湘,號巢云,浙江杭州人)在日記中記道:“十時起,雪更劇,競夕未已,屋瓦厚積尺許矣。”[1](P.331)京師圖書館監督繆荃孫(1844—1919,字炎之,又字筱珊,晚號藝風老人,江蘇江陰人。光緒二年進士)記:“大雪一尺五寸,三十年來所未見。”[2](P.2351)民政部左參議汪榮寶(1878-1933,字袞父,號太玄,江蘇吳縣人)則記為:“午前十一時起,大雪彌漫,平地積尺許。”[3](P.765)

與許、繆、汪三人的單純紀實略有不同,望著雪景,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那桐(1856—1925,字琴軒,葉赫那拉氏,內務府滿洲鑲黃旗人,晚清“旗下三才子”之一。光緒十一年舉人)的心情似乎不錯:“自夜間落雪至申刻止,祥霙盈尺,預兆豐年。”[4](P.679)從后來的情形看,其樂觀情緒大概并非來自大清王朝有何喜訊,而是他自己隨遇而安的達觀心態。與那桐同在軍機,后來又一起入皇族內閣為協理大臣的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號菊人,又號弢齋、東海、濤齋、水竹邨人,祖籍浙江鄞縣,落籍直隸天津,生于河南衛輝。光緒十二年進士),當日的活動依次為:“未明起,大雪。敬神。入直,到甚早,秉燭獨坐軍機處,作詩一首。辰正后,隨慶邸同僚四人在西右門內見攝政王,巳初召見。巳初一刻散,同琴軒到攝政王府暨慶邸各處拜年。午初刻后回寓,祖宗堂前行禮拜年,合家拜年。午后小憩,恭閱實錄。晚祀祖。”除了見的人有所不同以外,這大概是當年他記述每日活動的縮影。

任學部行走、資政院議員的胡駿(字葆森,一作葆生,四川廣安人,光緒二十九年進士),辛亥新正仍在京師,“大雪,積厚可尺許。晨起彌望,頓覺世界放大光明,亦奇觀也”。[5](P.44)而早已辭官閑居的王振聲(1842-1922,字劭農,一作少農,號燦柯山樵,又號黃山遁叟,晚號心清老人,順天通州人。1873年同治甲辰進士,授工部主事,歷任工部郎中、御史、給事中,光緒三十一年補授安徽徽州知府。后改授道員,辭官歸里),也目睹了這場大雪從臘月廿九一直下到辛亥元旦,心無掛礙,惜墨如金的他,在越來越簡略的日記中特意記下這場大雪“厚尺許”[6](P.66),以示非同尋常。

客寓北京的湖南布政使鄭孝胥(1860-1938,字蘇戡,一字太夷,號海藏,福建閩侯人,光緒八年舉人),大雪中與居停主人“擁被共談,甚歡”。除夕夜(臘月二十九)他寫了一條紅紙:“宣統三年,民強國振,道達詩昌。”這不僅是他的愿望,也隱隱顯現其抱負。鄭孝胥主張立憲,并積極鼓動各省督撫聯銜電催,不少相關電稿即出自他的手筆。歲末回顧,他接著寫道:“今年蹤跡頗極縱橫,內閣、國會已有萌芽,錦路、壺埠勢不可止。觸山之恨難償,逐日之力將盡,其所營者僅止于此,吁,可哀矣,吾其為共工、夸父也歟?”[7](PP.1305-1306)這番話絕非心力交瘁的慨嘆,好不容易獲得實缺的他,與友人相談甚歡,不僅是重逢的喜悅,還包含著對時勢的期待。

這場大雪覆蓋的范圍很廣,翰林院侍讀學士惲毓鼎(1862-1917,字薇孫,一字澄齋,河北大興人,祖籍江蘇常州。光緒十五年進士)得南方來京的友人相告,“入湖北孝感境即遇雪,愈北愈大”[8](P.521)。臘月下旬從陜西出發趕赴北京就讀清華學堂的吳宓(1894-1978,陜西涇陽人,字雨僧、雨生),二十六日剛到河南的陜州即遇雪,繼續乘馬車走了兩天,抵達河南府,換乘火車。因為京師鼠疫流行,京奉鐵路暫停運營,除夕和新正都滯留在河南府。此地的大雪,到除夕夜已經停止,“晨起而日光煦煦,天已大晴。四野積雪至厚,望之一色。赤日紫霞遠映其上,新霽景色至妍且麗”。不過,美景當前,被迫待在客棧的吳宓卻心緒不佳,“曉光未出,棧人即起。爆竹鳴鳴,香花融融,太平酣嬉,慶賀新年。旅客聞之,究竟有何意味。人生百年,年年此日,亦事之常,況事業無成,時局方厄,尚何言慶祝云云也。”直到新政初二登車北上,他的心情才漸漸轉好,望眼窗外,“四野積雪未消,望之一白,為風所擁,雪表面乃作波浪痕。車行既速,憑窗外望,雪波洶涌,儼似流動于足下。遠顧天際一色,真不啻在滄海中行也。……此諸日間飛行千余里,乃雪色仍彌望一白,真個瓊瑤世界也”。[9](PP.15-16)

同是新正,江南無雪,有雨。據執教于家鄉江蘇東臺縣立中學和師范學堂的吉城(1867-1928,字鳳池)所記,當地除夕子夜雷雨,元旦白天放晴。[10](P.235)江蘇諮議局議長張謇(1853-1926,字季直,號嗇庵,祖籍江蘇常熟,生于江蘇海門,光緒二十年恩科狀元)回到家鄉南通,拜廟應客之余,還要處理些家事業務。[11](P.645)辭官里居的葉昌熾(1849-1917,字蘭裳,又字鞠裳、鞠常,晚號緣督廬主人。原籍浙江紹興,后入籍江蘇長川。光緒十五年進士),在蘇州迎來新的一年。不過,自從1906年學政裁撤回鄉,葉昌熾就已經心灰意冷。1910年底,他辭去勉強承乏的江蘇存古學堂史學講席。辛亥元旦的天氣和他的心情都相當陰沉,他在日記中寫道:“行年六十三矣,德不加進,歐風浸灌,新國民新少年如飲狂藥,吾輩如陳人宿物,舊時所學,盡成土苴。過新年后,只可蟄居不出,即以此日為始。”[12](卷10,P.6584)可以說,對于葉昌熾而言,清朝雖在,山河卻已經變色,不復往日風光了。

同在長沙的湖南粵漢鐵路總公司坐辦、總理余肇康,辛亥新正的感覺與王闿運全然不同,庚戌除日,風雨雷電,晝晦三次,雷聲甚猛,不知何祥。可是次日早晨,天獲暢晴,氣象甚佳,“今年定卜時和年豐,為之歡忭。”可是后來局勢的發展變化完全出乎余肇康的意料。民國成立后,丙辰八月二十四日他于除日條補注到:“嗚呼!明年今日,國變已四月矣。……以見天乃定以行與事示之至顯意。”癸亥浴佛后三日,又于新正條補注到:“所為痛哭流涕長太息。”[14](PP.993-994)對自己未能及時正確領會天意以至于對時局的巨變準備不足而感到痛心疾首。

辛亥年一整年中,天象的吉兇的確有些難以揣摩。晚清桐城派大家、安徽師范學堂監督姚永概所在的桐城,氣候變幻莫測,除夕大雨雷電,元旦中午放晴,次日早大霜,申刻雪。[15](PP.1176-1177)十月初二晚七時,吉林長春有流星自東南而西北,巨響如雷,還算有些科學知識的孟憲彝無法判斷究竟是禍是福,甚至覺得“祥瑞亦妖孽也”。[16](P.340)或許辛亥年真的是妖異橫行,或許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動蕩局勢天人感應,人們對于現實和未來的不決定性感到惶惶然,耳聞目睹才多了許多的怪力亂神之事。這一年,本來以傳播西學享有時名的學部編訂名詞館總纂、資政院議員嚴復(1854-1921,原名宗光,字又陵,字幾道,福建侯官人)忽然篤信占卜問卦,日記中主要就是記錄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各種卜辭卦象。

遠赴大洋彼岸的胡適(1891—1962,安徽績溪人),當時不過是如過江之鯽的赴美留學生中的普通一員,保存下來并且出版的辛亥年留學日記,恰好是從舊歷元旦開始的。身在異國而不只是異鄉,沒有任何過節的氣氛,而且還要應付生物學考試,不免有些失意。胡適寫了一首小詩,記錄當日康奈爾大學所在紐約州的天氣和自己的心情:“永夜寒如故,朝來歲已更。層冰埋大道,積雪壓孤城。往事潮心上,奇書照眼明。可憐逢令節,辛苦尚爭名。”紐約州的天氣與北京相仿,而胡適的心情,除了對當天拿到的《五尺叢書》*“五尺叢書”是由哈佛大學校長伊里鶚(Eliot)主編的一套收集古今名著的叢書,印成50冊,總長度五英尺,故名。感到滿意外,基本上乏善可陳。[17](P.63)而在歐洲的德國萊比錫大學留學的蔡元培(1868-1940,字鶴卿,又字仲申、民友、孑民,浙江紹興人,原籍浙江諸暨。光緒十八年進士),這一天前往附近的城鎮游覽,參觀了尼采等名人曾經就讀的學校,并在同地教院觀看古墓碑、宗教畫、木刻、塑像。[18](P.421)身為革命黨人,對于國內政局表面陷入膠著狀態之下的暗潮洶涌很難把握,因而注意力集中于學術文化之事。

年屆50的惲毓鼎剛好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可是對于辛亥新正的這場大雪所預示的天相,也無法預知吉兇禍福,所記錄的是:“徹夜大雪,至未刻始止,積地一尺二寸許。十余年無此大雪矣。”雪停后他前往南橫街,“乾坤積玉,路斷行人,終日無一車到門。雪甫止,即有清道夫分段劃治道涂。新政中唯路政最見益處”。這樣的評語也正是惲毓鼎心境的寫照。他自覺年齡日長,“志氣日衰,腦力日減,唯學問、思想較前大進。蓋閱歷稍深,記覽稍富之效也。”除夕夜,他居然“看飲冰室論本朝學派變遷一大篇,真知灼見,洞中竅要,從前無人能及此者,二百六十年宗派當以此為定評”。[8](PP.520-521)梁啟超的論述能否當得起這一句評語,尚有可議,因為梁的看法后來變化不小,自己也不確定。不能知天命的惲毓鼎,其言行卻反映了人事變遷,依稀可見大清王朝的命運與歸宿。

一 內外官員的帝制末年

辛亥年果然是多事之秋,面對紛至沓來的內外信息,各自的反應因人而異。文淵閣大學士、軍機大臣、政務處大臣、外務部尚書、會辦大臣那桐的兼職名銜越來越多,記事卻一如既往地簡略,看戲應酬等多于從公要事,對于天大的政事也只是輕描淡寫。三月三十日(4月28日),革命黨在廣州發難的消息傳到北京,那桐的反應是:“今接電粵東匪黨起事,焚毀督署,傷斃衛兵,幸當時捕獲數十名,安靜如常。”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大清王朝200余年經歷過的無數事變的又一次,不必大驚小怪。四月十日(5月8日),內閣成立,那桐被授為內閣協理大臣,所記只是裁去外務部會辦大臣一事。[4](P.687)與那桐同時為內閣協理大臣的徐世昌,每日所記更如流水賬,入直、回寓、辦公、會客、看書、寫字、應酬等等,日復一日。其實際的行事遠不能以日記為斷,平靜如水之下,不知隱伏著多少軍國大事和朝局政爭的洶涌暗潮。

曾任軍機章京的許寶衡,其時仍因丁母憂改派憲政編查館科員,兼大清銀行差事,又擔任官報局干事,日記的篇幅不小,交際應酬之外,記事卻有些簡略,尤其是當時發生的許多重大時事,反而失載。但并不等于說他漠然于時局。或許后人眼中的重大事件,在他的觀念中還屬于細枝末節,朝政等軍國大事才是重中之重。他對友人訴說內監李蓮英的親戚仗勢欺人,強要婚事,頗致不滿;又因鄉誼而參與京官同鄉諸老議江浙路事。其時江浙鐵路因撤退工程師,引起英國的強烈不滿,外務部尚書鄒嘉來希望郵傳部將江浙鐵路收回,“那中堂意若果收回,江浙股東之資本決不令有損失,公司用人皆令照舊”。沈家本、勞乃宣、胡惟德、吳士鑒、章梫等集議辦法對策。勞乃宣認為開會宜按照章程投票表決,沈家本認為向錢莊借款恐亦無益。胡惟德認為以部辦為上策,動存款為中策,借莊款為下策。據他說,盛宣懷“恐為江浙人詬病,不肯創此議”。[1](PP.332,335)后來川路、湘路收歸國有,引發社會激烈抗爭,成點燃辛亥反清起義的導火索,盛宣懷也成了眾矢之的,整個皇族內閣因此受到牽連黯然下臺。實則盛宣懷對于鐵路收歸國有部辦,并非沒有顧及后果,也未必完全由他主動。

四月內閣成立后,舊內閣、軍機處、會議政務處一并裁撤。五月,內閣官制及屬官確定。法制院、統計局都有意相邀,而許寶衡屬意于承宣廳,因其與軍機處事務大抵相類,自覺相宜,遂積極活動聯系,終于如愿以償,六月,為內閣承宣廳行走,同時仍在法制院辦事。這一屆內閣,人稱皇族內閣。六月廿五日(7月20日),許寶衡首次入直,在東華門下車后,步行至西苑的內直房,與閣丞、廳長等相見,進謁慶邸及那桐、徐世昌二相。許寶衡憶及從前入直,光緒戊申春間及九月后均在西苑,十月二十一、二十二日連遭大喪,即日移入大內,不復至西苑。當時六堂,如今僅慶邸一人,不覺感慨萬分。[1](P.353)此事似乎有些不祥之兆,不過月余,川路風潮即爆發。

許寶衡擅長文書,不少人請托代擬疏稿,一概拒絕不近人情,照單全收又不負責任。許寶衡于此不無權衡取舍。有人久處邊地,極思遷擢,議請仿東三省例改蒙古、新疆體制。許寶衡以為“此等改革,關系極大,外生敵國之心,內攜蒙古之志,一有變故,不可收拾”,卻之。[1](P.346)辛亥各省獨立,蒙藏新疆等地果然趁機紛紛勾通外強,運動脫離。

度支部侍郎紹英(1861-1925,字賓旭,又字越千,滿洲鑲黃旗人)的日記經過后人整理。在宣統三年這一冊也就是第18冊的封面,他寫下了“此本日記有關歷史”的字樣。[19](P.175)其實每一本日記都是歷史的見證,只不過辛亥年的確特別重要。作為大清國庫的守門人,紹英生性謹慎,每年元旦都要書寫大吉大利萱堂余慶棣圃增榮節儉制用敬慎持躬國恩家慶人壽年豐之帖,“一在預祝吉祥,一在自矢箴警,節儉以期不匱,敬慎以期不敗,于養德養生處人處事大有關系,應敬念之”。[19](P.177)正月廿四日(2月22日)他身患感冒,還要自我告誡道:“臨疾不慎,切宜戒慎為要。”[19](P.182)

紹英記事同樣極為簡略,元旦僅記為:“是日大雪。佛堂、祠堂行禮后未出門。”[19](P.178)初四日(2月2日)即進署辦事。因事務繁多,須時常加班,如十四日((2月12日)加班具奏試辦宣統四年全國預算暫行章程及實行宣統三年預算辦法各一折,均留中。偶爾會進內叩頭行禮。就京師官場的盤根錯節而言,紹英的應酬較少,只有紅白喜事之時,家中才宴客唱戲,熱鬧一番。來往之人大都是親貴及其家眷。四月底結算,紹英家用累計花去七千余兩,“實為向所未有。一由于喜事后之欠款,一由于平日之妄費。日后應力行節儉為要”。[19](P.209)閏六月初五(7月30日),紹英覺得“家事日用浩繁,有難乎為繼之勢,然酬應往來,亦難遽廢。惟應清心寡欲以保身體,精細勤奮以辦公事,加以時時敬慎,日日節儉,庶幾國恩家慶,可望足用”。[19](P.214)

至于經手的對外借款之事,紹英則詳細記錄過程內容辦法。自從上一年由橡膠股票危機引發的金融風潮后,清政府的財政就陷入破產狀態,只能依靠借款來維持。一旦借款鏈條斷裂,國家就將面臨破產。三月十七日(4月15日),度支部與外務部會奏四國借款事奉旨批復,即行文外務部照會美英德法四國公使。當天,美國銀行代表司戴德及匯豐、法華、東方匯理各銀行總辦共8人至幣制局,簽字中英文合同各8份,另給四國銀行函二件,一為允給該行酬費75 000鎊,一為暫存該行候撥之款,該行應給二厘回息。又給該行清單二件,一為幣制局用款單,約6000萬兩,東三省2000萬兩,鑄費在內;一為東三省擴充實業用款單,擴充實業2000萬兩,撥給推行幣制約2000萬兩。二單約計共用8000萬兩之譜。給幣制局、東三省該行撥款格式紙各一件,該行給度支部信一件,定東三省用款先撥100萬鎊,不夠再撥100萬鎊,以200萬鎊為度。合同各銀行存中英文各一份,度支部存各四份。事畢,待以果點香檳,司戴德發表演說,盼望中國幣制發達。中方答以此事承各國資本家贊成,我必要認真經理,以期不負諸君贊成之意。[19](PP.196-199)

作為清政府的管家,紹英來往經手的多是銀錢。四月初三(5月1日),“取大清銀行官息紅利共三千余兩,當即入折結存,尚有盈余也”。其時京師權貴多在各銀行存款及投資股票,紹英間中也為親友代辦相關事務。如四月初七日(5月5日)“振大爺派世侯交來信一件,為換票事”。初十日(5月8日)紹英到匯豐代為辦理,辦妥后命人送交,并取回條收存。紹英本人還購有載福堂、銀行等中外金融股票。

四月初十日,內閣發表。紹英到署,“陳瑤翁云:我輩既系不負責任之次官,自應恪守權限,未便逾越,如電報發行等事,均應候長官閱定標行也。”紹英認為“所言甚有道理,自系即應遵守者也”。[19](PP.205-206)

時任民政部左參議的汪榮寶是清廷推行新政和預備立憲的大紅人、大忙人。其時清政府設置了許許多多的主持機構,封了大大小小的各種官員,王公樞臣和封疆大吏兼了名目繁多的職位差事,可是真正辦實事起實際作用的,往往就是幾位在各衙門之間行走來行走去的能員。其中風頭最健的四個,汪榮寶、章宗祥、陸宗輿、曹汝霖,人稱“四大金剛”,而汪榮寶居其首。曹汝霖《一生之回憶》稱:“我與汪袞父、章仲和、陸閏生四人,每逢新政,無役不從,議論最多,時人戲稱為四金剛。”*關于四大金剛,說法不一,一說汪榮寶、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等積極參與愛國活動,在留學生中號稱“四大金剛”;一說金邦平、張一麟、汪榮寶、曹汝霖四人,號稱袁世凱旗下四大金剛;一說汪榮寶、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等為民初親日派的四大金剛;一說留學生歸國,大多偃蹇潦倒,獨章宗祥、陸宗輿、汪榮寶及曹汝霖四人,大走紅運。時上海林黛玉、陸蘭芬、張書玉、金小寶四妓,亦鼎盛一時,名為四金剛,宦途中人遂以曹、章、汪、陸喻之為林、陸、張、金。揆諸史事,前三說均有可議,第一說顯然與史不合,第二說亦有可疑,第三說則應為口碑的延續。據曹汝霖自述,參合相關事實,四大金剛得名,當始于清季汪榮寶、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四人同在京師參與新政。他們地位不高,之所以能夠參與機要,且大肆議論,原因在于改制要學習外國,尤其是日本,而這幾位剛好是留日法科出身,多少具備一些知識,相對于外國法政的學問體制當然有限,但在京師官場,卻是有數的知日法理專家。加之清政府聘請多位日本顧問,汪榮寶等人的日語能力和法政知識,可以在顧問與權臣之間溝通聯絡,更加增強了他們地位的重要性。各部改制,都希望他們前往議事,也是不得不然。

曹汝霖指他們四人被稱為四金剛,是在憲政編查館時期,實則四人從1904年修訂法律館開始,就一直參與新政機要,在考察政治館(1907年改為憲政編查館)、官制編制館里擔任要角。1906年9月6日在恭王府朗潤園設官制編制館,以孫寶琦、楊士琦為提調,下設起草、評議、考定、審定四課,金邦平、張一麐、曹汝霖、汪榮寶為起草課委員,陸宗輿、鄧邦述、熙彥為評議課委員,吳廷燮、郭曾炘、黃瑞祖為考定課委員,周樹謨、錢能訓為審定課委員,另有京師各部、處以及各疆臣所派參與會議官員多人。[20]

有學人指汪榮寶為帝制君權派,其實事情恐怕沒有那么簡單。汪榮寶留學期間一度思想激進,先后參加勵志會和亡國紀念會的活動,與革、保雙方都有聯系。庚子勤王失敗,保皇會制定并實施了派人進入清朝大員幕府的計劃。汪榮寶所在的民政部,恰好由肅親王善耆長期執掌部務,而善耆是親貴當中的開明派,幕下聚集了不少有志官紳,包括幾位保皇會的骨干成員,并且長期與康、梁等人暗中聯系。汪榮寶經常與善耆長談,關系甚篤。其宦途一帆風順,得益于善耆的鼎力提攜。辛亥閏六月,善耆調任理藩大臣,汪榮寶以五年堂屬,一旦分袂,殊有依戀之情。[3](P.962)

汪榮寶等人由于在新政憲政事務中作用重要,而成為言官攻詆的對象,罪名之一,便是“憲政編查館起草各員如汪榮寶、吳廷燮、章宗祥等,何一非丙午遺孽,又益以楊度,使實行革命于政治之中。故彼黨談新政者,皆言變法當從官制入手。蓋官制既亂,傾去舊臣,援用私黨,使布居要地,乃得盡逞其謀。”*《御史胡思敬奏官制未可偏信一二留學生剿襲日本成法輕議更張折》,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上冊,第548頁。辛亥新正二十二日,汪榮寶在憲政館看過該疏,指為攻擊憲政館,不遺余力,誕妄乖謬。當晚到肅邸,與善耆長談。在這些言官看來,新刑律成而民亂于下,新官制成而官亂于上,任其發展,戊戌變法的一幕必將重現。此說看似羅織罪名,實則空穴來風,未必無因。

汪榮寶的忙,從他的日記可見一斑。除了早晨的冷水浴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課,以及京師官場的繁多應酬外,憲政館、法律館、民政部等處,是他常到之地。有時一日之間三處都要跑到,有時則人尚在一處,另一處還來電話急招。新正初六(2月4日)一早起來,他先到北京飯店訪客,旋往憲政館,飯后到民政部。下午三時許陪同尚書到防疫事務局,與該局副局長商議清理街巷及籌建帝國醫院事宜。[3](P.770)后民政部籌設中央醫院,由衛生司擬具章程,其中未妥之處甚多,汪榮寶等商定由審查委員另行起草。[3](P.845)其時東北瘟疫流行,防治成為清政府大為頭痛之事,以致不得不聘請各國專家參與其事,并且開始著手建立防疫制度。十天后民政部召開第一次衛生會議,汪榮寶提出如下問題:甲、傳染病預防法問題。一、法律上應認為傳染病者當有幾種;二、預防經費應由何處負擔。乙、普通衛生問題。一、修浚溝渠籌款方法;二、學堂、工廠衛生行政如何由主管衙門與本部聯絡辦理。會議結果,各事大體得到解決。[3](P.780)

正月二十四日(2月22日),汪榮寶到憲政館會議內閣屬官官制草案,不得要領而散。[3](P.788)二十七日(2月25日)到修訂法律館會議民律草案多條,[3](P.791)并校訂大清刑律黃冊。又擬向資政院提出設法案調查會,以留學畢業分部各員充編纂之任。[3](P.798)二月十一日(3月11日),到憲政編查館會議各部官制通則草案,聚訟半日,不得要領。[3](P.805)十六日(3月16日)再度會議官制,因意見分歧,與楊度齟齬,爭論甚激。[3](P.810)

二月二十日(3月20日)上諭,派汪榮寶和陳邦瑞、李家駒等為憲法協纂大臣。“自維淺薄,何敢當此重任。用逾其量,不勝懔懔。飯后到部,邸問余奉命草憲,屬謹慎秘密。余謹受教。”[3](P.814)次日,汪榮寶往訪大甜水井胡同的倫貝子(溥倫,字敘齋),李家駒在座,略談纂擬憲法之預備。倫貝子約晚間到府再談。屆時雷奮(季興)、孟昭常(庸生)、金邦平(伯屏)在座,“貝子謀集同志設一俱樂部,隱為組織政黨之預備。記錄同志姓名數十人,約他日再商集合之法”。[3](P.815)其時因為清廷預備立憲,京師官紳紛紛運動組織各種黨會,聯絡聚集勢力。汪榮寶參與了政學會的活動,到會者近20人,由汪勉齋、孟昭常、陳綬珊草請愿書,要求召開臨時會。汪榮寶心知無效,亦不便公然反對。[3](P.827)五月二十二日(6月18日),開會選舉董事評議員,到會會員42人,曹汝霖、陸宗輿、金邦平和汪榮寶四人當選為董事。[3](P.904)此外,他還作為來賓參加了憲政實進會歡迎張謇的歡迎會和宴會[3](P.897),又參與陸宗輿發起的資政院議員研究會[3](P.1016)。

二月二十二日(3月22日),溥倫補農工商部尚書,沈家本回法部左侍郎任,世續和李家駒充資政院正副總裁。汪榮寶對此不無寄望,“詣敘齋貝子致賀,今而后喜可知也。”[3](P.816)內閣暫行官制設總理大臣1人、協理大臣1人或2人,“余于肅邸前力陳其非,本日為代作一說帖,說明此制之流弊,面送肅府,未知其能否力爭也。”[3](P.821)后因樞堂挽留未果。

此后,汪榮寶積極參與纂擬憲法事務,與溥倫、李家駒等多次商議。“余近以憲政館辦事棘手,每有獻替,多不見納。而論者或疑余等把持一切,枉道取容,交相攻擊。余久有去意,苦未得間。”其余兩位協纂憲法大臣亦不希望汪榮寶兼此差事。于是汪以部務殷繁為詞,具呈辭職。[3](P.826)

六月初八(7月3日),纂擬憲法之事在武英殿內的煥章殿開辦,溥倫、載澤、陳邦瑞、李家駒、汪榮寶等均到場,會議纂擬程序及派員辦理庶務。[3](P.919)隨后,汪榮寶帶書十余種,其中有美濃部達吉博士的《憲法消遣》,和李家駒一道入山,在京郊十三陵一帶,閉門編制憲法,首先起草凡例,擬定章目,繼而討論具體,起草內容。關于弼德院應否列為憲法上之機關,參考所攜群籍,不得要領。草擬第一章第八條,關于規定命令權,汪榮寶雖采普魯士等國憲法主義,不取獨立命令,而略采俄羅斯憲法之意,加入委任命令一層,議久不決。最終決定采日本憲法主義,而條件加嚴。[3](PP.922-928)

回京后,李、汪二人向溥倫、載澤報告了凡例、章目,并陳說大意,兩邸即擬呈遞攝政王請訓示。[3](P.929)中央教育會開會期間,沈恩孚、黃炎培等人來訪,談及“日本預備立憲時代與現在中國情形之異同,稱心而道,不自覺其言之長也”。[3](P.938)

后來的一段時間,汪榮寶一直公余草擬憲章,定期將擬好的正文、參考條文和按語由各位纂擬大臣抄錄審閱,然后討論改動。增加的內容如皇室大典之制定、頒歷等,有時一項條文爭論半日不決。定稿后,由書記謄寫進呈。[3](PP.948-951)若攝政王有所刪改,則要再議,或遵改,或進言。

閏六月下旬,汪、李二人再入方山,續寫憲章。關于汪榮寶未采納日本憲法第31條之事,李家駒有所疑義,汪榮寶解釋系酌采伊藤博文、穗積八束等人的學說,明白規定,列入第一章之末,作為第20條。[3](P.968)討論第四、五章時,又參閱有賀長雄的《責任論》和清水澄的憲法學著述。回京后,汪榮寶再遍閱清水澄、織田萬、美濃部達吉、上杉慎吉等人的著作,修改條文。[3](P.972)又閱副島義一的《憲法論》,“關于條約與立法關系,頗與余意見相合,即采其意,擬成條文”。[3](P.973)常常是汪榮寶閱讀各種日本的憲法書籍,然后向李家駒略述近日所見。這樣學以致用、立竿見影地草擬國家大法,今人看來真是不可思議。由于連日鉆研憲法,日思夜想,殊于身心無益。[3](P.976)凡遇疑義甚多,易滋誤解處,汪榮寶即遍檢日本諸博士說,苦不得當。[3](P.978)

制憲的難題之一,是兼顧法理和實情。有時即使遍閱外國諸書,仍然不得要領。如諭旨、詔誥、制敕,“向來未有包括之名詞。日本憲法第五十五條第二項所謂詔敕,蓋即所以概括各種者。普魯士憲法謂之國王所發之公文書,一文一質,于中國均不合用。因思唐律所謂制書,殆即包舉一切而言。亟求《唐律疏義》考之,殊不得確詁。”遂“訪岡田博士質以關于司法權解釋之異同,亦頗不了了。岡田刑法專門,于其他公法未嘗十分研究也”。[3](P.986)關于大臣責任問題,“以土耳其憲法于此事規定獨詳,反復審思,因悟彼憲法第三十五條之精意。竊思采用,撰擬條文,轉輾不寐。”[3](P.987)“閱副島學士憲法論,參考關于預算各學說。日本憲法六十七條于議會預算協贊權限制頗嚴,初疑照此規定,則議會對于預算殆無自由修正之余地也。似于本實不符。及細加考訂,乃知其所謂既定歲出者,指上年預算所定之額而言,非謂大權所定。自伊藤義解以及有賀、副島、美濃部、市村光忠、上野貞正及北鬼(三郎)諸氏著書,均是如此解釋。惟清水博士及都筑學士馨六頗持異議,以為照此解釋,于大權有非常之影響。因檢穗積氏《憲法提要》閱之,于此獨不及一語。蓋博士亦未必如清水之極端主張也。”[3](P.994)后即采納伊藤說,會計一章于既定歲出一條明白規定,以免將來論爭。[3](P.995)

七月二十八日(9月20日),汪榮寶和李家駒在泰山將憲法草案全部86條116項定稿[3](P.996),回京后繼續有所改動。如八月初八(9月29日),“日本憲法第二章之意義最為學者所聚訟,實則沿襲歐洲各國之歷史,冀以防止專制政府濫用權力之弊,于法理上無何等之關系也。我國制定憲法,僅可用概括主義,不必一一列舉,轉生誤解。本日參考各書,根據法理,另擬概括‘定’的條文。當與柳溪熟商。”[3](P.1008)

汪榮寶對于草擬憲法之事雖然全身心投入,卻不敢期望過高。七月十三日(9月5日)晚,他閱讀美濃部所譯述厄利納克氏《憲法變化論》,“末段述國會制度之缺點及代表主義之無用,精警透徹。以他人行之數十年,而尤未能愜意者,我乃方思學步,即一一摹擬惟肖,已不免為學人所嗤,況復襲其皮毛,而遺其精意,欲以挽回頹運,豈可得哉。掩卷深思,百憂交集。”[3](P.983)

在制憲問題上的諸多審慎,成為后來學人指責其政治態度的口實。可是汪榮寶看到的問題,有的至今仍然困擾各方,難得妥善的解決之道。況且,汪榮寶的表現還有其他方面。作為資政院議員、中央教育會的政府代表,在會上討論停止實官獎勵及出身問題,汪榮寶發言演說不可不停止之理由。此案多數贊成,可成決議。[3](P.943)又贊成列名發起張元濟等人組織的私立教育會,并參與成立大會,接替先行離會的伍光健擔任主席,還當選為評議員。[3](PP.958-959)

汪榮寶注意到政界形勢的變化,以及廣州將軍孚琦被刺事件。四月中旬,有言官疏陳近日革命黨由長江一帶紛紛北上,廷寄民政部、順天府嚴密偵緝。[3](P.867)他與汪大燮等人談及近來大局,唏噓流涕。[3](P.869)七月十八日(9月10日),他與曹汝霖、陸宗輿等談及近日川事,共相扼腕。[3](P.988)孟昭常與談鐵路風潮事,頗有辯護盛宣懷之語。汪榮寶認為其長厚如此[3](P.1018),心中顯然不以盛的行事為然。

辛亥這一年,惲毓鼎的身份恰好由官轉紳。在今人眼中,惲毓鼎大概屬于守舊一類,可是其言行未必可以守舊一言以蔽之。他認真閱讀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頗為推崇,將《六大政治家》中的三篇“熟玩深思,服膺不釋,其足以增吾智識者多矣”[8](P.521)。看林紓的翻譯小說,也認為“最有聲價”,“所譯各具面目,各有精神,處處引人入勝”。而指學生所譯東洋各種,“猥陋之詞,不可向邇”,斥為“新小說之極惡劣者”。[8](PP.522,524)他可以吃西餐、喝紅酒,被推為上海中西醫學研究會會長,對于“近世泰西人重新理,于醫亦然。每理一證,則推究盡變,著為專書”,也表示“服其善”。[8](P.530)由此看來,他也是王闿運眼中趨新的講官之一。不過,他對廢科舉、立學堂,造成學生志趣卑污、道德墮落、中國文字將亡,感到悲哀,因而嘆息痛恨南皮、長沙二張。[8](P.541)

溫生才刺殺孚琦,惲毓鼎擔心“暗殺之禍漸行于中國矣”[8](P.530)。對于攝政王的所作所為,惲毓鼎心懷不滿,“閱報紙,各國要索環集,咄咄逼人,政府一味支吾,束手無策,唯貿貿然督秕政之進行,財日竭,氣日囂,兆庶離心,百官解體,毓鼎效忠無路,痛念先朝,泫然淚下。禁煙,上英國當,害人命無數,上下虧損二萬萬兩以上。防疫,上日本當,害人命無數,上下虧損數百萬兩以上。朝廷甘受其愚,始終不知覺悟,豈非氣數使然。哀哉!”[8](P.526)加上不愿受委員胥役的折辱囚禁,憤而辭去翰林院侍讀學士一職。

三月二十四日(4月22日),上諭準惲毓鼎開缺,他自我解嘲道:“余宦情素淡,篤信安命之說,以自得為宗旨。數年來,子孫繁衍,寶惠官運漸隆,時時以盈滿為懼。故每夜焚香恭謝天佑,唯求得以保全。今幸獲賦遂初,與世無爭,與人無競,讀書寫字,蒔竹栽花,使此心常活潑潑地。內有賢助,外有良朋。多歡喜,少怨忿。以此養生,以此進德,庶幾無負光陰乎?午后得見諭旨,頓覺無官一身輕,天空海闊,任我游翔,可為人生至樂。所不能恝然者,渥受先太后、先帝知遇優待之恩,未能報稱萬一耳。”[8](P.531)

由于對新朝頗多不滿,惲毓鼎眼中的宣統朝局鮮有是處。皇族內閣成立,惲毓鼎歷數其成員,大都宗室親貴,后來眉批道:“處群情離叛之秋,有舉火積薪之勢,而猶常以少數控制全局,天下烏有是理!其不亡何待?”[8](P.532)他對“賢者避世”之說頗有同感,不與世風所趨近而同之,一反舉世好結黨運動的風尚,偏重安守獨立,避世而不遁世。這與他民初參與多種團體活動的行為反差顯然。他喜歡看《東方雜志》和《國風報》,并且表示:“余于近人譯著新書,皆閱不終篇,即生倦厭,獨《國風報》則讀之榃醰有味,益我良多。”《東方雜志》“雖不及《國風》之宏深,而理博趣昭,亦頗引人入勝。長年多暇,以此為遣日之資,殊為不惡。若京滬所出日報,大半造言生事,弋財營私,真不足污吾眼光也。”[8](PP.536-537)

廣州亂事屢作,先是擊斃署將軍孚琦,繼而攻打督署,再是炸彈轟擊水師提督李準。據說“總督張鳴岐恐甚,夜眠屢易其處,日夕憂懼,將成心疾。張由岑春煊幕府,不數年竄領兼圻,既無定亂之才,復無鎮亂之膽,臨事則張皇而失措,事后則鋪飾以邀功。真凡材也。執政唯知受其重賄,付以南疆,亦稍為大局計否?”[8](PP.543-544)惲毓鼎的怨詞,與其說是擔憂大清的安危,不如說是為自己鳴不平。

皇族內閣成立時,曾有傳言將召張謇和鄭孝胥入為新內閣秘書長。張謇自戊戌官場失足,即不愿再入宦途,因而到京拜訪親貴時明確表示“不可以公推而來,得官而去”[11](P.650)。鄭孝胥則不然,他自視甚高,抱負不小,頗有野心,辛亥年在京活動,遍交官場士林,甚至與革黨、康黨也有所往來,相當活躍。曾先后參與東北、蒙古等邊事以及鐵路國有事宜,并為盛宣懷代擬諭旨及收回商辦鐵路奏稿。回滬不久,又再度專程北上,參與籌劃路政。期間被清廷授予湖南布政使。鄭孝胥力辭湘藩,欲就郵傳部郵政局局長之職,不果。

五月廿五日(6月21日)攝政王召見時,鄭孝胥主要就世界交通大局的變化趨勢表示了意見,他說:“中國如欲自強,機會只在二十年內。以二十年內世界交通之變局有三大事,一帕拿馬運河,二恰克圖鐵道,三俄印鐵道是也。歐亞交通恃西伯利亞鐵道,俄人始為主人,戰事之后,日人經營南滿,遂與俄分為主人。今中國若能急造恰克圖鐵路,則由柏林至北京只須八日半,世界交通得有四日半之進步。從此以后,中國遂與俄分作歐亞交通之主人,而南滿、東清皆成冷落,日本經營朝鮮、滿洲之勢力必將倒退十年。此乃中國自強千載一時之機遇也”,又痛論“借債造路為變法之本”策,頗為攝政王認可。[7](PP.1326-1327)

六月初六(7月1日),鄭孝胥如約拜見徐世昌,在達壽在場的情況下,鄭孝胥建言身為協理大臣的徐世昌作為漢人代表,應研究各部統一連系之策,先將各部務分別輕重緩急秩序,然后各大臣開閣協議,以部務列之國務中,更分其先后輕重緩急之秩序,并協力制定五年預算案,依案進行,“此所謂國務大臣而非部務大臣也”。[7](P.1328)三天后,鄭孝胥于召對時又陳內閣統一政策及造路預算案。

皇族內閣成立,舉國共憤,鄭孝胥積極出謀劃策,引起輿論的不滿,懷疑其忽得實官有賣身投靠之嫌。“《北京日報》捏造余廿五日召對之語,各報和之,意皆憂余為政府所利用。”對此鄭孝胥另有盤算:“余果再辭,則亦與彼等以鼓噪為恫嚇者等耳,焉能得所憑借以小試其施行之手段哉。”[7](P.1330)對于從未得過實缺的鄭孝胥而言,這無疑是施展抱負的良機。在回滬途中,他躊躇滿志,卻不無忐忑,寫了不少做官辦事的心得箴言,表示“余既出任世事,當使愚者新其耳目,智者作其精神,悠悠道路之口何足以損我哉”。[7](P.1331)《時事新報》節譯《泰晤士報》關于鄭孝胥奏對的評論,認為所奏審時度勢,精當博大,“無論世界何國之政治家,固莫不以能建斯言自豪。倘中國能簡拔如是之人才十數輩或數十輩,列諸要津,畀以政權,則中國之應付時局,其和平堅卓自應遠過于今日也。”[7](P.1332)鄭孝胥頗為認可,特抄錄于日記中。

赴任途中,鄭孝胥的滿腔抱負難以抑制,不禁發出豪言壯語:“吾今挺身以入政界,殆如生番手攜炸彈而來,必先掃除不正當之官場妖魔,次乃掃除不規則之輿論煙瘴,必沖過多數黑暗之反對,乃坐收萬世文明之崇拜。天下有心人曷拭目以觀其效!雖不免大言之謗,然其蓋世沖天之奇氣,終不可誣也。”[7](P.1333)殊不料此去非但無力回天,反而卷入亂局,陷于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令滿腔豪情化作冰水。平生自負有經國大略的鄭孝胥,這一次確是天機失算,騎上虎背,難以下臺了。

辛亥正月初一,長春天陰,正在奉天辦理警務的孟憲彝(1864-1924,字秉初,直隸永清人,光緒二十三年丁酉科舉人)匆匆趕赴長春接任吉林西南路兵備道。此行是由于前任處理防疫事宜不當,出現種種擾民及病死之人被狗分食等不堪之事,被人密告,臨危受命,限期到任,接手相關事務。東北疫情由哈爾濱開始,迅速蔓延到全境,長春疫情尤重。到任后,孟憲彝循例拜晤官紳商各界,所談主要即疫情。該處防疫局總辦留學西洋醫學畢業,通英文,人極誠樸,辦事亦踏實可靠。次日,長春陰雪,下令找木工限期六日,制成棺木1700具,將來平價出售。因為尸體僅百十具,決定暫不用火葬,仍以土埋。后因挖坑苦工染疫而亡者漸多,招不到工,不得已改用火葬。正月十一日(2月9日),將城鄉未葬尸棺及搜羅四鄉未埋尸軀共1200余具一齊火化,并希望借此為轉移風氣之先導。[16](PP.1-28)后來又策劃進行第二次火化。

隨后幾天,相繼與新軍統制商定病死官兵安葬辦法;拜訪城里的英國醫院大夫,請其協助防疫;暫時關閉澡堂、理發鋪,雇工挖坑,以及限制行人來往,以防疫情傳染;拜訪日本領事松原一雄,協商防疫之事,并要求防疫任事之人及巡警注射血清,以防傳染。托日本領事向南滿公司商借能夠注射1000人的血清,又與剛到長春的美國楊大夫商量制作血清之事(據說比購自外國的好),請藥房為之提供各種必需器具,不足則向日本訂購。二道溝東清鐵路欲將所有棧店趕出界外,并拆毀房屋,孟憲彝答應向俄國領事交涉。俄領事系孟的舊交,同意每家留兩人看門。不料執行命令的俄國軍官反對領事干預,堅持驅逐行動。反復交涉,只允諾暫不拆房,人員則須遷往華界,等到疫氣結束后才能返回。[16](PP.13-27)

孟憲彝思想開通,辦事認真,他在英美醫院用千倍顯微鏡觀察病毒,對于“西醫之研究殊堪佩服”[16](PP.38-39),又稱贊西醫通過解剖確定五臟六腑病否,“此種學理,今始發明,豈中醫所能夢見者”[16](P.142)。經過咨詢,他果斷采取了各項措施:與日本人士合作建造焚尸場;對于防疫不力的巡警官員予以嚴懲;下令全城大掃除,所有飲食店停業,尚未染病之家的房屋亦須消毒;前任道臺所設各處隔離疑似染病者的貧民留養所,除死亡者外,經驗證無病,酌情分別處置,又新建數處較為整潔的隔離所;嚴禁散布謠言,以安人心;組織各方人士召開長春防疫會議,設立中醫疫癥院;派警員30人到滿鐵醫院學習消毒方法。

其時東三省總督與日本有關人士及部屬協商,確定防疫三法:一,城內遮斷交通;二,向日本調用他處消毒班幫同城內消毒;三,將無業游民全部送往城外留養。孟憲彝立即遵循一、三兩條,第二條因已派員到滿鐵醫院學習消毒法,以為可以替代。后經日本人士提醒,消毒班非素有經驗者不行,教練日淺,恐不克濟事,又提出聘請三名日本消毒員為班長,日本方面仍然擔心不足以應對。[16](P.58)總督以哈爾濱防疫法通知各地,飭令仿行。因長春地廣人眾,西醫又少,酌情變通。[16](P.60)后奉天由長春傳染,疫情蔓延,還定議阻斷長春與奉天各路的交通,防止疫情進一步擴散。[16](P.64)

正月二十三日(2月21日),孟憲彝赴大和館晤日本醫學博士北里,據說其為全球論疫癥者之泰山北斗,隨從而來參考疫癥的博士甚多。應北里的詢問,孟憲彝詳細說明長春防疫情形,并同赴老虎溝火葬場和黃瓜溝疫癥院現場視察,所辦各事均得到北里的肯定。

長春城里有朱姓中醫,不信西醫,要求在西關大佛寺另設中醫疫院,與官府約定,可以診治下藥,但一切人等必須消毒。盡管如此,朱中醫仍然不幸染病身亡。孟憲彝嘆息其“鄙薄西醫過甚,不以疫癥為傳染之劇烈癥,其志可嘉,其愚不可及。以前次屢函儆戒,乃不之晤。噫!可悲已。”[16](PP.87-88)

二月初五日(3月5日),接總督轉外務部電,告以三月初五(4月3日)各國將派醫學專家到東研究疫癥,應飭各地方官迅速經理,務于三月初五以前殲滅疫氣。[16](P.89)在孟憲彝的經營之下,長春防疫收效顯然。二月初六日(3月6日),日本鐵路站長及附屬地隔離所所長參觀城內外各隔離所,嘆為不可及,應照此歸而改良。“此實難得。我之隔離所,屋宇潔凈,自是優于奉天所為,茲日人亦自謂不及,我之苦心經營,亦費去金錢過鉅矣。”[16](P.92)稍后來長春視察防疫事務的英國防疫會員也對該地所辦防疫各事充分肯定。到二月中旬,疫情已經顯著緩解。此番疫情,促使中國開始確立防疫體系制度,對于官員的行政能力也是一大考驗。

由于孟憲彝長春防疫的出色表現,離任總督錫良對他的評語是:“才具開展,任事實心,辦理防疫事宜,勇往直前,不辭勞瘁,極意聯絡,眾論咸服。”[16](P.207)官聲已在循吏之上。

孟憲彝對西醫的醫術頗為嘆服。其婦生子,由滿鐵醫院所派助產士接生,并認為日本將生產學列入女學科,所以生殖繁眾,人鮮夭杞。[16](P.202)對于中西醫的優劣,孟憲彝其實并無成見。他聽說阿城及呼蘭雙城均未用一西醫,而疫情平復,疑心是否真的西醫可以撲滅疫氣。“平心論之,西醫言防疫,遮斷交通,隔離消毒各方法,此誠高出中人之上者。惜競言防,終無療治法也。中醫不知衛生,徒言療治,致多傳染,反為西醫借口。倘使如西醫之自為保衛,再事療治,將出諸西醫之上。西醫疫院送百人死百人,中醫治百人或治愈數人,特不如現值西醫氣盛世界,即治愈吐血者,西醫則謂此疑似病,非真疫癥也。此真足令中醫短氣也。”[16](PP.147-148)中西學的優劣短長,困擾國人百余年,有如此實事求是的精神態度,的確難能可貴。

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孟憲彝不僅辦事認真,還有幾分憂國憂民之心。二月二十一日(3月21日),“閱報紙知大局危險已極,悲憤填膺,幾欲失聲一哭。又以手無斧柯,不克干濟時艱,為之一慨。倘得儕至民政司一席,必當實地以整頓吏治,作起吾民,或有其蘇之一日。特只手難挽狂瀾,一木難支大廈,至此作想,不禁英雄氣短矣。如欲掛冠歸隱,則幼學壯行之志云何。如虛與委蛇,又于心不忍,且非我本性。籌思再三,仍以進行為主的,擬俟防疫事畢,即從所管各地方官嚴加整飭起點,盡幾分心,做幾分事,完我官人之格足矣。”[16](PP.139-141)

為此,孟憲彝坐言起行,積極溝通官紳商界,推行地方自治的各項事業。三月十五日(4月13日),他在城內自治會議事會演講,以時局壓迫,全賴自治爭此要點,決心完成前在府任未竟之續,提倡議事會應辦之事,望紳商官民結成團體,地方文明事業,方有進步,而防疫清道衛生各事,均在地方自治范圍之內。[16](PP.181-182)閏六月,長春紳商與商會因修馬路之事有所分歧,經孟憲彝為之勸導,得以化除意見。不料省派一區姓調查自治委員前來,在自治會演說時,過于激烈,信口開河,幾至謾罵。在座紳士積不能平,有人起身質問,竟成沖突。在孟憲彝的調解下,終于和平定議。[16](PP.322-323)閏六月十六日(8月10日),日本留學生的國民會代表金鼎勛、王葆真來見,與言東省大局,數年來所欲辦各事,“彼代表皆以未得實行為憾”。[16](P.325)

清季日、俄等國在東北均劃界駐軍,時有交涉之事,除專門交涉局負責外,各地官員亦須時常處理相關事宜。孟憲彝與各國領事及其他人士交往交道,能夠不卑不亢,權衡折沖,不失禮,不生事。他看日俄領事照會,“出語皆有鋒芒,咄咄逼人,所謂外交無道德,信然”。[16](PP.182-183)遂與日領事商定,今后一般交涉事宜見面一說就了,不必形之文牘,以免糾葛。所有舊案亦從速了結。[16](P.184)

盡管如此,有時還是會碰到棘手難題。如東三省新定營業稅與所訂條約相沖突,日方堅決要求改正。孟憲彝一方面以前任所定之事,且業經上官批準實行,必須待新章訂出,否則不便擅做主張。與日領事反復辯論,雙方仍各執己見。[16](PP.197-198)另一方面則具稟上司,力陳收稅簡章不甚完善,授人口實,礙難與爭。[16](P.210)而奉省司道官日日赴日領館打球,卻無人肯出面擔當交涉責任。[16](PP.218-219)相比之下,孟憲彝的確言出必行。

四月初,陸軍三鎮退伍兵在車站與日兵因事爭毆,彼此各有受傷,日方派警抓去四名士兵拘留,幾經索還,日領事以事結方可放還,殊悖公理。孟憲彝親自到日領事館交涉,議定辦法四項:一、第三鎮嚴懲滋事兵及帶隊排長;二、統制派標統到日領事館道歉;三、陸軍包給受傷日兵療傷費,標統與日兵官會面,陸軍傳諭軍人以后不得再行兇暴;四、陸軍如有多數兵到站搭車,須預先通知日領事,并多派帶隊官和翻譯護送,以保不致再生事端。[16](PP.215-217)陸軍方面接受各項辦法,但日領館仍不肯放人,“甚矣無公理也”。[16](P.218)好在此事最終和平了結,日方還主動放棄了療傷費。

正因為東北駐軍表現不佳,報載有調陸軍六鎮到奉之說,孟憲彝認為“陸軍已調在東者,毫無實用,不過為地面添擾累年,且其內容徒為外人恥笑,更于國防無所增重”,具稟新任總督趙爾巽,請不必再調。[16](P.204)清季編練新軍,旨在加強國防,實際作用卻適得其反,不過徒增擾民而已,非但無助于對外交涉,還埋下后來東北變局的禍根。

六月初,日兵闖入陶家屯地方杜姓民家,綁去6人,交涉司派員與之交涉,日領事頗為藐視,不肯交人,并指日兵所傷諸人皆系向火車擊石者,“信口開河,毫不情理,當以正言駁論之”。[16](P.270)奉天派來負責交涉的官員以“日領實不講理”,孟憲彝則認為“日人豈無公理,與我則不講公理,恃強權也”。[16](P.285)他審時度勢,“以現在交涉,大了不如小了,明了不如暗了,尚鮮失敗之處也”。[16](PP.295-296)所謂弱國無外交,具體辦理交涉的官員無力一味堅持公理,不得不遷就于時勢。

身處外強的直接侵逼之下,孟憲彝一面欣羨文明,一面積極防備。四月初九日(5月7日),孟憲彝到日本小學校參觀運動會。“日人尚武,精神不同,粗暴由其自小學時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無非競爭之事。然皆有秩序可觀,不得不為之感動焉。”[16](PP.222-223)四月底,趙爾巽接任東三省總督,聽說預備巡警發槍,屬下意見分歧,或謂于民間有百害無一利,或反對此說。孟憲彝贊成發槍。趙爾巽也認為:“百姓自衛身家,多一槍則多一利,不能如高麗人之坐以待斃也。”[16](PP.243-244)

個別官員的努力,畢竟無法改變國家的地位。在此期間,英皇加冕,清廷派振貝子為專使前往,而英國待其甚薄,置中國于埃及之次,德聯邦也向以中國為二等國。受此刺激,振貝子歸途經過長春時賭氣不愿下車,而其護衛卻向東三省督撫索取小費。[16](P.305)政府不思振作,而希望得到列強尊重,豈非癡人說夢?

二 青年學生的躁動與待變

對于充滿對清政府不滿情緒和青春期躁動心理的學生而言,新時代的來臨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且他們強烈期盼著改變現實,哪怕為此必須付出沉重代價,而且前景也不甚清晰。兩湖師范學堂學生朱峙三(1886-1967,原名鼎元,又名繼昌,字峙三,亦名峙山,湖北鄂州人)自1906年入學,已經住校五年,這樣長時間離家讀書,令這位26歲的學生早已身心疲憊。辛亥年暑假,是這一期預定畢業的時間,但是朱峙三還是感到憤憤不平。因為比他晚入學讀理化學堂者“俱已畢業充教習,且獲獎給出身矣,思之忿然”。[21](P.233)加上家里負擔重,母親常常詢問其何時畢業,令他感到讀書成了一件苦事。這樣的心態在同學中相當普遍,“心理厭惡住學堂太久矣”[21](P.234)。學堂中開設的課程,他覺得索然無味,每日“照單上堂,興趣極少”。尤其厭惡經學課,認為與世界大勢不合,如同“王莽復井田”。算學他不喜歡,每以為苦;教育學先生講得“不動人。看講義人人能懂,何用講為?”[21](P.235)官話講《圣諭廣訓》,未免陳腐,而且先生也講得不純粹;簿記講學理,不足聽;體操課則學生皆不愿擦槍,堂中雇二士兵代勞。連國文課也因為先生不會講,“聽者甚少。點名后,人人悄悄下堂,彼不管也。”[21](P.242)個別同學雖未退席,也是在看別書。只有圖畫課因先生教法甚好,差強人意。而日本教習教授的化學、物理學,則因為朱峙三對試驗有興趣,并有志于將來教化學,所以不無興致。至于校方主政者,在朱峙三看來只是為了自己的飯碗而故意一再延長學生的期限,更加痛恨現實現狀。

對學業的不滿轉而關注時局,而對時局的擔憂又使得學業更加令人生厭。作為反清革命的策源地,武漢學界早已是“革命暗潮日甚一日”。各學堂學生閱讀革命書報者極多,不僅訂閱《民呼報》,還從東京寄來《民報》,尤其關注各地反清起事和暗殺的消息。同學們常常談論反清革命的話題,并有文學社社員居間聯絡。作為革命情緒日益強化的表征,不顧官方禁令,剪去發辮的學生越來越多。不少學生為《中西報》《公論新報》《大江報》等報刊撰寫論說,諷刺抨擊時弊。

為了防止校方官府的壓制,學生們采取了種種防范措施,如投稿報館用別號或是秘密方式,傳閱革命書刊實行登記制。“革命風潮不久必起”,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清廷組織皇族內閣,“以倫貝子、振貝子諸年少親貴握大權,仍視漢人如奴隸。強鄰四逼,欲以假立憲以緩和民氣,乃速其亡耳。”[21](P.238)在各種地下管道的聯系作用下,學界暗中傳遞的消息有時比公開媒體來得更加及時。三月底廣州起義,四月初四(5月2日)滬漢各報才刊登報道,而武漢學界即時獲得了消息。朱峙三于三月二十九日(4月27日)至四月初一日(4月29日)連續記載:“今晚邢伯謙自外歸,述廣東不日有舉動,他在楊玉如家開會所得的消息。”“昨聞伯謙,今午問鴻勛。他云廣東似有緊急,但不知能勝利否?如不成功,殺一孚琦有何益處。”“午飯后,肖興仲來會予,云昨得滬息,廣東有劇變,但不詳內容如何。”[21](P.237)

不過,革命時期傾向革命者的所有言行未必皆有革命的成分。朱峙三為《中西報》寫論說,發表意見評論時政之外,也不無賺取稿酬的盤算,借以減輕家庭的負擔,增加個人的財力。同時他還仿學張裕釗等人字畫,為人書寫手卷、冊頁、大聯、中堂,賣字得錢,以備急需。“廉卿書法,眼淺之古董家鑒別不清。予有此一筆收入,較之向報館做論說,不操心者相去天淵。”[21](P.236)連日本教習也轉托他寫對聯50副,“要書張裕釗下款帶回國送人,每副出大洋一元。予拒之,一因彼為予之教師。日本著名文學家岡千仞,年五十余來華從張裕釗學,及宮島栗香遣其子彥自北京而鄂垣,而襄陽,而關中,相隨數千里,八年之久。彼等歸國后,宣傳廉卿先生文章、書法,蓋早已譽滿東京矣。既廉卿先生得名在先,予將來自有可傳者在,何必蒙他人之名耶?予寫以騙好古董者則可,此舉則萬萬不可。予不受其五十元之筆資,囑文卿婉拒絕,免彼竟向予索書也。”[21](P.245)50元對于朱峙三而言絕非小數目,武昌起義爆發前,他由報館筆資和賣字潤金所得總共不過20余元,不僅足以應變,而且能夠資助幾位同學。則摹仿字畫也要取之有道。

葉紹鈞(1894—1988,后名圣陶,字秉臣,江蘇蘇州人)所在的蘇州學界,整體而言革命勢力的發動和組織程度遠不如武漢,但是通過閱報、演說、觀劇等形式,對于清政府和現狀的不滿以及對于變革的期待同樣強烈而迫切。除了從零售攤購買《東方雜志》以及閱看學校訂購的報紙外,葉紹鈞還與幾位同學合資訂閱一份《民立報》,“令送報者按日送至校中”[22](P.13)。不久《民立報》館失火,葉紹鈞大感惋惜:“諸報中‘民立’為有氣,今被火,豈天亦欲斯民之無氣耶?嗟嗟。”[22](P.14)10天后,《民立報》復刊,葉紹鈞以其“卷土重來,煞是可喜”[22](P.16)。

具體而論,葉紹鈞就讀的蘇州公立第一中學即草橋中學,教職員的思想不但開通,而且激進,因而小環境甚至優于朱峙三讀書的兩湖總師范。監督(即校長)袁希洛是同盟會員,國文教習胡石予是南社詩人,他們常常在演講、授課和課后交談中隨時啟發學生的反清革新意識。二月十五日(3月25日)為該校成立五周年,師生集會紀念演講,前任監督蔣韶九演說學生個人、公立中學和中國之將來,“說到末層,語更懇切,同學中竟有墮淚者”。繼而胡石予登臺,“即續蔣先生之意,語亦激烈。謂人有中蝮蛇之毒而割其臂者,我國現在此時此地,亦正當割臂之是務,須堅忍,須耐勞,即至萬不得已,我江蘇省亦可自成一獨立之國,斷不可坐而待斃。說完,拍手之聲振動玻璃之窗。”[22](PP.15-16)暑假后開學的訓話會上,袁監督談及“近今之危勢,謂‘非武實不足以存。夏間走京師,觀乎政府之種種丑態,益知此輩更不足恃,所恃者唯如諸君之少年耳。諸君切記,宦途不可入,虛榮不可慕”。[22](PP.27-28)

尋常講課,教師們也隨時啟發灌輸民主意識,如法制課講人民與臣民的分別:“臣民者,服從人之民,而人民之權利有不能盡享者也。吾人三百年來,代代做臣民,故亦習慣而不以為怪,然大有弊在。茍一旦人瓜分我,而心中生一同一為臣民之心,則完矣。必心中有一必為人民之心,茍有不令我為人民者,我仇之,我殺之;我茍有一人在,則必不令人臣民我,如是方無負為人之天職也。”[22](PP.20-21)葉紹鈞服為精論,特于日記中詳細記錄。

報刊和教師的宣傳講授,使得學生的思想很受啟發,常常一點就通。葉紹鈞聽老師說“英雄有多種,有逍遙塵網之外,不肯一進樊籠者。有愿進樊籠,以得一舒其志,作枉尺直尋之想者”。進而聯想到,“然一則心雖高蹈,終屬無補;一則稍負瑕疵,其實有益于世。推而進之,則不受籠絡,未嘗不可施為。豎起脊梁,振作血性,轉移也,改革也,何事不可為,只在我耳。此則非所謂大英雄乎。”[22](PP.12-13)先生告以“春秋時最恥城下之盟,即兵臨城下,必抵死以守,可想見當時民氣之為如何矣!”于是聯系現實,“今之民氣不知何往矣?何外患日逼而優游嬉戲者之紛紛也。嗚呼,其或積習由漸而致然耶,抑君主以天下為私產而致然歟?雖然,而今而后,君主雖以天下為私產,我卻不得不認之為全國人之公產。”所以,保產救種,人人有責,人人奮起,“起乎,起乎,中國人其起乎!四萬萬民氣,足哈倒全世界也。”[22](P.17)

學生閱報,尤其關心各種內憂外患的時事,耳聞目睹東北西南各方的危機,“報紙翻來滿紙不如意事”。[22](P.13)對于清政府壓制民眾愛國救亡的行動,并且封鎖相關訊息大為憤慨,認為“政府靠不住矣”[22](P.15)。閱報見各國在巴黎密議瓜分中國的消息,“諸同學皆有不豫之色,相與促膝聚談,論以后之究竟,都一語三嘆也。”葉紹鈞認為,與其“讓人分,不如我中國人自分,十八行省十八小國也,更舉一總統以統各小國,則中國成合眾國矣。夫今日之百事無成者,政府之腐敗也。今雖有責任內閣、預備立憲等云云,要皆畫虎不成類狗者也。今我民為之主,則國之強與滅,我民之休戚系焉,舉一事,行一政,肯草草乎?且外人所懼者,唯我民。今危急存亡之關頭,而仍令今日之政府出與對待,適足以送卻中國,故不得不構民立之政府與之對待。茍有侵占,我中國民唯有死力以拼之,則必可挽回。若弗自為改革,則荒謬之政府依然,便立憲,便責任內閣,外人即不瓜分我乎?至于不用外貨等,雖亦有所補救,而其實末之末也。中國民,中國民,存亡關頭,非改革不可。雖然,民識未高,亦可哭。”[22](P.18)

同是看戲,在學生們看來意義迥然不同。“內廷連日演劇。且所造舞臺,費幾巨萬。際此民窮國窮之時,乃銷金錢于最不應用之地,直將歌舞送河山,可殺。”[22](P.17)而上海藝員演國民愛國新劇,以資助商團經費,“各藝員妙舌生花,情節動人。滿座士女均傾囊慨助。此等藝員價值較常人萬萬倍,義俠舉動而菩薩心腸也。”[22](P.19)

革命黨人在各地發動的起義暗殺行動,是學生們關注的重點,聽到失敗的信息,則扼腕嘆息,并且贊同報紙的評論,革命黨是不良政治的產物,“以捕殺黨人為今日之務,則天下之人何往而不黨人”。只有改革政治,注意民生,外交無喪國體,“則黨人庶可歸于無有”。可恨清政府絕做不到。廣州起義失敗,報載有一17歲女子身懷炸彈,“亦系革黨,想總不免于死矣。然大菩薩也,大英雄也。事成不成未可知,總是區區一點誠。此女子之謂也。”[22](PP.19-20)

草橋中學的小環境雖然不錯,畢竟不能不受制于大局。葉紹鈞一年級考試的漢文、經學考卷中,“有所謂觸犯忌諱之語,而年終畢業時難以呈之提學司也”。校方要求葉紹鈞重新謄錄。葉紹鈞雖然知道是為自己著想,心中仍然不快。“噫,初則既出之筆,終則枉初意而改之,言論亦不得自由,實在可惡。然余既受之,而允之重謄,則余之丑態矣。”[22](P.22)自責之外,更加厭惡造成言論不自由的專制政府。

剛剛進入清華學校的吳宓,所在的京師以及學校的大小環境,與武漢、蘇州不同,而吳宓的思想傾向,也與朱峙三、葉紹鈞有異。從陜西來到京師,首先是對這里的繁華和百物騰貴印象深刻。看過鐘聲新劇,“所演者皆家庭上、社會上之真情狀。其刺人之易,感人之深,較尋常戲劇為倍蓰”,“描寫官場種種丑態,嬉笑怒罵無所不知矣”[9](P.22),因而許為“改良社會之妙法”。又聽說王鐘聲參與種種機密運動,揣測其可能真系“自隱于伶者”[9](P.20)。到京第三日,吳宓即將發辮剪去,并且記道:“京師各校現雖不許學生剪發,已剪者則弗過問,余剪之毫無妨礙。此事利便極多,行之匪難,顧人亦空言者多,實行者少,可慨哉!”[9](PP.19-20)因為游美復試改期,吳宓心緒不寧,遂發感慨道:“吾國諸事敗壞,弊正坐此上下無信,政令反復。”[9](P.25)閑暇時憑吊圓明園,想象頤和園的興衰。從報紙上看到《民立報》館失火,“聞之不勝扼腕悼惜”。聯想到歷來報館火燭,“豈天不欲中國有一完全之日報耶!是何火災見于報館者如是之多也?抑或有人播弄其中,故意為之?若此,則火災之興,更系人事。豈偶然之故哉!”[9](P.36)

吳宓目睹外國職員欺負學校巡警,憤慨“中人與外人遇,久無理之可言”[9](P.42),并擔憂外國職員將來毆打中國學生和職員。對于美國教職員排擠走教務長胡敦復,吳宓擔心教育權落到外人之手,后患無窮。并且轉而對當局強烈不滿:“吾特不解,以我堂堂之中國,而竟無一辦理完全、程度高深之學校。今年清華學堂成立,略有希望,乃當局者必破壞之以為快,是誠何心哉?”[9](PP.68-69)此事對于幼年失學,對清華抱有絕大希望的吳宓刺激很深。美國公使來校參觀,總辦、監督等皆陪侍之,全校清理掃除之余,還要求學生注意舉止,保持整潔,以便將來到美國適應生活,并且給美國公使留下好印象。吳宓嘆道:“嗚呼,中國人之學堂不懼外部、學部之考察,而懼美公使之參觀。豈真欲修飾表面以壯外觀歟,抑國權墮落,以賠款之余建立學校,則事事必得受外人干涉耶?”[9](P.74)對外諂媚的政府,往往對內蠻橫。清華規定暑假學生不得留校,令外省學生頗感不便,推舉代表要求校方通融,而校方固執己見,吳宓“實不料監督之專制殘忍乃至于是”[9](P.99)。

在校期間,陜籍同學組織陜西學會,擬出月報一種,吳宓被舉為編輯兼書記。吳宓自幼好文字,先后辦過《童子月報》《陜西維新報》《少年世界》《敬業學報》《童子學報》《童子叢報》《童子日報》《童子雜志》《小說月報》《星星雜志》《陜西雜志》,在清華又辦《觀摩新報》。他對報刊上不時出現的各地起義暗殺消息,不像朱峙三、葉紹鈞等那樣關注,擔心各地動亂,影響社會民生。他不反對憤世,但認為應憤其遠大,而且“非徒憤之而已,且當求其如何而始可不憤”。[9](P.117)皇族內閣發表,吳宓認為“中國政府今日并無一人才能出眾、可為國家有所建樹者,終日改頭換面、掉此易彼往復無間者,實不過此數人而已。吁!國事尚可問哉!”[9](P.64)友人所示《廣東女界黃花崗戰歿革黨》詩,氣味頗沉郁,吳宓“酷愛之”[9](P.113)。

吳宓不愿參與黨派活動。有同學組織嚶鳴會,主張學生時代“努力自勉,實心求學,造成有用之材,以圖補于國家,并以求完全之憲政為宗旨;學成后則各出所長,并組立政黨以救危亡。”[9](P.137)已有會員百余人。組織者邀吳宓入會,吳宓自覺宗旨志業未定,不愿以黨會自縛,辭而未允。不過,他對于專制深惡痛絕,認為中國人力求專制之舊習,毫不變更,位置私人,破壞公義,妒賢嫉能,汲引私黨,否則以強硬手段恫嚇威逼,“中國國事之壞,率由于此等人。清華學堂之不得不壞,亦由于此等人。”[9](P.147)對于清華學堂的情況尤感痛心疾首,“世事之最可憤、又最痛者不一而足,而中國一般之辦學務者尤為可恨。即如清華學校,地非不佳也,款非不足也,人非不眾且才也;使管理人能稍實心辦事,其為益于中國前途豈可限量?乃若輩乃竟如此!乃竟如此!其可令人憤惋之處,筆難盡述。且即以管理學生一端論之,斯任者毫無親愛之感情、殷勤之照顧,乃復設為種種不便之處,以箝制學生,以妨礙學生,使之于學行德業及身體衛生上,決不得有一毫進步。……嗚呼,通徹論之,若輩之罪豈可勝誅哉!”[9](P.159)像吳宓這樣對于政治沒有多少興趣的青年,內心也如此憤世嫉俗,則整個國家確實仿佛一座隨時爆炸的火藥桶。

遠在大洋彼岸的胡適于元宵夜“回思祖國燈市之樂,頗為神往”。[17](P.68)他關心中國日益嚴重的邊疆危機,并且參與該校學生組織的討論中國情狀團體的活動,由于擔憂“國亡在旦夕”,“連日日所思維,夜所夢囈,無非亡國慘狀”,以致“夜中時失眠”[17](P.79),思念故國之情難以自已。聽聞舊友但燾、饒可權等死于廣州之役,念之慨然。后者曾經殉其婦,為胡適等人所救,“得不死,今乃死于革命,可謂得所矣”。[17](P.104)得知楊篤生蹈海的噩耗,也“為之嗟嘆不已”[17](P.133)。不過,胡適對于滬上各報攻詆梁啟超,認為“誠有失之泰甚之處,至于辱及妻女,則尤可鄙矣”[17](P.113)。并非革命黨的胡適,還是革命的同情者。

三 南北士紳的兩難取舍

因為組織國會請愿以及通國學界同志會而被遣戍新疆的溫世霖(原名溫昱,字支英,子英,天津宜興埠人),放在士紳之列多少有些另類。他是清朝最后一科秀才,曾肄業于天津水師學堂,當過幕僚,辦過學堂,編過報紙。為其《昆侖旅行日記》作序的陳寶銘說:“溫君北方之強也,具一往無前之志氣,抱百折不回之精神,欲建掀天揭地之盛業,博震古鑠今之令譽”[23](P.17),也就是有些好出風頭的意思。果然,經此一番震動,溫世霖舉世聞名,其遣戍新疆,萬里奔波,一路風塵,固然千辛萬苦,卻受到沿途各地官紳商界的照顧優待,自己也得以借此訪察西北風土人情,尤其是對于曾經寄予希望的新政憲政有所驗證。

溫世霖于宣統二年十二月初七日,也就是1911年1月7日,在天津寓所被警察入室拘捕,未經審訊,即發送新疆,初九日住豐臺,次日至石家莊,十一日到河南彰德。變生不測,溫世霖連行李也未及帶。其實溫世霖本來并不贊成學生的激進主張以及干政行為,他被推為通國學生同志會會長,正是因為代表們擔心學生的偏激言行可能導致情緒和局勢雙重失控。溫世霖對于學生的割股刺臂斷指等激烈舉動極不贊成,被逮后倉促間還不忘致函嚴修等人,告以應從速籌備立憲等事。[23](P.35)

作為國事欽犯,溫世霖雖然遭到清廷的嚴懲,可是各地具體承辦的官員卻不以罪犯對待。宣統二年十二月十三日(1911年1月23日),河南鹽務張桂生函告其子,“吾國此次對待犯人這等優異,是從來所未有。當溫公到時,州署預備早飯,如接過路委員局面。飯后,手巾把漱口盂茶點瓜子,居然客坐,毫無苦況。押解委員談笑自若,自若欽犯過境,向雖如此,未有如此次之優者。”[23](P.37)朝野之間善惡是非的標準如此大相徑庭,往往就是非變不可的征兆。

一路上溫世霖耳聞目睹,感慨良多。路經河南淇縣及衛輝府,見比干墓和前明魯王墓,一整齊一殘破,甚至魯王墓與王妃墓相比,也迥然不同。皆因魯王失德,王妃賢明。“為人君上者可以鑒”。[23](P.36)又見汴省民智閉塞,覺得難言自治。夜宿靈寶縣,忽聞解委(大帥衙門之巡捕)大聲斥喝:“你們老爺對溫大人得罪的起嗎?他在北京罵了慶王爺,連攝政王都怕他,你們老爺是不想做官了。”詫異縣官并未開罪,解委何以如此震怒。詢之,告以頃間之事,謂之吃差使。若縣官畏事,必須多送程儀,或百金,或80金。至于供應例規,因系特別差使,照例文武委員各燕席1席,差費各20兩,隨封2兩;戈什2人,上席1席,差費各4兩;衛隊水席2席,差費各1兩。府道委員另外供給煤炭煙茶,車輛盡量預備,需索另計。深夜,解委果然交來縣官贈送的白銀洋燭茶葉,婉拒,并囑其不可冒名需索,以防有礙名譽。經此一鬧,縣官請教解委如何通知下站預備供應及增加差費,下站地方官亦即按照上站溜單辦理,以為關照。“官場手段,可謂神妙無窮,門外漢焉能窺其蘊奧哉。然吏治如此,焉得不亡。”[23](P.42)

出函谷關,在古孟津處觀黃河瀑布,高二百數十丈,蔚為大觀。“如此大水力,倘有實業專家研究利用,其利益何可限量。惜政府計不及此,反為數省大害,歲糜國帑,良足慨嘆。”解委在旁“發揮治黃政策,頗有見地,系多年經驗而來,非一般理想家紙上空談者可比。惜大吏多乏學識,不能采用耳”。[23](P.43)河南省差徭甚重,所有過往差事,名為由地方官供應,實則征收民間物品車輛,并有折價中飽者。橫征暴斂,民不聊生。[23](P.45)

住宿華山,不僅招待特優,案頭還置有新小說數種。原來川籍縣令思想開通,有弟二人留學日本,寒假回國,聞知溫世霖路經此間,極欲拜訪,以恐招物議而罷。陜西差徭亦重,溫世霖以欽犯過境,地方官向里民局索大錢二三百串不等,實際供應各項加在一起不過二三十串足矣。“聞華州一處里民局年交官差萬余串。苛斂如此,民何以堪。”[23](P.47)

宿于臨潼時,縣令張瑞璣來晤,“暢談頗久。此老言語爽直,精神奕奕,無絲毫官吏習氣,與余一見如故。論及時局,自云昔曾加入戊戌政黨,嗣因康梁失敗,譚嗣同、楊深秀等六君子遇害,曾親赴菜市口收斂楊御史之遺骸,并周恤楊之遺孤(張與楊既為會試同年,又有鄉誼)。言次憤慨萬狀,拍案大呼非大革命不可者再。此老有骨氣有肝膽,且有國家思想,風塵俗吏中而有此人,誠鐵中錚錚,庸中佼佼者矣。令人肅然起敬。……席間張公又云:余不得已就一微官,初謂百里侯亦可為民造福,不意到任后適得其反,困守樊籠,自由不得。闔衙門書吏差役上下數百人,即數百家人口仰給于此數百人之薪資,而此數百人所得之薪資,無一文非擾民害民而來。除衙前一對石獅子無須養活,不擾害百姓耳。此真一針見血之言,非有胸襟肝膽學識不能說出也。”張又告以甘肅回民首領潛勢力極大,閨中少女亦練習用槍射擊,再三叮囑留意訪查。[23](PP.50-51)

當然,途經之地也有頑固官員處處留難。陜西按察使即不準溫世霖發電報向家里報平安,經旗籍解委力爭,還是要巡撫核示,而巡撫則避而不見。“旗籍大員知識淺陋,行為乖謬,言之太息。”[23](P.54)有同鄉三人來訪,密探國是,準備暗中運動軍學兩界,并聯絡紳界人才,共同起事。陜西咨議局議員王銘丹(請愿同志會干事長)、井岳秀來談,溫世霖勸以提案趕緊修筑西潼鐵路,便利交通,開發實業,以裕西北財源。王、井二人言陜西富戶極少,最殷實者家資不過80余萬兩。延長石油及石棉石堿二礦,均無力開采。當告以由咨議局設法推廣,各大埠皆設分銷處,招人承銷,可得保證金及押款,亦可到京津滬招股,何患無力舉辦。王、井二人深韙其言,極愿提案。[23](PP.55-56)陜西不用銀元銅元,通行者為碎銀、制錢及秦豐官錢局鈔票。銀元折色,吃虧太多。“金融如此閉塞,其余可知矣。”[23](P.56)陜西民風雖錮,前來拜見者則甚眾,尤其是咨議局方面,紛紛送來食物川資。因來訪客人太多,按察使令西寧縣設崗禁客,催促速即起行。陜西新軍管帶張月波等由同鄉軍人公推,亦來饋贈程儀,并與崗兵大起沖突。

除日,陜西下了當年的第一場大雪。辛亥正月初二(1月31日),由西安啟程,途徑醴泉,見鄉村廟門前懸初等小學匾,入內參觀,大殿前及兩廡,皆土人聚賭,殿后有磚房三間,窗戶洋式,門窗鎖閉,不得入。在乾州見巡警教練所門前置一木枷,“荒謬可笑,舉此一端,足見該處警政之幼稚矣。”[23](PP.65-66)當地女子皆纏足,“此風一日不除,民族何由強盛,事雖小而關系甚大,有心者其努力圖之。”[23](P.67)西安女學堂僅官立一處,學生20人,私立兩處,學生只有數人,且均已停辦。倒是三原縣風氣大開,有女學堂五六處。

正月初七(2月5日),途徑邠州,城里街北有里民總局,自治公所和簡易識字學塾附設局內,間壁為城隍廟,廟門懸自治研究所牌。再西行街北有巡警公所,附設衛生、清道兩局,街南有巡警教練所,間壁有勸學所,僅鋪面小屋一間,室中一桌兩椅外無他物。“據土人云:各局所均系外面虛掛一牌,內中空無所有,有名無實,率皆如此,以故城中無一崗警,市中聚賭者有之,斗毆者有之,無人過問。新政如此,可為一嘆。”[23](P.70)火神廟前懸小學堂豎牌,也是虛有其表。邠州為直隸州,“城內居民千數百戶,而只有小學堂一處,教育如此,何日方為普及時也。”[23](P.71)長武縣則城內外有小學四處,高等小學一處,實業小學一處,農業試驗場和工場各一處。“陜省之西,新政當以該縣為最。”[23](P.73)

進入甘肅,涇州縣城有煤油路燈,此項新政為西安所無。甘肅無差徭,由官車局備車直送蘭州。在白水驛觀社火,“各人所扮形狀,奇怪陋劣,不堪形容,一似毫未進化者。此處人民之程度如此,去自治立憲不能以道里計,奈何奈何。”[23](P.76)當地有天主堂,甚宏壯,警察與學務則無甚可觀。平涼州商業繁盛,人煙稠密,卻沒有學堂,巡警分局也是有名無實,城中巡警無一人。“新政如此,可憐可嘆。”唯一可觀者,為東西關各有福音堂一處,建筑整齊。[23](P.78)會寧縣有高等小學一所,由縣署派教習一人,到堂上課,時間遲早不定,學生亦不多。[23](P.85)

甘肅解委詢悉溫世霖獲罪緣由,極抱不平,囑其家屬赴都察院控告陳夔龍欺蒙君上、摧殘民氣之罪。[23](P.85)安定縣令劉春堂為保定劉春霖殿撰的胞兄,劉春霖來函囑其從優照應,因公務晉省,特派縣署賬房招待,甚為優厚,并贈程儀二十四金。當地飲水奇缺,且皆為咸水,又特別提供專備縣令夫婦飲用的清水沏茶。[23](PP.86-87)在甘草店,觀大街演劇,所唱為西涼腔,“余于無意中得聆我國數千年前之古音,何幸如之。既思隴上自秦漢以來已數千年之久,更歷十余朝,而依然未曾進化,又不禁為我國改進之前途憂矣。”[23](PP.88-89)行至金縣,縣令為天津女子師范學校監督吳藹臣鄉榜同年,又系至好,吳致函托為關照,派家人迎出百里,本人則出境60里迎候,并贈送程儀路菜。[23](PP.89-90)

正月二十一日(2月19日)抵達蘭州。直督陳夔龍曾致電沿途各省督撫,謂溫世霖精通法律,能為極大,慎勿等閑視之,非派一二千得力軍警嚴加防范不可。各省大吏皆陳督一流人物,接電后均驚惶無措。到蘭州后在蘭皋縣指定客棧下宿,夜晚內外城門閉鎖,儼然一特別監獄。溫世霖自覺此行雖然艱苦異常,而多此一番經歷,實地考得邊省情形,亦生平之大幸。縱有多金,無從購買。[23](P.91)因旅食費用均須自備,在蘭州致電天津向各方商借。而電報局奉上憲公事,凡有溫世霖支英字樣的電報一概不準拍發。[23](P.92)聽說甘肅按察使為人頗有氣節,特意前往臬署稟見,不料其非特拒而不見,且命仆人至大堂飭差傳知蘭皋縣,不準犯人溫某隨意出門,到處稟見。隨即蘭皋縣即派差役迫其回寓,又派捕役四人在門外監視。原來甘肅布政使為陳夔龍胞叔,按察使不便開罪,真可謂冤家路窄。[23](P.93)

甘肅文解委李子珠交差后仍來約溫世霖至其家小宴,并以新疆政治黑暗,恐有監禁之虞,提議將家中侍婢二人擇一人為簉室,到新后可通融在城內賃屋居住,如前年發配新疆的北京新聞記者彭翼仲例。均婉謝。復擬移席來寓,再三婉辭而罷。[23](PP.94-95)后李責以大義,“應知一身所負責任極為重大,切宜為國家愛護保全,不可大意。此次納妾,系為保護此身,與尋常富貴人娶姨太太不可同日而語,幸勿固執。”并托人物色稍年長之處女孀婦。[23](P.97)因談妥之孀婦不愿遠行,而不及再議,遂由幾位解委友人捐資百金,托新省解委過涼州時負責辦妥。[23](PP.100-101)后到涼州時果然納妾一人。李子珠因與溫往還,被陳藩司牌示停委三年。

為了解決溫世霖的旅費,由紳商及其親友發起五省同鄉募捐,共募得五百金,商界居多,豫皖五省大同鄉尤為踴躍,政界則只有二三人。由親友同鄉代辦食宿物品甚多。與在蘭州開辦書報社的川人譚薌陶談,知甘省大吏仍抱愚民政策,所謂興辦教育,不過敷衍門面,有名無實,學堂除陸軍及師范外,一處未立。所謂讀書人者,只知吸鴉片,其余一概不知。[23](PP.99-100)甘肅咨議局毫無生氣,男女學堂皆不提倡,僅兩湖會館設一客籍兩等小學。

二月初一(3月1日),從蘭州啟程。甘新寧青等地出產松木,木質松軟,可制火柴,當地人不知,實業家需用反而轉取給于異國,“家有寶藏而不知開發,良可嘆也”。遂函告甘肅商會竭力提倡。[23](PP.104-105)

蘭州西行,更加荒陋,村鎮連私塾亦無,遑論學堂。“巡警局除省城略具雛形外,省東各州縣尚虛掛一牌,西北各州縣則并此虛幌子而無之。如此新政,可為一嘆。”[23](P.106)只有甘肅第一優缺的東樂分縣,街市有路燈,又有巡警教練所。[23](P.120)其余即使甘州這樣的大郡,雖有小學、宣講所,而警察、學堂等還是有名無實。[23](P.121)玉門縣雖然官員提倡教育,紳士卻無人響應。[23](P.139)

三月三十日(4月28日),行抵新疆哈密廳,城外有鄉村公立小學堂兩處,校舍新建,外表可觀。[23](P.146)勸學所內附有公立藝徒學堂,分設銅、鐵、木及織毯等科。其第一小學有學生36人,分為甲乙兩班,教員熱心教育,管理有方。體操課教習兵式操,進退有法,步伐整齊。學生作業,聯句頗有可觀。因城內住戶僅二三百家,所以學生人數較少,且年齡不齊。[23](P.147)哈密回王還設有忠愛漢文小學堂及簡易識字學塾各兩處。城里又新修小學堂,有教室五間及禮堂,預備將官立第一、二小學及三所私塾合并,學生共80余人。[23](P.151)

哈密西瓜味最甜美,每年入貢一次,快馬兼程,花費甚大。每三年還有大貢一次,西瓜之外,精選駿馬12匹,另有副貢,孝敬各親王、軍機。慶親王處再加備賞銀5000兩。“京中大臣取給于外省之大吏,各省大吏取給于地方官,地方官乃竭民脂民膏以奉之,官如是政如是,欲國不亡,得乎?”[23](P.152)

奇臺縣所轄木壘河設官立第三小學堂,有學生數十人。校內一切設備粗具規模。系前任守備所創設。[23](P.163)而奇臺縣治所在古城子的第一官立初等小學,學生有90余人,分甲乙丙丁四班,管理兼教員共4人,校舍新建,設備較完全,并附設簡易學塾及纏民小學各一所,纏民學生有八九人。縣內還有高等小學及巡警局。[23](P.165)奇臺縣自治總局附設自治研究所,學員十余人。門前甚至懸議、參兩會豎牌,不過只有房屋三間,只可敷衍辦事,不堪作為議場。

該縣兩等小學堂附設實業小學,師生60余人開會歡迎溫世霖前來參觀,并請其演講。溫世霖答謝之外,演說“列強侵凌我國之政策及各國之所以強盛,皆教育發達之效果,我國圖強之要務,比先求教育普及,將來學生之責任甚大,應努力求學,以救國圖強為職責”。[23](PP.165-166)又出席當地同鄉商號的歡迎會并演說,“大意為各國商戰已達極點,我國工商業不能振興,勢必為各國銷貨之場所,每年漏厄無限,利權外溢,良足痛惜。且國本因茲日弱,益足啟列強覬覦之心。目前俄商麇集邊陲,我國商人應從速振奮精神,聯合哈古兩處各幫商號,成立商會,并由迪化各商號組立總商會,一方面協助關外各地商會會務之進行,一方面與關內各地商會互相聯絡,講求研討,以期日漸發達。如是日新又新,方能與列強爭衡,挽救危局。再關外土著稀少,風氣閉塞,人民素不讀書,方今庶政維新,各同鄉久于茲土,即無異第二故鄉,對于地方警務學務等,務須盡力維持,并須講求自治,凡屬公民選舉權,萬勿輕易放棄。”各同鄉聞之,莫不欣然振奮。[23](PP.167-168)次日,又到陜幫歡迎會,并發表如上內容的演說。各商送來物品極多,并川資數百金,婉謝,留以將來到迪化辦報時用。

繼續西行,沿途濟木薩有小學一處,簡易識字學堂兩處,自治局內附設董事會研究所,有學員八九人。在雙岔河,有鄉民因子弟被官迫入學堂,舉家惶急,擔心受害。溫世霖告以入學堂之利及將來出身,群始恍然,皆大歡喜。可見風氣不開,是因為無人為之演說,以開通民智。淄泥泉回漢雜居,約百十戶人家,有公立小學一所,學生17人,校舍正在起造,不甚得法。前任教習為老學究,現在由師范畢業生接替。因無校董,事事要向縣署請命,粉筆也要往返數十里到縣署賬房處領取。[23](PP.170-171)

五月初一(5月28日),經過近5個月的顛沛行程,終于抵達目的地迪化。因事先聞知迪化同鄉預備歡迎,相當期待。到后賓朋來歡迎者踵趾相接,問迪化知府如何管束,答云到了迪化即算完事,見過大帥,靜候派差,別無話說。新疆學務公所科長金育才系天津西沽大學優等畢業生,當年赴新疆,溫世霖曾為其餞行,勉勵其到新疆做一番事業。此次溫世霖遣戍新疆,金育才一路托人照應,見面即笑談“兄也為新疆造立大事業來了”,兩人拊掌大笑。隨即搬進金育才公館為其特辟的居處。居處房屋敞亮,遠近景色宜人,頗有終老于此亦云幸矣之慨。迪化楊柳青商幫及其他各界人士紛紛前來拜訪。往謁按察使楊增新,亦頗謙和,只要不出城,允許其自由居住。并告以奉旨監禁的彭翼仲,現在也可以自由居住。[23](PP.172-176)

據溫世霖正月二十七日(2月25日)記,在蘭州時甘肅電報局桂寶鋆帶陳克義來訪,后者系奉同盟會孫逸仙會長之命從香港來,因聞溫世霖遣戍新疆,恐途中或有意外,特派其沿途保護,以備不虞。趕到天津時知其已經啟程,兼程追蹤,昨日趕到。溫告以并無生命危險,表示到新疆后當努力推行會務,乘機發動。又得知各省會務突飛猛進,深為喜慰。[23](PP.97-98)此事至少是后來補記。或稱溫世霖在新疆發表時政言論,又再被遣戍西藏,大概是子虛烏有。據其弟《先兄支英公傳略》:“辛亥秋武昌起義,先兄被諸同志推為新疆都督,與清兵激戰,被困兩日夜,幾瀕于危。幸得中央財政監理官梁君之維護,始獲脫險回里。”[23](P.22)

辛亥年張謇很忙,雖然他的日記記得很簡單,經歷卻絕不簡單。除了個人及合辦的各種教育、實業外,他還積極奔走,參與各種會議,從事組織政黨、推行自治、鼓吹立憲等活動。尤其是立憲一事,成為其孜孜以求的目標。無論是訪唔各省督撫,還是拜見京師權貴,以致攝政王召對,要求立憲或主張立憲的好處,都是重要內容。張謇早就認為,“亟求立憲,非以救亡。立憲國之亡,其人民受禍或輕于專制國之亡耳。嗚乎!世人知余言之痛耶!”[11](P.646)如果一國的人民,“人人心中有此一國,唯恐為人輕蔑損壞,則此一國自然永久堅固存在于世界。”[11](P.648)他到彰德見袁世凱,“道故論時,覺其意度視廿八年前大進,遠在碌碌諸公之上。”[11](P.650)兩人當就應對時局之策達成共識。到京攝政王召見時,張謇首先就追述光緒變法的功績:“先帝改革政治自戊戌始,中歷庚子之變,至于西狩回鑾之后,皆先帝艱貞患難之時。今日世界知中國立憲,重視人民,皆先帝之賜也。”而張謇所陳內政三要事的第一項,即“外省災患的迭見,民生困苦,朝廷須知民隱及諮議局事”[11](PP.650-651),仍然關系憲政。

這一年張謇參與的一件大事,是清政府學部召集的中央教育會,并且擔任會長。不過張謇對此似乎熱情不高,會議尚未結束,即欲脫身而去。中央教育會的成員,各省代表和學部部員各占一部,彼此沖突,看法甚至記錄也是截然相反。黃炎培(1878—1965,號楚南,字任之、韌之,江蘇川沙人。光緒二十八年舉人)較為熱衷于會事,參加了開幕閉幕式以及所有18次會議,在他看來,“學部人員跋扈已極,眾顧大局,不與較。”[24](P.6)與清廷預備立憲的背景相適應,黃炎培活動的特點之一就是開會多,除了中央教育會外,他參與活動的團體有全國師范聯合會、憲友會、商務總會、中國教育會、預算維持會、浦東學友會、群學會、城東婦女宣講會、寰球中國學生會、中國科學促進會,并參與上海勸學所、城自治公所、江蘇諮議局以及龍華、浦東校董會等,十分忙碌。

蟄居不出的葉昌熾仍然關注世事的變化,包括各地革命黨的動向,得知“黨人皆二十左右英銳子弟,睯不畏死,可恨亦可憐”。[12](卷11,6660)不過,在他看來,禍端還是起于新政。惲毓鼎還承認路政是新政為數不多的善舉,葉昌熾則認為“新政無一非便民,實無一非擾民,郵政其一也”。[12](卷11,P.6667)

吉城雖然出身商人之家,卻從小就被指定為要讀書應舉。可惜13歲縣試中秀才之后,屢試不第,到光緒二十二年才捐了個貢生,從此以教書治學為志業,先后遙領沂州、南菁書院的閱卷之職,與人合創能群學堂,又受聘到南京、合肥等地學堂教習。宣統二年回到家鄉東臺,任東臺縣中學堂及師范學堂教習,教經學、文學、修身三科。吉城好古,向往經師人師,自光緒三十三年起,他與蒯光典、繆荃蓀、李詳等人組織國文研究會,主張保存國學。觀其在中學及師范的考試經學文學所出試題,以及日常授課,則所教大體因循分授詩書禮樂傳的舊慣。[10](PP.255-270)

吉城的日記更像是讀書筆記,所記讀書心得多,記事則較為簡略。每日除讀書教學外,他還熱心賑災等社會公益,閱讀《國風報》等書刊。但是對于時局,卻很少涉及。辛亥年的政局動蕩以及各地發生的重大事件,在其止于八月初三的日記中毫無記錄。

吉城的胞兄吉鈞(1864-1923,字少芝)在家族傳承中繼承父業,一生經商,從事典當。其日記于交際應酬之外,主要是簡略記錄生意往來。他日常也讀些與商業相關的新書報刊,參與商會的活動,但很少記錄時局的變化。

姚永概(1866-1923,字叔節,號幸孫,安徽桐城人,光緒戊子科鄉試解元)仍然擔任安徽師范學堂監督,他在這個位置上已經待了四年。自1888年江南鄉試中解元,先后四次會試,均名落孫山,謀官亦久不遂愿,于是決心從事教育。元旦適逢寒假回里,照例拜廟賀年。正月二十七日(2月25日),姚永概回到省城,他所關注的仍是校事,除了師范學堂,他還參與存古等校的學務。不過,此時他已萌生退志,二十九日(2月29日),他謁見提學使,久談校事。二月初三(3月3日),又占一文王課,卜進退。[15](PP.1179-1180)

三月十三日(4月11日),姚永概分別向巡撫和提學使提出辭呈,正式的理由是寒假期間,幼時的眩暈舊疾復發,不能勝任勞劇,必須安心靜養,而師范責任重大,力不能支。實際原因主要是師范新生尚待訓練,而“舊生之入本科者情狀亦大變,往時有所要求,經弟開陳,無不歡忻以去;今則再三告誡,雖無辭可答,而意態間有聽我藐藐者矣,此中定別有原因。若長此因循,勢必至于決裂,為弟一人計,為師范全校計,均宜即早更張,或可精神一振,萬不可緩圖以誤全局”。為了堵塞“替人難得”的托詞,他還主動舉薦繼任者,并表示如不獲準,只能歸隱山林。不過,病只是原因之一,他自稱調養月余,尚可勉就存古學堂教席,則關鍵還是要辭去師范監督一職。[15](PP.1183-1184)經各方慰留,學生也公函挽留,姚永概暫未去職。

教育之外,姚永概對于各項新政事業也相當積極,倡言實辦巡警萬不可緩;參與故鄉桐城的地方自治以及賑災等事。其時皖省學界忽分南北,頻鬧風潮,姚永概恐釀巨患,心殊憂之。

至少從日記所載,可見姚永概對于全國各地政治情勢的變化不大關注。但是到七月二十八日(9月20日),四川鐵路風潮的警訊終于引起他的注意,只是開始比較樂觀,認為岑春煊“諭川省父老及官兩電,似可平蜀人之心,事當可了”[15](P.1198),于是依舊繼續詩酒應酬的日常生活。

胡駿(原名紹棠,字葆森,一作葆生,號補齋,四川廣安人,光緒二十九年進士)戊戌曾參與組織蜀學會,并加入保國會,后留學日本政法大學。辛亥伊始,他特意寫下自己對于日記的記法:“余自三十歲后,即有日記。然皆或作或輟,雖有存焉者,寡矣。自己酉始逐日為之,歲可得三數冊。頃偶一披閱,大率友朋酬酢及一切瑣屑細故居多,其于問學立身行己之道闕如也。夫歲月易邁,去日苦多,長此悠忽,何以為人。……自今伊始,日必有記,記則用以自課,常事不記,其有關于身心性命處事接物,大之政治理亂之所系,次之即文章歌詠,足以自適其適者,亦必錄之。一日無記,是玩時也。余以是冊為監史也。”[5](P.445-446)

元旦胡駿照例賦詩:“惟東事日棘,朝廷方厲行新政,顧氓之蚩蚩,猶不能無觖望,下恣其求,上靳于與,厥勢相持,未知究竟。易象否泰剝復交關之會,其斯時乎?”[5](P.447)他對新政事業不無寄望,而不滿各級政府的因循敷衍,告誡任職地方者:“于新政須十分注意,不急者緩辦,奉年應行籌備者,千萬不可推諉,亦千萬不可敷衍,酌量地方財力如何,悉心規畫,總以不病民不費事為主。”[5](PP.480-481)正月二十三日(2月21日),同年陳紫綸談近日時局頗不堪問,俄、日、英諸國各逞其志,各省亂民,乘間竊發,內憂外患,相迫而來,未知當軸者何策以處之。[5](PP.475-476)四月二十日(5月18日),胡駿參觀了彰義門大街的陳列所,“覺各省制造品比較往年更增多,且益進步。吾中國地大物博,比之日本,氣魄誠遠過之。令政府警勵提倡,工商業發達,豈復可量。惜乎昧昧于此也。”[5](P.555)

胡駿認為:“凡是無私不足以成公,國家立憲,予人民以應享之權,公也,而其實乃所以鞏固自身之主權。公司聚財,圖一切事業之發達,公也,而歸宿亦無非增長個人之利益。故西人最重有自私心自利心。彼陽為熱心公益,而實陰便私圖者,是乃公之蟊賊,而舊學之所謂小人者也。明眼人必能辨之。”[5](P.495)二月十五日(3月15日),“車過西華門,見內務府某大臣出殯,其紙扎芻靈輿馬花果之屬,與真無異。其后檔車數兩,純以小泥為飾。即此一端,費已不輕,而并付之一炬。京師婚喪之禮,繁文縟節,夸多門扉。此風旗下尤甚,財安得而不匱,民安得而不貧耶。訂禮之責者其知之。”[5](P.505)

由于擔任的翰林院、國史館、實錄館等皆是閑職,胡駿以為官太過清苦,一度欲謀外放。其師來函,力沮其意:“至欲棄清美之詞臣,就骯臟之塵吏,則計大左矣。……吾弟只知外吏顯赫之名,而未見其浮湛之苦。鄙人躬歷數年,備嘗甘辛,以為控韁之馬,不如棲樹之雞。乞米猶可以療饑,做官適足以自腐。”[5](PP.482-483)川督趙爾豐來京謁見慶王時,胡駿曾從窗隙窺見其抽靴筒遞隨封,“蓋尤不免俗吏之為,非大臣名臣氣象也。”[5](P.515)

其時東北鼠疫流行,或云系日本人政策,意阻德太子之來游。[5](P.451)此事京師亦被波及。初六日(2月4日),胡駿等擬游香廠,至沙土園小胡同即被巡警攔阻,告以前面有傳染病人家,刻已遮斷交通。只好回轉琉璃廠,至火神廟購書。[5](P.455)次日再往。“近來新書風行海內,科學家往往置舊書于不觀,顧其值乃較往日為昂,何故?或曰此系國內資本家不惜重金購求舊書收藏,既可保存國粹,又可待賈而沽。此一說也。或曰外國人講求學問,每好獵取中國書籍翻譯,以供研究之用。其最精善本或攜歸庋置本國圖書館博物院等處,以資博覽。故搜求不遺余力。此一說也。如前之說固宜,然至謂外國人亦爭購舊書,初未之信。乃余今日至廠肆,實見有三數外國人往來縱覽書籍字畫。茍非有所取,何為若是。可見后說亦非盡誣。因此之故,舊書之價愈昂,我輩無雄厚資財,蹀躞其間,正如乞兒過屠沽之門,窮漢過五都之市,徒飽眼福,但覺饞涎而已。”[5](PP.456-458)

是年湘耆王闿運年79,湘撫以鄉試周甲之年,奏請循例準予重赴鹿鳴。胡駿感慨“湘潭曾主講吾蜀尊經書院,蜀士之治經學詞章,湘潭實津逮之,近三十年來,舊學巨子大半皆出門下。予生也晚,恨不獲親炙,然沐其流風余韻,實亦不少。乙巳至吳下謁曲園于春在堂,時年已八十三。今曲園已矣,海內兩大經師,僅湘潭在,不可謂非魯靈光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夠一遂仰止之愿。[5](PP.458-459)

胡駿為京師蜀學堂監督,受聘到慶王府教館,奕劻之子載振出見,與談時許。“貝子在宗室中固開通而又有經驗者,所談悉能切中時弊,特現在投閑,為可惜耳。”[5](P.460)胡的兩個兒子均投考清華學堂,長子年齡稍過,落第,次子胡光麃得正取第14名。[5](P.476)為了梳櫛方便,入學前他讓兒子剃發干凈,“為便利計,非敢違定制也。”[5](P.495)據胡光麃稱,校地甚幽靜,房屋皆西式,寢室均系鐵床,其所居第一所七十四室六號室,共住六人,中鋪地板,油漆光潔異常,夜有電燈,食堂亦宏敞桌椅器具完整,飯菜亦精美。[5](P.511)

身在教育界,胡駿自然關注相關事務。學部調查局提倡調查國語,欲派人到各省實施調查,胡駿以為調查是為了編輯教科書事宜,而編書之事由圖書局負責,名實不符。各省土語方言各各不同,即使府縣亦未能一致,若派人前往調查,見聞有限,且有南北異地,未盡通曉等不便。應責成各省提學使轉飭所屬學務公所在各自區域組織調查,其辦法宜分類進行,由學部制定格式,照式填寫,并分階段實施,初期半年為限,由提學使將調查匯送學部。調查局將各地語言相同相異,依程度分別匯編成冊,轉送圖書局為編輯之資料。然后再由各省以半年為期,詳細調查,補漏糾謬,以為編成之書修訂的參考。不可仿此前民政部、度支部派員到各省調查之舉,不僅靡費,而且無功,徒招報館笑話。[5](PP.478-479)三月,學部成立國語調查會,由圖書局局長負責,派胡駿等人分別擔任調查、審定、編輯各事。[5](P.534)

京師川省會館值年,原來三年一易,由分道各舉一人,由舊值年公推。受到新型社團組織的影響,有人開會發起票選,結果與舊值年沖突。胡駿也被舊值年推舉,力辭不就。后來會館終于還是改為票選。其他方面也有所改造。一度議論過議案研究會是否并入值年。胡駿的意思是分立較好,若合并則會名消滅,不如留此為議事機關,“可銷納軍商學各界人,將來對于本身官吏,力量亦較厚也”。[5](P.520)舊式鄉誼組織之外,胡駿也參與新式社團的活動。四月初八(5月6日),辛亥俱樂部成立,十余人約集逐條研究起草員所擬規約。[5](P.546)次日,全蜀會館議案研究會開會選舉職員,到會30人,選定正副干事、書記等。五月初八(6月4日),辛亥俱樂部在殖邊學堂開會選舉職員,眾推舉胡駿為干事,力辭,改就評議員。[5](P.564)五月十五日(6月11日)開全體會議,議定政綱。

清制為官須避籍,本省官員均由外省人擔任,為了聯系鄉誼,維護鄉人利益,京官與本省士紳往往相互應援。胡駿對于川省事務也極為關注。三月十三日(4月11日),四川全省商會聯合會來電,以去年十月川鹽加價一文,全省人民無不病苦,希望協議辦法,力爭取消。[5](P.529)經議案研究會開會,決定發電四川總督,請予維持,一面具呈鹽政處。[5](P.531)三月二十七日(4月25日),京城大風,在京四川同鄉為鹽斤加價事約齊赴鹽政處遞呈,“予適領銜,不能不去,為民請命,不以風暴沮也。”[5](P.538)因鹽政處袒護蜀中官吏,交涉不得要領。

辛亥年四川鐵路問題暗潮涌動,胡駿牽入其中。正月中旬,胡駿收到親戚蒲殿俊返川后來函,言川局事頗詳。[5](P.466)四月二十三日(5月21日),全蜀館值年開會,議鐵路事,到者50余人,最終決議具公呈請代奏,看視各省如何辦理,再商進行之策。次日,再往喬宅議鐵路事,當擬兩電,致川督及商會。返回自宅后,見當日上諭停止租股,則川路之款已失所恃,進行方針也要相應改變。[5](PP.557-558)后全蜀館及議案研究會連續會議,仍具公呈,并致電四川諮議局及董事會。[5](P.567)六月初七(7月2日),旅京股東在全蜀館開會,到者百余人。其時旅京蜀人爭路心切,“急欲具呈郵部爭款。予以現在川路風潮正烈,方且欲廢合同,不如姑緩,以電詢伯英,籌所以結束之法,得復電再遞未遲。”[5](P.589)而辛亥俱樂部也加緊活動,頻頻會議。閏六月初五(7月30日)午后,辛亥俱樂部和全蜀館會議相繼召開。

七月初六、七兩日(8月29、30日),北京風雨不止,七夕之夜,胡駿耳聞“大風雨徹日夜,適感于川省近事,凄然有作”:

日夜奔號風雨聲,故山落木我心驚。

江流激宕翻巫峽,絲管悲哀咽錦城。

一路一家聞痛哭,九天九地斗心兵。

太陽恐為浮云蔽,真宰何人(先作“還應”)訴不平。

七夕風雨

銀河欲渡費相思,風雨瀟瀟卻誤期。
人事本來多變幻,天公畢竟少偏私。
淮南雞犬升仙日,穆滿蟲沙歷劫時。
聞道庶民星正聚,笑他弄巧有癡兒。

天人感應,胡駿已經預感到劇變日益迫近:“川省為爭路廢約,罷市罷課,家設先皇帝靈位大哭。慘象若此,其誰使之而誰致之。政府茍用壓力,禍未可量。已約同鄉京官具呈呼吁……又予居北京數年,從未見有此番風雨之大且久者。而各省被風被水,時有所聞。災異如斯,豈尚不知儼懼耶。”[5](PP.604-605)

面對山雨欲來的危急形勢,胡駿擔心局勢失控以致大亂。七月十一日(9月3日),“川省自初一罷市罷課,已歷十日之久,尚無正當解決。人眾易聚而難散,萬一匪黨乘機竊發,將如之何。是不惟朝廷增西顧之憂,抑且邱墓有蹂躪之慮。昨與同鄉數人談,俱云無法可設。擬俟會館開會,由值年名義電諮議局,堅請嚴守秩序,勿暴動,靜候朝命。是夕徹夜不寐。”[5](P.606)十三日(9月5日)午后,在全蜀館開四川全體京官會,眾議彈劾盛宣懷,隨發諮議局電,大意如前,由全體值年署名。

此后數日,胡駿都在焦急憂懼中度過。中元循俗設供于家中,西望邱垅,不禁泣然。十七日(9月9日),他才大略得知川省十五日的噩耗。十八日晨,川省京官約在胡駿宅聚議,同往察院遞呈。后探知川中消息甚惡,暫不遞公呈。其時風傳將株累多,京曹官多知胡駿與蒲殿俊為姻親,勸其暫避。胡駿以為,“保路會之設,與京官主張者相反,故自該會成立以來,無論私人未予一通信息,即每次發表意見,亦都用值年全體。電諮議局且經眾表決,始敢拍發。……內省不疚,何憂何懼,何避之有。”而此時同鄉京官已經有人畏禍出走。[5](P.608)

二十日(9月12日),關于川亂的上諭發布,胡駿與同鄉商議,照上諭解釋通電川中州縣,勸其一律開市開課。兩天后,四川京官七八人到都察院遞公呈。當晚同鄉京官20余人又發一通電勸告鄉人,令無誤會端方帶兵之意及激于蒲殿俊等被逮,長此麇集與官兵相抗,甚非所宜。[5](P.610)

京官們的舉動未必出于與清廷同心,自保之外,也害怕天下大亂。其后胡駿發現有警察一二人常來往其所住胡同,夜亦不去,不知何故。雖然自覺與川事無涉,但京師如此,真不知成何事體。[5](P.610)七月底以后,局勢驟變,胡駿自定每日必記的日記戛然而止。

辛亥王闿運已是年近八十的耄耊老者,早就與世無爭,而看不慣的事情日益增多,他賦詩諷刺講官:“每笑桐城吳汝綸,老年渡海學維新。如今侍講多前輩,還與京卿接后塵。”對于京師一般認為守舊而他覺得趨新的翰林院極不以為然。他是湘省的名流聞人,與官紳學界關系甚多,不過大都是應酬。即使偶爾注意路政和憲政,也是因為相關者牽連其中。[13](P.3093)

光緒末年,余肇康仕途坎坷,先是在江西按察使任內因為處理教案堅持據實處置,被迫于外強壓力的清政府撤職。好不容易起任法部左參議,又因丁未政潮受到姻親瞿鴻禨罷官的牽連,再遭免職。重返長沙的余肇康受聘于湖南粵漢鐵路總公司,擔任坐辦、總理,主持長株段鐵路的修筑。所關注的,除家居生活及應酬外,主要就是路事相關事務。新正初二(1月31日),收支處送來簡明全年賬單,“逐日查核,比對浙路,略與相埒,撙節誠不易易也”。[14](P.996)路事極繁,好在通訊日益發達,“現于公司及工程電,多以德律風問答,省走卒力也”。[14](P.1009)不過,聯絡便利,有時也會帶來麻煩。如二月二十五日(3月25日)余肇康到公司治事,整日電話,告以路事之要,并謂端午帥到長沙,來工程處,欲坐客車一試。余肇康于是出城迎候,至則始知并非端方,乃潘中丞,端方已經前行。[14](P.1042)

對于湘紳有人倡言剪發易服且身體力行,余肇康頗不以為然。[14](P.1012)鑒于長沙曾經發生搶米風潮,而近日米價騰貴,他向當道建言,勸令早設官局平糶,以抵制奸商居奇,并乘此時預買谷十數,不以供現時之用,免致多動倉儲,尤為抵持市面,儲備倉屬要務。得到湘撫嘉納,許數日后即開糶。“果爾,可無慮矣。”[14](P.1015)可是后來官場意見不一,或否定或遲疑,經余肇康再三申說,乃定先開二局,并令開社倉以助官倉,確定官七社三的比例。[14](P.1032)可惜此類善事往往成為中飽虛靡的利藪。湘路公司1910年夏共籌集20萬元平糶款,除商會領銀3萬元、米1500石,到辛亥四月間查賬,據稱虧折僅剩五千金。而余肇康經手的平糶款則僅虧海江運費而已。[14](P.1074)

作為紳界要角,余肇康也不時出席巡撫衙門的會議廳議事,如二月初一日(3月1日)之會,司道府縣及各候補道及參事均到會,余肇康還交議了有關鹽業加價和湘漢航運的幾件議案,均無成。[14](P.1023)三月十六日(4月14日),到諮議局為撫署會議廳審查諮議局各案。后到會議廳,巡撫司道均到會,而諮議局各人則將應議之事各具說帖呈遞。余肇康力主派自治所紳稽查各州縣稅契事宜,以免書辦舞弊。署理鹽道佯稱調停以敷衍諮議局。余肇康峻詞謂此事不講調停敷衍。后同人及巡撫均贊成其說,鹽道自認失言乃已。[14](PP.1063-1064)

清季內憂外患日益深重,有識之士無不感到大難將臨,憂心忡忡。二月十六日(3月16日),與訪客談京師事甚多,無一不可長嘆。[14](P.1035)二月二十六日(3月26日),余肇康到公司,“各中外洋商買辦均來攪擾不休。洋人經商,視華商勤勞十倍,亦能忍耐。自謂交涉自有強硬手段,交易必有和婉面孔,此所以不可及。余則幾為纏死矣。殆即所謂和婉也可畏哉。”[14](P.1043)

作為當地大紳,不僅有許多交游應酬,還要承擔維系風氣的責任。二月二十九日(3月29日),余肇康治酒約湘中聞人賞海棠,席間王闿運指譚延闿為地方鬼面,禹丈為妖異,座客無不驚詫。當晚又將為非作歹的初級師范監督劉祿榮誘來公司,與人對質,使之真情敗露。“人心鬼蜮,至假學堂為藏奸之藪”。[14](PP.1044-1046)三月二十日(4月18日),因自治所時時向管理長沙學宮經費者索款,王先謙憤極,欲以歸官。余肇康大不以為然,認為歸官不如多與自治公所。[14](P.1067)

其時湘路公司已經成為眾人眼中的肥肉,辦學堂,辦電氣燈,皆來向公司索款或希望公司入股,不允則強提股金,并生嫌隙。“路事之難辦如此”。[14](P.1055)作為湘路公司要員,余肇康還要常常與相關各方交涉。當然,更大的危機還在于清政府為解救財政窘境對路權的覬覦。余肇康為此不得不出面力爭。二月二十八日(3月28日)長電致郵傳部、盛宣懷及同鄉京官。三月十一日(4月9日),余肇康和譚延闿往見湘撫楊文鼎,請其代奏取消湘路外債,獲準,并受托由兩人代擬奏稿。[14](P.1060)三月二十二日(4月20日),聽聞湘路國有變局,自覺“勞苦已無生人趣,如作此荒謬事,視之漠然,余真無地可容矣。哀哉”。[14](P.1970)*是日的日記有錯頁,與1077頁同。后又分別與郵傳部、外務部諮商,因公司迫甚,希望取消成案。[14](P.1074)而自國有諭下,湘藩將公司應得之款一毛不拔,任求罔應,令人大惑不解。[14](P.1076)因為路事難辦,余肇康一度想引退,為當道所勸阻。[14](P.1078)

與川路的設計不周和管理不善有別,湘路修筑的成績還算不俗。五月十一日(6月7日),長洙合路,諮議局議員到場觀看,余肇康率同家人局員數十人登車往返220里,用時3小時(不計途中餐食時間)。可是回到家便聽聞鐵路學堂因路事發起相率停課,校方請提學使和鐵路公司紳董出面曉諭維持。余肇康不知此事如何結局,進而懷疑修路的禍福,夜不能寐。次日,城內外公私各學堂相率停課者十之八九,余肇康約集同人商議,一切以商會名義出廣告,聲明商界并無罷市之舉,諮議局亦無解散之事。當晚長沙官紳集議,余肇康仍主和平解釋,紳士到者六七人,亦以為然。[14](PP.1083-1084)

是日,鐵路協會約人到諮議局迫令議長電呈都察院參郵傳大臣盛宣懷,次日排印電稿,編送全城,學生不上課者大半。五月十三日(6月9日),余肇康致電督辦鐵路大臣端方,告以罷課之事,請發還股本現銀來以解紛,言甚切至。次日,余肇康等人又與湘撫等官員會議學生罷課事,仍主和平之中寄以繩尺。五月十七日(6月13日),致函端方,告以帶現銀來退股,方有辦法。湘撫同意其辦法,囑速電發款約數。[14](PP.1085-1088)

五月十六日(6月12日),余肇康致函盛宣懷,又托應盛宣懷電招赴京之人設法轉圜路事,勿使公司失信于股東,俾保湘人商業。是日各學堂學生各派代表二人至諮議局,迫令議員辭職,經提學使、巡警道及府縣到場嚴詞訓斥,則又俯首受約束,余肇康覺得事情可怪,擔憂“湘省終當釀成大事”。[14](PP.1087-1088)

閏六月間,余肇康繼續交涉路事,官方認為其爭執太過。而不知郵部并各項股份亦欲分別還否,雖欲不爭而不可得。[14](PP.1107-1108)初六日(7月31日),四川保路會派代表三人來湘,與湘省諮議局協商聯合爭路之舉。[14](P.1109)面對官商矛盾的日益激化,余肇康倍感壓力:“今日受氣多矣,即于路事當收歸國有時,全城震動,禍旦不測,經余竭力維持消解,始得安堵到今。而郵傳督辦兩大臣信人傾軋,逢人輒謂余反對太過,不以為功,而以為罪,令人寒心。”為此心中萬分懊悔,以致抱病。[14](P.1110)此前他托往京師之人,告以盛宣懷謂其爭路與款太過,付之一嘆而已。[14](P.1111)四川代表來為引動湘省協贊會,亦欲舉代表赴京,聯合爭路。適譚延闿來電,謂決不能做到。因即以原電交同人公閱。余肇康心灰意冷:“為此事爭執三年,尚是如此結果,此時尚有下箸處耶?”[14](P.1113)端方甚至抱怨余肇康欲渠同船裝現銀千萬元來,深為不懌。余肇康哭笑不得,自辯何至迂謬如此。[14](PP.1115-1116)處在官民的夾縫中間,他進退兩難,身心疲憊。

閏六月十九日(8月13日),鐵路協贊會諸人來告以已舉代表進京爭路,請公司準備川資一千金。余肇康力言此時爭路無益,公司已托人保款,未便再出川資。議久不決。次日,約集公司各紳來,亦主不給川資,許明日與諸人聲明不能與聞之由。[14](PP.1122-1123)其時友人被奏派廣東鐵路總辦,累電力辭,并約余肇康彼此會商,共同進退。連時任廣西巡撫的沈秉堃也主張,無論政府督辦如何挽留,總以善藏為是,約為道義之交。[14](P.1123)如此,則官紳都有棄清廷而去的打算。其時余肇康以身體患病為由,堅決辭去路役。[14](P.1125)是月底,已奏派新的湘路總辦,“息肩有日,何快如之”。[14](P.1128)

閏六月廿五日(8月19日),奉鄂督之命準備進京參議外官制的鄭孝胥來辭行,“余極言巡道總兵一為督撫分地,一為督撫分防,所以建威銷萌,濟督撫鞭長之所不及,必不可裁。中央集權惟集監督之權,而兵權財權必予督撫以完全,方足以保治安而大設施。”此外如新刑律之滅禮教、縱奸慝、去人倫,如毆父母視有傷無傷、無夫奸無罪之類,施之中國,必為大亂之道。“言頗殷切,而蘇龕詞甚辨。余正詞駁之,無以難余。噫!本其宗旨以議大政,亡可立待也。”又將路事急應宣布者略具說帖,請其遞于郵部大臣、督辦大臣。[14](PP.1126-1127)后來譚延闿告以租股與商股一律辦理,贖此款項,不能剔除二層,部以公司力爭,已照準。消除一大顧慮。[14](P.1134)

七月十五日(9月7日),龍研仙來商股份事,欲將商股租股一概換成國有鐵路股票。余肇康以股東愿領本金,大不謂然,遂作罷論。[14](PP.1143-1144)聽說端方指余肇康爭執之事頗多,認為于湘中極具熱誠,但國家大局亦宜兼顧。余肇康則自覺立場難以進一步妥協,“如余乃欲并股亦不發還,余能逃經手之責乎?”即將換任的湘撫亦為之抱不平[14](P.1144),稱贊其為湘路之功必不可沒,我必上聞。余肇康則謂求無罪足矣。[14](P.1142)湘撫卸任前果然將余肇康之事上達天聽,指其官聲政績,均著賢能,罷職回籍,不與外事,充鐵路總理,未嘗支用一錢,堅苦經營,視路事如家事。奉旨收歸國有,湘人初甚爭執,靜鎮其間,竭力勸導,握此股款,不使稍有虧損,事乃轉圜就范。[14](P.1147)安撫地方與顧全國家,本系一體,非要弄到此是彼非,則官商只能擇取其一。

入夏以來,湖南連日大雨,田谷漸已發芽,湘事大變,廣東水師提督李準又被炸成重傷。余肇康不禁慨嘆:“天呼!人事如此,日日言立憲,大亂之道也。”[14](P.1124)“時艱方亟,重以大變,雨后何堪設想。”[14](P.1128)七月十五日(9月7日),武昌帶回的信息稱,端方不滿余肇康爭執股款。而余認為,粵蜀方爭國有,蜀且激成民變,槍斃數十人,而湘中經余多方維,未釀事端,端方至今尚不慊于心,吾亦未之何矣。后上諭租股與商股一律作為私股,米鹽款作地方公股。此事不知經余多少紙墨,乃轉圜,為吾湘保存商利不少。惟未聲明愿發還,仍恐橫生枝節。[14](PP.1148-1149)

七月下旬,湘中因蜀事大壞,頗洶洶欲動,湘紳頗為擔憂,卻束手無策。[14](PP.1152-1153)七月廿五日(9月17日),鐵路協贊會十余人到湘路公司,要求續舉代表進京爭路,并開促路會于公司,勢不可遏。余肇康切實辯駁,諸人均無辭,而語較持平,逾兩時乃散。是日湘撫余誠格派巡警道來公司,并飭巡防營統領往工程處彈壓。其時四川因爭路,積至數萬人圍攻省城,勢甚危急,余肇康等擔心湘省為之騷動。此后局勢急變,岑春煊奉旨赴川剿撫,聞命即行。湖廣總督瑞澂電催收路,至于五電,急欲公司即交。湘撫約集官紳商議,余肇康認為此事殊未易易,容再熟籌。[14](PP.1155-1159)

事雖至此,湘路工程仍然照常進行。七月廿九日(9月21日),湖南官紳試車,由長沙至株洲,各站均下車巡視一周,回程在車中酒詩殊暢,抵達小吳門車站時已經五點鐘。其間湘撫曾三次電約前往,商議電部為公司各項股份事。[14](P.1159)后來得知郵傳部欲于湘股分成發還。余肇康覺得既收商辦為國有,又不肯出收路之資,實在無此情理。[14](P.1170)而清政府接手路政的端方委派一人充長衡購地員,月140金。可是其人早經余肇康派充此差,其始每月僅12元,后來逐漸增加,亦不過加至30元。端方所給,視昔多至20余倍,即視今亦多至7倍。而總辦會辦更多至300、600、800金不等,其余各員二三百金者不計其數。一月薪金當余肇康所辦公司兩年有余,[14](P.1164)如此奢靡,湘路前途堪憂。

八月十一日(10月2日),湖南中路巡防營統領黃忠浩召集官紳于鐵路公司,罵協贊會各紳,謀收束之。余肇康認為此時公司除保股外無他策,仍申前志而已。[14](PP.1173-1174)并覺得郵傳部中似乎關于路事毫無方針,大有不生事端不止之勢。“余數月來所接劇烈之信不知幾許,解釋之術窮矣。相與嘆詫。”次日,余肇康等代湘撫擬復部電。與湘撫自擬的電稿相比,后者“較吾輩所代擬所爭更力”。[14](PP.1175-1177)十七日(10月8日),得知商股可以發還,余肇康頗感慶幸,以為風潮可以平息。[14](P.1179)實際上狂風暴雨已經迫近。

盡管余肇康竭力為湘人爭路,骨子里對清王朝還是補天而非拆廟。八月初一日(9月22日),接到譚延闿等人來電,告以七月二十九日奉旨開復原官。五載沉冤,終于恩復,客春奉起用之命,由吏部帶領引見,今則可赴宮門請安。激動之余,以書順字作卜。可是已經心冷如冰,不復作出山之想。[14](PP.1160-1161)盡管如此,余肇康仍然感激涕零,尤其是查知宣統登極以來,恩詔起復共20余員,自己名列第四,前后各人均降一階用,唯其用原官,異數也。[14](P.1171)八月二十日(10月11日),湘路再度試車,湘撫以下各官及湘中要紳大都出席,往返210里,吃華洋合璧大餐,時運似乎有峰回路轉之意。不料“是日武昌變作,遂絕筆于此”。[14](P.1184)隨著武昌的槍聲響起,余肇康的政治生命旅程畫上了句號,以清遺老自居,終老一生。

辛亥譚延闿一度北上,在京師滯留了五個月。出席資政院會議外,其間主要參與路事、組黨、彈劾親貴等項活動。作為湖南諮議局議長,他要為紳界和湘省爭權,作為官宦之后,又要利用各種官場關系。四月十一日(5月9日),他聽說鐵路國有政策發表,慨嘆“辛苦數年,皆畫餅矣”。十三日(5月11日),訪端方,遇姜桂題等人,并由端方引入私室,告以盛宣懷托言路事。次日,到湖南會館商議路事,皆主善后,不爭路。兩天后,又訪徐世昌、端方、趙爾巽等,“盛宣懷來表明借款修路苦衷,其人蓋極奸猾”。十六日(5月14日),接湖南諮議局電:“連日人心憤激,今日各界開會,到者萬人,撫院宣示代奏,抗爭始散。乞即會商同鄉京官職名再奏。如難挽回,恐不堪設想。”次日,譚延闿與在京同人赴張相公廟為京官草奏稿。五月初一(5月28日),拜訪親貴,或不見,或敷衍。五月初十(6月6日),謁奕劻,坐談良久,皆籠統敷衍之詞。

譚延闿在京,積極參與官紳商界形形色色的組黨活動。清季預備立憲,京師為權力重心,各種政治聚會名目繁多,松筠庵是重要的聚會地點之一。譚延闿曾經到此出席禁煙會,論禁煙辦法,各執一詞,敷衍了事。六月初一(6月26日),至松筠庵為云南片馬事遞呈外部,衣冠同往,堂官未至。而更多的會議具有明確的政治目的。在松筠庵舉行的資政院議員聯合會成立會上,譚延闿當選為主席。四月十五日(5月13日)再到松筠庵開談話會,以皇室不能竟當內閣,而況慶邸主言。全體議決由湯化龍起草,遞呈都察院。四月十七日(5月15日)午后,又到松筠庵會議,起草報告彈劾慶王及親貴內閣事,反對者甚多,皆主言法理不提慶,辯論激烈,及決議,反對者得勝。“此與北人交爭第一次也。”十八日(5月16日)再次會議,“所謂彈劾慶王反對皇族內閣皆取消,可笑之至。”廿四日((5月22日)午前,在松筠庵開議長會,商議運動親貴辦法。午后開全體會,言《國民公報》事。次日,在松筠庵開會議論組織政黨,到者數十人,雷奮、孟昭常互相辯論,毫無結果。此外,譚延闿曾與楊度等人赴憲政實進會歡迎演說茶會,多次出席憲友會會議,還經常到《國民公報》館。四月十八日到時,正在商議組織政黨事宜,到者13人。*《國民公報》原為國會請愿同志會機關報,由徐佛蘇主編。1911年,國會請愿同志會改組為憲友會,《國民公報》交由徐佛蘇獨立主辦。

或許因為對各種活動會議感到無聊,譚延闿的應酬、游覽、看戲日漸增多。六月十七日(7月12日),為資政院議員聯合會最后一天活動。二十日(7月15日)起,譚延闿的主要活動轉到學部主持召開的中央教育會,當日出席開幕式,二十二日被推為審查員。此后直到閏六月,都是開會。譚延闿對于會事不大熱心,倒是參觀清華園的印象深刻,并順便參觀了圓明園,詳細記錄景色建筑。會議期間與羅振玉談龜文,又與湖南京官交際,并且四處遠足。至七月初一(8月24日),羈留京師已經五個月。“流光如波,不勝嗟嘆,更數十年不過如此,可懼也。”七月十二日(9月4日),譚延闿與同人乘車離京南下,次日過武勝關,抵大智門,到寶善公司,改乘輪船赴長沙。中秋月夜過洞庭湖,譚延闿詩興大發,連賦數首。眼望平湖秋月,他不曾料到,數日之后,這一帶將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件,掀起席卷全國的滔天巨浪。譚延闿和張謇兩位省諮議局議長前后與武昌起事擦肩而過,恰是他們與革命若即若離的寫照。

附錄:

文中日記主人的齒序:王闿運-1833,王振聲-1842,繆荃孫-1844,葉昌熾-1849,張謇-1853,余肇康-1854,徐世昌-1855,那桐-1856,鄭孝胥-1860,紹英-1861,惲毓鼎-1862,胡駿-1865,姚永概-1866,孟憲彝-1866,吉城-1867,蔡元培-1868,溫世霖-1870,許寶衡-1875,汪榮寶-1878,黃炎培-1878,譚延闿-1880,朱峙三-1886,胡適-1891,吳宓-1894,葉紹鈞-1894。

[1]許恪儒.許寶衡日記: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0.

[2]繆荃孫.藝風老人日記:第六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3]汪榮寶.汪榮寶日記[G]//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63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91.

[4]北京市檔案館.那桐日記:下冊[M].北京:新華出版社,2006.

[5]胡駿.補齋日記[G]//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8輯之72.臺北:文海出版社,1986.

[6]王振聲.心清室日記[G]//李德龍,俞冰.歷代日記叢鈔:第153冊.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

[7]鄭孝胥.鄭孝胥日記:第三冊[M].中國歷史博物館編,勞祖德整理.北京:中華書局,1993.

[8]惲毓鼎.惲毓鼎澄齋日記(二)[M].史曉風整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9]吳宓.吳宓日記:第一冊[M].吳學昭整理注釋.北京:三聯書店,1998.

[10]吉城.魯學齋日記:第五冊[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

[11]張謇研究中心,南通市圖書館.張謇全集:第六卷[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4.

[12]葉昌熾.緣督廬日記[M].常熟: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

[13]王闿運.湘綺樓日記:第五卷[M].長沙:岳麓書社,1997.

[14]湖南省博物館.余肇康日記(二)[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15]姚永概.慎宜軒日記(下)[M].沈寂,等標點.合肥:黃山書社,2010.

[16]孟憲彝.孟憲彝日記(一)[G]//李德龍,俞冰.歷代日記叢鈔:第161冊.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

[17]胡適.胡適日記(一)[M].曹伯言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18]中國蔡元培研究會.蔡元培全集:第十五冊[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

[19]紹英.紹英日記:第二冊[M].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

[20]更革京朝官制大概情形[J].東方雜志·憲政初綱,1906,(增刊):5.

[21]朱峙三.朱峙三日記[G]//辛亥革命史研究會,武昌辛亥革命研究中心.辛亥革命史叢刊:第12輯.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22]葉至善,葉至美,葉至誠.葉圣陶集:第十九卷[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

[23]溫世霖.昆侖旅行日記[G]//李德龍,俞冰.歷代日記叢鈔:第167冊.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

[24]黃炎培.黃炎培日記:第1卷[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8.

RegimeChangessincetheRevolutionof1911——BasedontheDairiesoftheWritersasHistoricalWitnesses

SANG Bing

(Department of History,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In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century, China underwent three regime changes brought about by a series of revolutions. With the Revolution of 1911 and the founding of the Republican China, most people changed their status from as the subjects of the feudal regime to nationals. Both literary descriptions and historical studies can help us to understand how such a change happened.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dairies written in the year of 1911 before the revolution to provide a rich profile of that historical period, by chronologically analyzing the writers’ spiritual experience in the course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 Such a research perspective can help to supplement the general historical horizon, change the way of understanding history, and to recognize the importance of restoring to the difference and activity of man as the historical subject implanted in history and historiography.

Chinese modern history; 1911; Republic of China; diary; witness

2012-12-19

桑兵(1956-),男,河北威縣人,中山大學歷史學系逸仙學者講座教授、博士生導師,近代中國研究中心主任、孫中山研究所所長,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主要從事近代中國的政治社會與文化研究。

K257

A

1674-2338(2013)02-0012-29

(責任編輯沈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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