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瑋
(復旦大學 新聞學院,上海 200433)
城市學研究
“上海再造”:傳播視野中的中國城市研究
孫 瑋
(復旦大學 新聞學院,上海 200433)
在不斷升溫的中國城市研究中,傳播學基本處于缺席狀態。然而傳播的各個面向——信息傳遞、公共交往、意義生成等等,都在現代城市的情境中得到彰顯。以“上海再造”的研究為例,無論是城市物理空間的更新,還是城市精神文化的重構,在具象空間再生產和抽象精神新闡發兩個方面,傳播的視野都可能提供別開生面的闡釋。
“上海再造”;中國城市研究;城市傳播
以城市視角展開的上海研究,面向豐富,成績斐然。僅以城市史而言,上海史研究遍及海內外,成為“上海學”的學術中堅。在不斷升溫的中國城市研究中,傳播學基本處于缺席狀態。一位社會學者描繪了中國城市研究的多學科圖景[1]:

學科研究對象(學術現象)研究內容(例)經濟地理作為增長機器的城市經濟的增長、形態的擴張、大城市、超大都市、城市群、都市圈規劃/建筑作為人類容器的城市作為物質形態的空間、建筑、交通等等人口學作為人口集合體的城市人口流動、群體結構、戶籍/社保制度等等城市/人文地理作為空間形態的城市空間結構、住房狀況、行政規劃、文化產業社會學城市中的社會農民工、社區、社會分層、公民社會文化研究作為符號系統的城市符號研究、消費研究、全球資本批判歷史學歷史中的城市城市史、城市化史、城市社會史、城市文化史
在中國城市化迅速展開的過程中,城市與傳播的問題正在大量涌現,而傳播學路徑的城市研究卻非常缺乏。針對這種現實,本文試圖以“上海再造”的社會現象為經驗材料,結合當下新技術引發的傳播革命背景,闡釋傳播的視野對于中國城市研究的必要性與可能性。達成這個目標的出發點,并非僅僅是在已有的城市研究圖景中添加傳播學,這應該是一個結果而非動機。也就是說,傳播學必須能夠提出并解決當前中國城市發展中的重要問題,體現出其他學科不可替代的研究價值。
本文所謂的“上海再造”,意指20世紀90年代以來,上海作為一個城市共同體的轉型,涉及兩個方面:城市物理空間的大開發和城市精神文化的再闡釋。在上海史的典型敘事中,這個轉型被命名為邁向“新型國際大都市”[2](P.584)。以開發開放浦東為具體歷史起點,“重振”[2](P.584)[3](P.361)成為上海轉型的關鍵詞。既是再度出發,必有一個可茲參照的曾經,徘徊已久的“海派幽靈”因此被重新召喚,那是“19世紀上海就已具有的魅力”[3](P.389)。
“上海再造”被嵌入到這樣的歷史鏈條中,以“城市空間”和“城市文化”為兩個基本面向,兩者互為表里,在外顯的城市景觀與內蘊的城市精神兩個向度上啟動重建?!吧虾T僭臁钡牡踉幵谟冢鎸ξ磥淼闹亟?,卻是以對城市歷史的追根溯源為根基的。無論是具象的物理空間,還是無形的文化理念,一向被目為歷史短暫、幾無傳統的上海,開始頻頻回首,尋找過往的遺跡。這遺跡是建筑、場所、街道、河流、人物、語言、故事、傳奇……在2012年6月9日中國第七個“文化遺產日”系列活動期間,上海市文物局稱,上海是一個文物大市,不可移動的文物數量已經超過了北京。尤其在近現代文物數量上,為全國第一,其中保存情況好和較好的占46%,這一比例遠遠高于全國平均水平。文物局特別說,這出乎很多人的意料。[4]這個事件的公共反應,相當典型地展現了上海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遺產“情結”的大爆發景象。一些上海史研究者認為,上海的歷史,即使是放在全世界的格局中,都是“獨一無二的”[5]?!吧虾T僭臁北氐靡源藶榛c。
“上海再造”激發了學界的研究興趣。在上述中國城市研究圖景中提及的所有學科,幾乎都介入了這個議題的探索。其中,傳播的一些基本元素不斷地被觸及。比如上海歷史發展過程中中西文化的跨文化碰撞,上海城市空間安排中公共交往的狀況,上海城市社會生活中的信息交流,上海城市共同體建構中大眾媒介的角色與影響,上海城市社會關系變遷中傳播、媒介的引領作用,上海城市精神塑造、凝聚過程中大眾媒介的作用以及背后的權力關系,等等。這些傳播學的核心命題零散地分布在各種領域的研究中,靈光點點不斷閃現,但總的說來,未能得到系統有力的呈現與闡釋。
傳播學缺席中國城市研究的弊端越來越明顯。由新技術引發的傳播革命,在社會各個領域產生了顛覆性影響,如果撇開傳播因素,當前的城市問題就無法得到充分的解釋。當前的傳播革命,也促使學界重新思考傳播與人類、傳播與城市的關系。傳播學的學科歷史既短,并且迅速地在美國主流傳播學界淪為功能主義取向的操作性學科,致使學界未能從人文、社科的整體學術思想脈絡中,適時清理傳播與城市在宏闊的社會歷史層面的緊密關系。從西方文明歷史看,古希臘等城邦國家的存在,就是以傳播(多重面向上的)作為一個重要社會基礎的。[6]直至現代性的發生及其在全世界展開,城市與傳播(特別是大眾媒介的傳播)更是互為前提,成為現代性的突出表征。傳播的各個面向——信息傳遞、公共交往、意義生成等等,都在現代城市的情境中得到彰顯。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城市傳播學悄然崛起。就西方研究的現狀看,城市傳播大致從三個方面展現城市與傳播的關系:其一,城市與傳播在現代性的框架中并置,形成同構關系?,F代城市即是媒介[7],因為它構筑了人們傳播、交往、溝通的平臺,全方位地實現了傳播的意義;其二,大眾媒介是“第二城市”,大眾媒介構成的傳播網絡建造了一個虛擬的城市,它以獨特的方式再現了實體城市,并復制、重構了一個虛擬的城市系統。[8]網絡等新媒體的產生,更加凸顯了媒介虛擬空間的意義;其三,強調現代城市空間的體驗是融合性的,建筑物、物質空間、傳播媒介、社會實踐共同構筑了現代社會生活的傳播、交往、溝通的過程。如果說,在報紙、廣播、電視等傳統大眾媒介盛行時代,媒介常常被視為“再現”城市現象的“中介”,那么在無限移動的新媒體時代,大眾媒介和城市空間已經彼此融合,難以分割,它們共同構筑了城市傳播的整體。[9]這三個不同的面向構成了城市與傳播關系的三個維度:第一是社會歷史的結構性方面,現代城市和現代傳播是在現代性框架中同時生成的,工業資本主義與大眾媒介的關系正是其中重要的一個面向;第二是城市的物質實體與媒介的虛擬再現之間的關系,它在實體與虛擬兩元框架中確認了城市與傳播的互動關系;第三,將媒介與城市視為一體,彼此交融,城市、實體空間也都是媒介,傳播因此成為構筑城市的基本因素。這正是當下傳播革命帶來的城市與傳播關系的嶄新圖景。
傳播學為考察城市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以“上海再造”的研究為例,無論是城市物理空間的更新,還是城市精神文化的重構,在具象空間再生產和抽象精神新闡發兩個方面,傳播的視野都可能提供別開生面的闡釋。
在上海城市物理空間的更新中,外灘可視為最具代表性的一個城市空間。上海城市研究中,無論是哪種路徑,都無法繞開外灘這個對象。外灘是1843年上海開埠的發端,因此被認為是上?,F代性的原點。外灘洋行、銀行林立,有遠東金融第一街之稱,是彼時亞洲經濟貿易的樞紐。外灘建筑呈現西方多個時期不同特色的建筑風格,成為萬國建筑博覽會。外灘是上海現代市政建設的先行者,馬路、電車、路燈、公園、公用電話等等,都率先在外灘亮相,外灘由此成為現代文明的展示區域。外灘的紀念碑、塑像、海關大鐘等等地標性建筑,承載了上海城市精神的文化內涵,成為市民城市共同體認同中最重要的地標性景觀。外灘一百多年以來蘊涵的意識形態經歷多重變幻,展現了近現代中國曲折的發展歷程。如此種種,都激發了各種路徑的上海城市研究。那么,傳播學為外灘研究提供了哪些獨特價值呢?在傳播的視野中可以發掘出哪些被遮蔽的問題?
我們可以追溯到“上海再造”的歷史及空間的雙重原點——上海開埠時的外灘。關于外灘發源的解釋是多個維度的,傳播的視角直接切入外灘與上?,F代性的勾連,以現代性的交流本質為基點解讀外灘,以此理解外灘這個城市空間的獨特意義。
關于英國領事館最初選址外灘,地理位置的因素是被特別注意的。經濟的、政治的、軍事的、文化的等等方面的原因分析,都會強調外灘的地理價值。所有這些原因有一個共同點,外灘處在各種類型交流的節點上。它是黃浦江、蘇州河的交匯處,外接入???,內連長江通往廣大內陸腹地,是交通要沖。這個地理位置決定了它是當時海內外的航運交通、經貿信息交流、中外文化交匯的最佳地點。耐人尋味的是,那時對于外灘地理價值的判斷,中英雙方是截然相反的,上海地方政府認為,這里地處城外,蘆草叢生,一片泥灘,從農耕角度看,價值不高。英國人的認識則相反,這里濱江,開闊,既連接出??冢ㄍ窖?,又毗鄰長江,連接中國內陸,利于貿易,有發展前途,地理位置極佳。[2](P.55)這正體現了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的差異,前者重土地與農耕,后者重交流與溝通。
以傳播的視野看,外灘的興衰榮辱,都是與現代性蘊涵的交流本質有關的,而這一切構成了“上海再造”的前奏曲與基本理念。一個并不宏大的外灘空間,集納了現代城市幾乎所有層面、所有類型的交流,呈現了典型的現代性關系。外灘的空間大致分為三個部分:臨近黃浦江的一側,是貨運碼頭及公園;中間地帶是道路、空地;馬路另一側,是幾十幢西方各個時期古典主義風格為主的建筑。貨運碼頭支撐了當時極為繁盛的航運業。外灘公園則是最早的“公家花園”之一,它把空間“公共”的觀念具象地展示在中國人面前。道路是上海城市的主干道之一,空地中隨著歷史變遷矗立過和平女神、赫德像等多個紀念碑,也有直接服務于航運業的氣象信號臺。外灘標志性的二十余幢建筑物,按其涉及的行業大致可分為六類:洋行,即貿易公司,如怡和洋行、旗昌洋行;銀行,金融中心,如匯豐銀行、交通銀行;飯店,游客集散中心,如匯中飯店、沙遜大廈;總會,西人社交俱樂部,如上??倳瑸橛⑸躺虾?倳?;報社,大眾傳媒,如《字林西報》社;海關,中國海關大樓。其中銀行的比例最大,體現了當時上海作為亞太金融中心的地位。外灘的空間布局體現了都市文明三個層次的傳播內容:一是實物的交換,貨物的直接交易;二是信息的交流,貿易信息、新聞信息的傳播等等;三是人的交往,飯店、總會、公園在社會的各個層面,提供了人與人交流的公共平臺。外灘作為媒介,代表了一種新型的傳播方式,這個方式構筑了現代性都市文明的社會基礎,展現了一種與農業文明截然不同的社會關系。這種社會關系強調的是,最大限度的實物的交換、信息的交流、人的交往、文化的交融,與農業文明自給自足的封閉與隔絕形成對照。[10]
20世紀90年代的“上海再造”,遭遇的是既新且舊的形勢。所謂新,是指上海在與世隔絕半個世紀之后再出發,面對的是新一輪全球化的時代。但這個形勢對于上海來說并非是全新的,因為全球化是似曾相識的,曾經是中西交融的上海,在一百多年前已經經歷了第一輪的“東方全球主義”[11]。從物理空間看,“上海再造”過程中,外灘最明顯的變化,是那些標志性的大樓,從各類政府機構重新變身為世界著名銀行、飯店、商店。著名的例子就是上海市政府大樓變成浦發銀行,部分地恢復了它以前的功能(原為匯豐銀行)。重塑外灘為全球金融中心,是“上海再造”中最濃重的一筆。上海重返世界,和一百多年以前一樣,必是以金融、貿易的經濟交流為基礎的。外灘景觀在90年代的巨變,更在于黃浦江對岸,矗立起全球化時代的高樓大廈群,陸家嘴與外灘隔江相望,浦東與浦西,將當下上海與租界上海連接在一起,跨越海禁時代的30年,仿佛上海與世界的聯系從未中斷。在90年代的“上海再造”中,外灘被賦予兩個角色:上海的客廳與名片,這兩個角色的本質意義,都是交往與溝通。在外灘的演變中,傳播的三個含義——信息傳遞、公共交往、意義生成,一直存在于上海城市的日常生活中。這些含義的遮蔽或者彰顯,和上?,F代性發展的命運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上海城市空間的另一個典型是人民廣場。20世紀90年代,在外灘讓位于銀行的市政府大樓遷移到了這里,這意味著在“上海再造”的空間開發中,人民廣場被視為城市最重要的政治公共空間。以傳播的視野考察政治公共空間,首要因素便是,這個空間能否有效支撐政治公共交往。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民廣場,是一個區別于外灘的反向的例子。外灘自發端起就蘊涵了現代性交流的本質,它的各種社會價值——政治、經濟、文化皆奠基于此,市民對于上海城市共同體的認同也依賴這一點。在外灘興衰榮辱的歷史遭遇中,無論是批判貶斥還是贊美褒揚,都始終指向外灘這個未曾改變的意蘊。但人民廣場則不同,它的發端是西人娛樂場所,一個一般意義上的公共交往空間。在以后的歲月中,人民廣場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城市廣場的公共政治角色,但在20世紀90年代的“上海再造”中,人民廣場逐漸喪失了公共交往特別是政治公共交往的作用——而這正是廣場對于一個現代城市最重要的意義。人民廣場因此也部分地失去了承載城市共同體認同的影響力。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全球化背景下,中國城市轉型過程中的重重矛盾。
與外灘相似的是,人民廣場的空間變遷也呈現了上海歷史的特殊性。人民廣場的前身是租界時代的跑馬廳,是西人賽馬賭博的場所,在一定程度上也承擔著城市公共交往的功能。但長久以來,關于跑馬廳的研究被賽馬只是賭博游戲的狹窄認知遮蔽了,它作為城市核心空間的意義更被華洋沖突的政治話語所沖散,傳播視野中的核心問題,如,它對城市人際交往方式的重組、現代城市交往方式的導入與上海現代性之關系、它對上海城市共同體建構的影響等等,都未獲得深入的討論。[12]事實上,它不僅僅是一種游戲,不僅僅是提供城市生活的娛樂,它已然成為了當時城市生活中某些人群非常重要的儀式化交往模式,構筑了彼時上海城市生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面向。跑馬廳在租界時代終結后一分為二,變成了兩個不同角色的城市公共空間:人民廣場和人民公園?!皬V場乃檢閱歡呼整齊劃一之政治生活儀式的呈現,而人民公園,則是市民政治生活的附屬物,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在政治革命運動的統制之下,忙里偷閑”。[12]在1949年之后的歷史風云變幻中,人民廣場扮演了豐富多彩而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的廣場公共空間的角色,50年代官方政治慶典,60年代“文化大革命”的紅衛兵檢閱,70年代末的思想解放運動,80年代學習英語及西方文化浪潮,80年代末期的學潮風波等等,都以人民廣場作為最重要的城市公共空間*本文中涉及的人民廣場的相關資料,除特別注釋外,均來自于吳駟《城市傳播學如何成為可能——作為方法的人民廣場》會議報告,特此說明并致謝。,在一定程度上實踐了城市政治,盡管其中蘊含的意識形態沖突劇烈,各種政治行動背后的權力關系異常復雜,但畢竟還是上演了城市生活中最重要的政治儀式。
90年代以來的上海城市空間大開發工程中,人民廣場又一次進行了大規模的重建。目前的城市空間版圖是,以市政大樓和上海博物館為中軸,兩翼拱衛著上海大劇院及規劃館,以一個政治權力機構為中心,加兩個文化設施作輔助。廣場以城市交通主干道——人民大道為區隔線一分為二,再配合以空地中心的綠化噴水池。無論是何種公共交往的行動,體育游戲、政治游行、聚眾演講,都被這樣的空間安排徹底抹殺了可能性。人民廣場在此番“上海再造”之后,在城市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主要有二:本地市民觀賞文藝演出、藝術展覽的場所,外地游客游覽上海的城市景觀。廣場對于現代城市生活最經典、最重要的功能——提供公共交往特別是市民政治行動的公共空間——被悄悄地、但確是徹底地異化了。

在“上海再造”的抽象層面,大眾媒介作為最重要的社會話語中介,整合了各個層次關于上海的話語,在一個嶄新階段重塑了上海城市共同體的精神內涵。
文化遺產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上海城市精神的重構,依然不能不回到那個歷史時刻——開埠。1993年上海開埠150周年之時,學術界舉行了影響深遠的學術活動,實際上形成了一次“集體紀念”行動,但由于城市報紙的不作為,沒有將知識分子的發言轉化為向普通市民的呼吁,因此并沒有構成建構城市共同體的集體行動。如1993年8月13日至15日,上海研究中心舉辦了“從開埠到開放:150年來的上?!钡膰H學術討論會,上海當時的主要報紙《解放日報》《文匯報》《新民晚報》都只是以學術研討會介紹的形式呈現這個事件,在頭版做了200-400字的簡短報道,*“以史為鑒建設一流大都市——上?!畯拈_埠到開放’國際學術討論會開幕,陳至立到會講話”,《文匯報》1993年8月13日;“從開埠的上海到開放的上?!傥缓韧鈱<覅R聚申城,舉行國際學術研討會”,《文匯報》1993年8月14日;“上海開埠150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揭幕,龔學平出席致賀”,《解放日報》1993年8月14日;“‘上海研究’要走向世界——上?!畯拈_埠到開放’國際研討會閉幕”,《新民晚報》1993年8月16日。無形中將其定義為與普通市民無關、與城市共同體的建構無關的少數精英的議題。但這可以視為90年代“上海再造”的一個先聲,一種局限于知識界的話語表達。
十年后的情形則完全不同了。在2003年11月17日——被歷史學家確認為上海開埠160周年紀念日——前后約一個月的時間里,上海報紙制造了圍繞上海開埠以來歷史的眾聲喧嘩。這是一次未經事先商議、又是稍有“突破禁區”的、自發式不經意釀成的“集體行動”[13],是精神文化層面“上海再造”史無前例的集中爆發。學者與媒介合謀,以開埠為由頭,集中闡發了上海精神的內涵。其中的主導話語是,顛覆傳統意識形態對開埠以來上海歷史的否定與批判,認為開埠雖然始于不平等條約,但亦帶來了西方文明,促進了上?,F代性的發生。租界具有兩重性,既有殖民屈辱,也有開放心態的塑造,以及全新生產力的引入。1993年學界紀念開埠時還不能明言這一點,十年以來形勢變了。上海開埠一百多年的歷史告訴我們——開放,勢在必然。[14]這個主導話語盛贊“世界主義”是上海精神之本質,地方城市共同體認同的邊界已經超越民族國家,甚至構成了明顯的差異與沖突。這不但確認了中國被卷入世界現代性浪潮的既成事實,而且表達了對現代性本身以及中國別無選擇進入這個過程的積極態度。[15]盡管這次圍繞開埠的媒介話語行動充滿了爭議、沖突、甚至是完全的斷裂,但無疑構成了城市共同體話語訴求的一次集體行動,學界話語借由地方報紙向市民發聲,再次顯現了安德森所言的報紙對于建構想象共同體的作用,只是這個共同體不再是安德森意義上的民族國家,報紙與社會之關系也與那時迥然不同。
90年代以來關于重塑上海精神的話語出現了史無前例的熱鬧景象。幾乎所有的大眾媒介都卷入了這場話語運動。這場運動的話語主體也非常豐富,既有從事上海城市研究的學者、專家、文學家等知識群體,也有各個行業的普通市民。大眾媒介在其中扮演了特別重要的角色,它使得各個層面基于不同立場的發言,可以在特定的時空中,匯聚成一種整體的話語運動。所謂整體,并非指旨趣的一致或立場的趨同,而是有一個共同的議題及話語框架,即,上海文化的內核究竟為何,及其與城市共同體的關系。在大眾媒介的整合下,幾乎所有話語都清楚地指向這個議題,因此構成了精神層面的“上海再造”。關于上海地方文化的討論幾乎從未中斷過,但以往甚少勾連到城市共同體的特殊歷史、文化認同上。比如,金山農民畫是學者與媒介多年來關注的一個議題,但考察視角或是農民也有聰明才智的階級分析,或是倡導鄉村文化生活的繁榮,或是討論民間文化與市場經濟條件下文化產業的關系,等等[16],這個議題甚少與上海城市精神產生關聯。90年代以來主要的話語行動,涉及的議題集中在這樣幾個層面:上海精神的內涵,關鍵詞是“海派文化”、“重商主義”、“市民精神”、“洋涇浜英語”;上海歷史的特殊性,關鍵詞是“開埠”、“租界”、“殖民”、“西化”等等;上?,F代性與世界的關系,關鍵詞包括“世界主義”、“東方全球主義”、“城市地方主義”等等。這三個議題勾連在一起,相當清晰地浮現出一個關于上海地方城市共同體的歷史文化脈絡,它提供了城市共同體文化認同的基礎,這個再造行動就此為確立上海城市共同體的獨特性、合法性發出響亮的呼吁。這個呼聲綿延至21世紀,僅2012年以來,大眾媒介又集合各方輿論,以“外灘申遺”、“徐光啟誕辰400年紀念”、第七個中國文化遺產日期間的“文化上?!被顒拥鹊?,將“上海再造”不斷推向縱深。
傳播與地方共同體的關系并不是一個新鮮的話題,但一直為功能主義的主流傳播學所遮蔽,未能獲得學界的充分關注。雷蒙德·威廉斯對此早有精辟的論述,他斷言,任何真正的傳播理論都是一種共同體理論,大眾傳播的技術,只要我們判定它缺乏共同體的條件,或者以不完全的共同體為條件,那么這些技術就與真正的傳播理論不相關。因為,人們的心靈是由他們的整個經驗所塑造的,沒有這種經驗的確認,即使是這種最巧妙的資料傳送,也不能被傳播。傳播不僅僅是傳送,還是接受與反應。[17](PP.391-392)威廉斯用地方報紙來解釋傳播與共同體的關系,地方報紙是為一個共同的興趣和共同的知識基礎的已知共同體而生產的,它并沒有受到一個“大眾”解釋的支配。事實上,它的傳播基礎就是一個共同體,這與絕大多數全國性的報紙形成尖銳的對比。全國性的報紙是為一個市場而生產的,而這個市場是用一個“大眾”標準來解釋的。流行的報紙并不是根據報紙的讀者是單純的人這個事實來擬定編輯方法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地方報紙就不會有人讀,也不會被人們理解了。它們根據的事實是,報紙和讀者是根據某幾種經濟和社會原因組織起來的。威廉斯因此說,要“尋求一個新的傳播定義”[17](P.391)。也就是說,傳播只有與地方共同體發生真實的關系,才能真正為受眾接受。傳播就是凝聚地方共同體經驗的精神建構與文化再造。
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上海再造”,在城市空間大開發與城市文化精神重構兩個層面同時展開。這兩個層面前者涉及城市規劃、建筑設計、街道社區建設等等,后者關乎精神、文化的價值建構,兩者涉及不同的專業領域和社會問題,在專業區隔越來越深的學術界,容易使人產生錯覺,似乎這兩者之間沒有什么關系。以“外灘申遺”事件觀之,之所以激起社會高度關注,各方展開激烈論爭,正是因為外灘這個上海最具代表性的城市空間景觀負載著豐富的精神意涵,關乎“市民的榮譽感、尊崇感、歸屬感,具有重要價值”,物質與非物質水乳交融,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共舞[18],物理空間與文化精神深深地交織在一起。以傳播的視角視之,無論是城市空間再生產,還是城市文化精神的重構,都牽涉到傳播不同面向的意義,即信息的有效傳遞、公共交往的充分展開、文化意義的生成與共享。這三個方面總括之,就是建構一種新型的現代性關系。所謂城市,從這個角度看,是因為有著不同于鄉村農業文明的社會關系而得以成立。以2012年“外灘申遺”的討論看,針對物理空間,集中的觀點是,外灘作為城市最重要的公共空間,應該以促進市民的公共交往為主旨?!白罱鼛啄辏鉃┙涍^整體改造,將外灘前面的空間解放出來,使得外灘的空間品質得到非常大的提升。以前,外灘作為機動交通主干道,人們想駐足拍個照片都難?,F在的外灘地面空間又重新成為公共開放空間,外灘歷史文化價值得到極大的釋放”。[19]“雖然外灘改造很好,可游客坐不下來,可以考慮建造咖啡廳、酒吧等,要讓游客坐下來”。[20]而在構筑城市精神與文化內涵方面,外灘被賦予了非常多的期待。第一層面直指外灘與城市記憶、市民歸屬感、城市認同的密切關聯,“外灘始終是上海的名片,它是上海值得自豪的文化標志”[19]。要“重塑上世紀80年代著名的外灘‘情人墻’,‘情人墻’是美好的城市記憶,重新建造的情人墻要能留下永久性形象,成為一道風景線,當年,人們在此談戀愛,這就是‘歷史記憶’”。[20]第二層面則圍繞外灘討論上海歷史文化的性質——殖民恥辱還是現代文明。有學者以外灘被侵華日軍摧毀的“和平女神”像為例,駁斥“外灘帶有濃郁殖民主義色彩”的論調,認為外灘的歷史豐富復雜,不能一概以西方殖民主義斥之。相反,和平女神像承載了中國對一戰勝利的歷史記憶,“要公正地對待上海的外灘”。[21]強調改變泛政治化思維,“以文化的視角觀之,外灘建筑群呈現的是一種優秀的人類文化,是中外文化精英和勞動人民共同創造的藝術成果”,“如以‘階級立場’而非‘文化本位’評判之,就會陷入文化虛無主義和歷史虛無主義的陷阱”。[18]
以上討論涉及的問題,都與傳播學的核心命題有關,物理空間和大眾媒介共同承擔了社會中介的角色,履行信息傳遞、公共交往、意義生成的使命,建構了一種城市生活的社會關系。城市生活得以形成、運作、發展,依賴于此種傳播構筑的多重關系網絡,這個傳播構筑的城市關系之網,是信息之網、交往之網、意義之網,這就是傳播的視野對于中國城市研究的價值所在。由此,我們可進一步思考的是,中國城市傳播研究的研究對象是什么,研究內容包括哪些。城市傳播應當怎樣發掘并解決當前中國城市面臨的核心問題,并以此與其他學科的中國城市研究及海外城市傳播研究形成積極的對話。我們參照本文開頭提及的中國城市研究的多學科圖景,可以簡略地說,城市傳播的研究對象是,作為媒介的城市以及城市中的傳播。研究內容可以從不同的維度展開,比如,就傳播各種含義的維度,可考察城市中的信息傳遞、公共交往、意義建構的基本狀況;在傳播關涉社會各個層面的維度,則涉及城市傳播的制度、機制建設,城市傳播的公共交往理念的建構以及公共設施的安排,城市傳播的社會實踐與市民行動的展開,城市文化、城市精神的建構,等等。
當前中國急遽展開的城市化進程,新技術引發的全球性傳播革命,為中國城市傳播研究的發生與成長提供了一個歷史性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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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hai’sRemaking”:AStudyofChineseCitiesfromthePerspectiveofCommunication
SUN Wei
(School of Journalism,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City and communication are premises for each other in the process of human history. Especially since the modern time, both of them have become the outstanding representations of the common construction of modernity. The various dimension of communication, including information transmission, public communication, meaning generation, etc. can be fully displayed in the context of modern city. This paper takes “Shanghai’s remaking” as a case study to make an explor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munication, in terms of the renewal of urban physical space and reconstruction of urban spiritual culture, as well as the reproduction of physical space and new interpretation of abstract spirit.
“Shanghai’s remaking”; study of Chinese cities; city communication
2013-01-29
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大眾媒介與上海都市共同體建構”(2011BXW005)的研究成果。
孫瑋(1964-),女,上海市人,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復旦大學信息與傳播研究中心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新聞傳播理論與媒介文化研究。
C912.81;G206
A
1674-2338(2013)02-0080-07
(責任編輯沈松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