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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 輦

2013-11-15 19:59:06□青
福建文學 2013年7期

□青 禾

步 輦

□青 禾

1

步輦是閩南話,意思是步行。我這輩子走得最多的是四十多年前的那個冬天和春天。那時,我們從生我養我的這座閩南小城走到湘潭韶山沖,紅太陽升起的地方,行程數千里。而我一生的不幸,也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其實,生活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我真后悔那個決定。那是我想了一個晚上之后所做出的讓我后悔一生的決定。我至今還記得相當清楚,那天一早,我就跑去找她,對她說,我們走,跟流膿他們一起走。

她睜大眼睛,好一會兒才說,跟他?不去。

流膿是我私下給我們班團支部書記劉鐵軍起的綽號。我們是從初一到高三的同學。不知為什么,劉鐵軍從初一開始,兩只小腿上經常“生粒仔”,“生粒仔”是本地閩南話,就是長膿瘡,先是斑斑點點地布滿小腿肚子,而后凸起,由紅而黃,不小心碰破膿包,便流膿,艷黃艷黃的,讓人惡心。初中的劉鐵軍是個調皮搗蛋的家伙,為了讓他在課堂上安靜一點,老師把他與她安排在同一張課桌。那時男女生之間不說話,很有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遺風。他再調皮也只好閉嘴。于是,每天和他坐在一張課桌上的她,對他小腿上的膿瘡印象深刻,特別是夏天。簡直受不了,她說。作為報復,我給他起了這個綽號。

我和她都是醫生的孩子,我父親是外科醫生,市醫院有名的“第一刀”,她父親是副院長,心血管病專家。我們住一個大院,從幼兒園到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她叫林如茵,我叫陳友山。

高一年時,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與工農相結合,在校學生每年都要下鄉勞動,向貧下中農學習。我們去的山村都是爛泥田,踩進去,黑色的泥土就沒到膝蓋,黑色的氣泡從四周嘰里咕嚕地冒出來,要多惡心有多惡心。天很冷,陰風陣陣。清晨出工,我們還站在田埂上猶豫,劉鐵軍已經踩進爛泥田,大聲說,同學們,不冷。她站在田埂上小聲對我說,田里那么臟,他小腿上的“粒仔”怕是要感染的。我說,爛了才好哩。

沒想到劉鐵軍的小腿不但沒有爛掉,反而好了,而且好得干凈利索。

如果僅僅因為流膿,如茵不會真正討厭他,她有天生的同情心。讓她討厭的是他對她的欺侮,欺人太甚。他在課堂上說不成話,便看小說,七俠五義小五義大紅袍小紅袍薛剛反唐羅通掃北,他看小說要她當掩護。你當地下黨,他對她說,給我坐直了,擋住。老師朝這里看,你就動一下,提醒我。這算什么地下黨?她不干,他就作弄她。她寫字,他就用力往椅背上靠,靠一下,桌子就搖一下,讓她寫不得字做不了課堂筆記。當年中蘇友好,課桌椅全是仿蘇的,桌面微斜,椅是靠背椅,桌椅相連。她只好聽從他的指派,直挺挺地坐好,雙手疊放在桌上,盡量擋住老師的視線。每當老師朝他們那個方向看,她就動了一下,他便直起身子抬頭看老師,作認真聽課狀。后來班主任說,自從他們坐在一起,劉鐵軍進步很快,上課不說話不做小動作,學習成績有明顯提高。說來也怪,劉鐵軍和林如茵坐在一起之后,學習成績一直往上躥,門門都由60分上下上升到七十多分左右,特別是語文,居然爬上了80分,作文還常常被當成范文貼在墻上。活見鬼。

還是去吧,我說,這樣呆下去太無聊了。如茵抿嘴不說話,眼睛也不看我,只看屋頂上的某個地方。這是她的習慣,從小就這樣,我不把這當成是對我的不尊重,也不怪她。

這是公元1966年冬季的某一天。天窗上的陽光溫暖而柔和。天空中飄蕩著《東方紅》樂曲。我想她是在欣賞那塊長方形的黃色。那時我沒有把天窗上的陽光與那輪光芒萬丈的紅太陽聯系起來。我只偷偷地注視著她那白里透紅的臉頰。用當下的說法,臉頰是她的亮點,淺淺的酒窩,甜甜的微笑,讓人心醉。革命大串聯在全國范圍內如火如荼地展開。劉鐵軍組織的是一支長征隊,是學習紅軍長征精神,步行串聯的新長征。計劃從我們這座小城走到延安,很有吸引力。

這人討厭。林如茵把眼光收回來,放到書桌上。書桌上摞著一堆名著,除了魯迅,都是“封資修”。她父母親希望她學醫,她卻喜歡文學,高考的目標是北京大學中文系,我的目標是上海第一醫學院。可是高考已經推遲,說是半年,看來遙遙無期。

這是她的房間。她的房間在她家二樓。她家在大同路中段,離“五星聚奎”坊不遠。房間朝南的窗下,是她家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株含笑花。現在不是開花的時候,不知為什么,我總是聞到濃郁的花香。

這人真討厭。她又說了一遍。把桌上一本翻開的書合起來。我來的時候她正在看《安娜·卡列尼娜》。在當時,這書無異于當下的黃色小說,她知道我不會去告發她,看什么書從不避我。

流膿劉鐵軍高中來了個大轉變,一下子成了三好生,當上了團支部書記。讓如茵心涼的是不久前那個下午,我們教室外的走廊出現了一張大字報,標題十分醒目: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講的是市立醫院舉行一次別開生面的考試,考的是醫院里的主任醫生,試題全是初中的數理化題,可是那些大名鼎鼎的醫學專家們卻沒一個考上60分,最慘的是醫院“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林翰夫與陳明杰,分別是35分和38分。林翰夫是如茵的父親,陳明杰是我父親。

聽說這張大字報是劉鐵軍寫的。

還聽說,這種針對“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考試方法來自北京大學革命造反派,一時間在全國十分流行。是打倒“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重磅出擊,效果十分顯著。

我和林如茵在同學們的嘲笑中逃離教室。

我們的父親原來是本地知識分子又紅又專的典型,曾被授予紅色專家稱號,一夜之間成了假專家。這對已經戴上“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帽子的我們的父親來說,真是雪上加霜。日子過得更加提心吊膽,一有風吹草動,哪怕是街上的口號聲,也會把我們的父母嚇出一身冷汗。

這樣的日子沒法過。我想解脫。跟劉鐵軍走是解脫的好機會。當然,如茵不去我也不會去。

可是第二天,如茵對我說,我們去吧,散散心。對于她的突然變化,我在驚喜之余心存一點疑問。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疑問如深山迷霧越來越濃,至今沒有消散。

2

劉鐵軍別出心裁,他把原本只為了步行串聯的紅衛兵長征隊組織成一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并起了一個很響亮的名字,“八·一八毛澤東時代新長征隊”。公元1966年8月18日,偉大領袖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第一次接見百萬紅衛兵,點燃紅衛兵運動的熊熊烈火。

我們長征隊一共10個人,4位女生,4位男生,還有2位老師。倪為民是語文老師,省師范學院高材生,去年才分配到我們學校,會吹口琴。他對著擴音器吹口琴的效果和手風琴不相上下,一只口琴等于一支樂隊。高長生老師教政治,從部隊轉業的,雖然沒有什么文藝特長,卻有很強的節奏感,每次演出,他都負責打錢鼓。別看那小小的錢鼓,對著擴音器,幾乎可以和一支打擊樂隊相媲美。

高老師是個熱心人,主動承擔長征隊的后勤工作。聽說他在部隊當過指導員,他的細心有時是要用幾年的時間才能體會得到。到上杭才溪鄉時,同學們都熱衷于那里輝煌的革命歷史,走訪老紅軍,編寫小節目,他卻上街買了2刀草紙。當時閩西有許多小造紙廠,專造衛生用的草紙,細、柔、軟。他說,我愛人特地交代,很好用。他是當著大家的面說的,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發現如茵的臉紅了一下。我不理解她臉紅的原因。那時生理衛生特別是女性生理衛生知識是一個禁區。不像現在,所有的女性秘密都可以在網上查看,圖文并茂。高老師的話實際上是對女生說的,提醒她們他那里有她們在必要時所需的用品。第一位找他要的是李燕。她是我們班的文藝委員,不但能歌善舞,而且有大姐風范,因為她屬狗,比我們大1歲。我們班大都屬豬,個別屬狗或屬鼠。如茵屬鼠,小我們一歲。李燕跟他要時他說,放一刀你那里吧。她要給錢,他哪里肯收,向她行了個軍禮,說了句“為人民服務”。在當時,這是消除尷尬的好辦法。李燕笑著收了,心照不宣。

后來我才知道,倪老師跟我們來,實際是因為嚴芳芳,嚴芳芳是我們班的郭蘭英,她演唱的《唱支山歌給黨聽》曾代表我們學校參加全地區學雷鋒文藝晚會。聽說她的父母親都是倪老師的小學老師。他們小時候就認識。實際上,倪老師才比我們大5歲。

葉美英是嚴芳芳最好的朋友,用現在的說法,叫“閨密”,形影不離。劉鐵軍曾在一次團支部會上戲稱她是美麗的英雄花,而且唱起那首人們十分熟悉的《英雄贊歌》,“風煙滾滾唱英雄,四面青山側耳聽,側耳聽……”對葉美英名字的私下議論從此銷聲匿跡。幾十年后,葉美英真應了她的名字,成了美國的常客。聽說江漢夫在街上遇見她,她剛從美國回來,三個月之后還得去。他說,你去美國就像上東閘口,什么時候想走就走。東閘口是我們這座小城的一個老地名。她笑了,笑得很可愛。這是緣分,我和美國有緣,她說。她的女兒女婿在美國做博士后研究,她去幫助帶孩子。她說,不過,美國不是人呆的地方。這話讓江漢夫大吃一驚,原來,幾十年前就起了美英名字的她,至今不會說英語,在美國,她是個瞎子加聾子,離開華人社區寸步難行。電視也看不懂。她與孩子的奶奶有個約定,每人去3個月,高級保姆輪流當,“受罪”之后回國喘口氣,養足了精神以利再戰。

江漢夫也是長征隊的,他和黃超明都是沖著劉鐵軍來的,他們從高一年起就是劉鐵軍的跟屁蟲。當然,他們都工農子弟。他們學跳舞完全是劉鐵軍逼出來的。在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的熱潮中,學校組織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班級也跟著成立,劉鐵軍讓李燕找他們,誰讓他們是工農子弟,誰又讓他們長得秀氣,不像工農子弟?趕鴨子上架,把他們趕上了。

3

公元1966年的冬天有點冷。在閩西的公路上,我們一字排開,如一條在公路邊游動的忘記冬眠的蛇。走在最前面的人打著我們的隊旗,紅底黃字:“八·一八毛澤東時代新長征隊”。扛旗是光榮也是一種崇高的責任,每個隊員輪流,從老師到學生。我們雄赳赳氣昂昂,迎來了許多羨慕的目光,送走許多贊美的感嘆。有一次,一輛蘇制嘎斯軍車在我們身邊“吱”地一聲停下來,一位解放軍同志從駕駛室探出頭,說,紅衛兵小將請上車。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不,我們要學習紅軍長征精神,邁開雙腿,走向延安!駕駛員向我們行了一個軍禮,說,向紅衛兵小將學習。我們回一個軍禮,說,向解放軍同志學習!

我至今不懷疑當時的真誠,只是不理解為什么那么真誠,對革命那么虔誠。而我們的語言又是那么的一致,好像經過一番精心的排練。是的,這樣的話我們說過不止一次,每次都是這樣的整齊響亮。這就是那個時代。

我說過之后有點后悔,我們都十分疲勞。特別是如茵,簡直是咬著牙在走路,每前進一步臉頰上的酒窩都要深一次淺一次,我從她臉上看到小時候在教堂里的一種感覺,那就是受難者的神圣。小時候我們經常上教堂,她彈鋼琴我唱圣歌。那時我們還在幼兒園,上小學之后,我們的父母就不讓去了。也許,與當時越來越清一色的政治氣氛有關,我們的父母親都是循規蹈矩、小心翼翼的知識分子。我悄悄地問她,還行嗎?她說,能堅持。全隊女生就葉美英最精神,背著背包,挺著胸,不時地對四周的景色發出贊嘆,啊,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多年以后解密,她之所以如此精力充沛,是因為她偷偷地在嘴里含美國洋參片。果然與頭號帝國主義有染。

我的小腿子發軟,發抖,但我不能在如茵面前表現出來,只能對她微笑,鼓勵她。在我鼓勵她的時候,葉美英回頭朝我看了一下,又朝前看了一下劉鐵軍,那意思是,你也沒有好多少,看看人家劉鐵軍。葉美英的這一看,激發了我體內無形的力量,讓我振作起來,一個激靈,我渾身來勁,幾步邁到她前面。我不能讓她看笑話,更不能讓劉鐵軍看笑話。

這時,我看到劉鐵軍從隊伍的前面走到后面,他總是這樣,來回地走,不知他從哪里來的體力。走在最后的是李燕,她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我說了,我不用你管,她說。看你,嘴唇都白了,他說。風把他們的話傳到我們的耳朵里。我說你有多傻,站著等不就行了,還要來回走,浪費體力,她說。他說,背包給我吧。

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們已經在高老師的提議下,站在路邊等他們了。高老師對李燕說,還是給鐵軍吧,不是特殊情況嗎。劉鐵軍走到她背后,李燕也就順從地放下手,兩邊的背包帶順著手臂溜到劉鐵軍的手上。我悄聲問如茵,什么特殊情況?如茵的臉紅了一下,女孩子的事,你不懂。

天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冷。公路邊看不到村莊,更不用說紅衛兵接待站了。劉鐵軍說,你們在這兒等著,我到那邊看一下。李燕從他的手上拿過自己的背包。劉鐵軍離開公路,順著路邊的斜坡往下走,斜坡上雜草叢生,依稀可見一條小路,遠處,仿佛有一點光亮,昏黃搖曳,似有似無。李燕在他背后追了一句,小心點。

我聽到自己肚子里咕嚕一響,隨著這一響,一種叫饑餓的感覺立即傳遍全身。疲乏、饑餓。如茵的臉色像紙一樣的白。背包從李燕的手上滑到地上,她也懶得再提起,就順著坐到被包上。倪老師對嚴芳芳說,你把背包靠在我的背包上,這樣會輕松一些。他們背靠背,嚴芳芳的臉上有了笑容。我也學著,讓如茵的背包靠在我的背包上。隊旗在高老師的手上獵獵作響。高老師總是在人們疲乏不堪的時候把隊旗接到自己手上。

冷風陣陣襲來,我們在不知不覺中縮成一團,紅旗從我們中間升起,迎風飄揚。

天黑時劉鐵軍氣喘吁吁爬上來,說,下面的村子是大隊部,有紅衛兵接待站,大隊支書已經讓人做飯了,我們下去。

大家呼的一聲,雀躍而起。

這個大隊叫紅星大隊,以極高的熱情歡迎我們,因為我們是第一支來到他們山村的紅衛兵長征隊,還因為我們是一支文藝演出隊。這一天,是他們村“鬧熱”的日子,正愁沒地方請戲班子唱戲。雖然他們村土地廟里的土地爺被搬走了,換上了毛主席的畫像,兩邊的對聯也用紅紙黃字寫上“聽毛主席的話,走共產黨的路”,但土地爺的生日他們還是要做的。這幾乎是公開的秘密,全村貧下中農,包括小孩都不避諱。

吃過飯之后,劉鐵軍、李燕與高老師開了一個會,他們是我們這支長征隊的臨時團支部委員,他們決定支持大隊黨支部和貧下中農協會的要求,在這里舉行一場慰問演出,并決定吃過晚飯后,大家分頭去訪貧問苦,編寫節目。他們對大隊邀請我們演出的真實用意避而不談,所有隊員也都做出渾然不覺的樣子。

在向我們宣布臨時團支部的決定時,劉鐵軍說,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宣傳毛澤東思想都是我們的神圣使命。

虛偽。我私下對如茵說。她想了好久,說,這不叫虛偽。她的回答讓我有點吃驚。為什么不叫虛偽?她說,我也說不清。我覺得,在土地爺生日的時候宣傳毛澤東思想,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不必說破。說破了大家掃興。

我十分驚訝地看著她,如茵什么時候變得成熟、老練、世故?我的擔憂從此開始,她在無形中已經在向劉鐵軍靠攏。一個陰影在我的心中形成。

我們在那個山村的演出受到貧下中農的極大歡迎,幾乎每個節目都贏得“雷鳴般的掌聲”。演出之后,大隊貧下中農協會還為我們煮了點心,吃的是魚粥。鮮美可口。我們是在村里的祠堂吃的點心,裝魚粥的大木桶就放在地上。我們有的站著吃,有的蹲著。我們吃粥的時候,門口圍了許多小孩。如茵悄聲對我說,你看,他們都還穿單褲。我一看,果然,有幾個女孩子的褲子下還裂了一條很長的口子,隨風飄動。如茵說,解放都17年了,沒想到農民還這么窮。我說,小聲點。她看了我一眼。眼光是那樣的陌生。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接著說,隔墻有耳。她又看了我一眼,還是那種陌生得讓人心悸的眼神。這種眼神有很強的排斥力。難道我說錯了?難道你忘了教室走廊的那張大字報?這時,劉鐵軍端著碗走過來,蹲在如茵旁邊。我想站起來走開,又舍不得。作為掩飾,我去裝了半碗魚粥,回來蹲在我原來的位置。我們一人一邊,如茵在我們中間。

如茵對劉鐵軍說,你看見那些孩子了嗎,他們都穿著單褲,這么冷的天!劉鐵軍說,窮,所以最革命。都解放十幾年了,我說。劉鐵軍說,中國這么大底子這么薄人口這么多。一窮二白,有飯吃就是大進步。如茵說,這么說也有道理。我太理想主義了。劉鐵軍說,理想主義不是壞事,沒有革命理想,人生就沒有目標,前進就沒有動力。

在昏暗的油燈下,我看到如茵的眼睛閃閃發亮,心中掠過一陣不安,想說點什么,卻說不出來。再蹲下去也沒意思,站起來走人又覺得沒面子。感到很尷尬。劉鐵軍說,友山,我說的對嗎?我連忙說,是的,她就是太理想化了,不過她的心是好的,憐憫之心,人皆有之。劉鐵軍笑著站起來,向我搖了搖空碗,意思是他再去裝一碗。

他走后,如茵說,憐憫與同情都是居高臨下的。懂嗎?她笑了一下。我覺得,她的笑其實不是給我的。還想裝一碗嗎?說著,她就走向粥桶。我看到,劉鐵軍為她盛了一碗,我正難受著,看到李燕走過去,也讓他盛了一碗。他剛要放下勺,葉美英在邊上喊道,鐵軍,也給我來一碗。她這一喊,喊出一陣笑聲,黃超明、江漢夫幾乎同時嗲聲嗲氣地喊道,鐵軍,也給我來一碗。這一下,連門外圍觀的孩子們都笑起來,嘻嘻哈哈地相互推搡著。如茵下意識地舉了一下右手,我知道她是想讓孩子們進來一起吃。就在這時,大隊貧協主任在門外喊道,都走都走,一邊喊一邊就用粗大的手臂把孩子們一個個地攔了出去。回頭對我們說,孩子們不懂規矩。

4

后來我們知道,這個大隊原名高坑,紅星是“文革”開始之后改的名字。高坑山高水冷,貧窮落后,卻到處是紅色的標語,熱烈的氣氛。

我們在紅星大隊演出三天,受到貧下中農的極大歡迎,好吃好喝,還向我們開放大隊的溫泉室。溫泉室遠離大隊部,在一個山坳里,一間茅草屋,遠遠望去,霧氣籠罩,進了門,便有一股熱氣撲騰過來,周身舒坦。一個走廊,兩個房間,男一間,女一間。草屋顯然是剛剛整修過的,舊草中夾著新草,還能依稀聞到新稻草的芬芳。一進這草屋,便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秘和激動的情緒把我們團團圍住,猶如屋里的水汽。我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偷偷地看了如茵一眼,只見她的臉紅噴噴的,我的心“呯呯呯”地亂撞起來,仿佛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在我昏頭昏腦的時候,聽李燕說,不就是洗澡嗎,緊張什么。我以為她是對我說的,定眼一看,她伏在如茵的耳邊。我的耳朵怎么這么靈敏?劉鐵軍大聲說,怕什么?“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黃超明說,革命者死都不怕了,還怕洗澡。江漢夫說,是啊,和劉文彩家的水牢相比,這里溫暖多了。大家都笑起來。四川劉文彩是地主階級的典型,不但殘酷剝削農民,還私設水牢,關押敢于反抗的貧下中農。大隊貧協主任說,就是洗澡嘛,男的跟我來,女的跟她走。這時,婦女主任已經走到另一個房間的門口。兩個房間都沒有男女標志,關門為號。

婦女主任不大喜歡說話,但面容慈善,不像苦大仇深的貧下中農,倒像地主婆。進了房間,貧協主任帶頭把自己脫得精光,把他的裸體毫無保留毫無懸念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既然來了,既然有人脫了,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脫?很快地,大家都脫光了,都很迅速地溜進水里,我們甚至都沒看清對方。我至今還十分后悔,為什么不把劉鐵軍看個一清二楚。到底是一具什么樣的身體,為什么對于女同學有那么大的吸引力?這想法很下作、很可恥,但我沒法不去想它。整個過程,大家都很安靜,仿佛出了聲響,把屋里的熱氣攪動了,會發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高長生老師十分認真地擦拭著自己的身子。倪為民老師沒來,來之前,嚴芳芳說她身體不舒服不能來,倪老師便留下來陪她。一下水,劉鐵軍就一直坐在池邊的臺階上,不說話,仿佛在思考著什么重大的問題。黃超明和江漢夫互相擦著背。水溫適中,泡在水里是一種享受。高長生叫了我一聲,舉了舉手中的毛巾,示意讓我給他擦背。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我看到自己的下身,那個讓人羞愧的東西在水里搖動著。劉鐵軍一定看到了,這樣想著,我看了一下劉鐵軍,發現他正閉著眼睛,似乎在水中睡著了。

我一邊給高老師擦背,一邊想象著隔壁的情形,那是一群女生裸體,一想到“裸體”二字,下身便有了反應,很不雅觀。正在我十分為難的時候,高老師坐了下來,我也跟著坐下來,聽不到隔壁的人聲,只聽到水響。

大隊貧協主任說,我們這里的溫泉是十分養人的,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們村的女人,皮膚特別的好。還能治病,婦女不育癥。這時,傳來隔壁婦女主任的聲音,要死了你,給人家紅衛兵講這個。怎么不能講,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做到的事情,女同志同樣能做到。要死了你,這和生孩子有什么關系,和溫泉有什么關系?沒關系你是怎么生的孩子?你還不是泡了我們村的溫泉才有的孩子。你這個死人貨,越說越離譜了。接著,隔壁傳來婦女主任的笑聲。經她這一笑,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隔壁的水聲大了起來,我甚至可以從水聲中想象出她們之間的嬉戲與動作。

整個過程劉鐵軍一直沉默著。或許,他也思考著某種問題。幾十年后,作為一方諸侯,他曾經是一個百萬人口大縣農村改革的決策者。他的改革,上過省報,贏得很高的聲譽,為他仕途的進一步發展起著關鍵的作用。他的決心也許和那個茅草屋里的沉默有關。而那個時候,如茵在想什么呢?她為什么會有那多么的拒絕和等待,最后選擇了劉鐵軍?

啊,生活。

我明顯地感覺到如茵離我而去,也是在那個叫高坑的山村。那事發生在溫泉之浴之后的那個晚上。那個晚上我們的演出十分出彩,特別是如茵的一曲歌聲,把貧下中農的情緒推向高潮。那個節目形式是“文革”中紅衛兵的創造。一個人在臺前演唱,一群人在臺上造型,造型隨著歌詞的內容變化,時而歌頌,時而揭露。臺前演唱原本是嚴芳芳,但她病了,她的病在我們男生看來是一種怪病,每月一次,肚子疼。如茵臨危受命,挺身而出,救臺。如茵唱的是當時十分流行的一首歌,叫《不忘階級苦》:“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淚掛在胸……”如茵的歌聲,催人淚下。節目之后是口號,“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口號之后是掌聲,掌聲經久不息。

演出之后照例是點心,點心之后,大家都被演出的成功激動得一點睡意都沒有,便踏著山村的月光散步。我走在如茵的身邊,她胸前的像章在1966年冬天的月色中閃閃發光。我的目光在她的胸前滯留很久,我至今弄不明白,我是在看別在她胸前的像章,還是留戀她高高的胸脯。

也許是我的出神,也許是我放肆的目光,她生氣了。她生氣不說話,只把她的眼睛轉向一個不和你相對的地方。從側面看過去,她生氣的時候很美,是一種高氣質的美。尤其是在這皎潔的月光中。我的心中對她充溢著說不出的柔情。她顯然不知道我對她的柔情,她的臉頰出現憂傷。難道我的目光真的傷害了她?

她仿佛要說什么。我急切地等著,什么事她一說出口,就沒事了。她就是那樣一個心胸坦蕩的人。可是,就在這時,走在前面的劉鐵軍突然放聲高歌,“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到底是你們的,但是歸根到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如茵立即跟著唱,加快腳步朝前走去。

我也跟著唱,不唱不行。李燕從我身邊走過,說,大聲點,有力無力的,沒吃飽?我沒理她。如茵好像聽到她的話,回頭看了我一下。她放慢腳步,與我并肩。我不需要同情。不就是唱歌嗎?我放聲吼起來,聲音比任何人都大。

5

離開紅星大隊,我們很快地接近江西。閩西與江西交界有個叫古城的小山村,我們都不知道這個小山村為什么叫古城,想來當初曾經輝煌過,我們從小溪邊的一座亭子看到一點蛛絲馬跡。亭子里有塊石碑,顯示這附近有一座文昌閣,可是,連村里的老人都說不出這曾經的文昌閣在什么地方。或許,他們不敢說,不敢對外來的紅衛兵炫耀逝去的榮光。古城人顯然沒有高坑人的智慧。我們在這里遭遇了平生第一場雪。雪是在半夜下的,迷迷糊糊之間,零零星星的水珠一樣的東西落到臉上,跳進脖子里。清晨起來,窗外一片眩白,是雪。可惜已經停了。回想半夜的情形,才悟到那不是水珠,那是晶瑩的雪珠子。

那天清晨,窗外的眩白一觸到我的眼睛,就魔鬼般地化為一股冷氣,順著我的眼眶鉆進我的肚子,瞬間就把我的肚子攪得咕咕亂叫。內急,從來沒有這么急。我甚至來不及把全部衣服穿上,就急匆匆地跑出去找茅坑。天冷得渾身直打抖。雪在我的腳下吱吱響,我無暇欣賞雪景,直沖茅房。

山村的廁所都在屋外,糞坑上搭著一間簡易的茅草房,不分男女,關門為號。門也不是正規的門,幾片竹子夾著一片茅草,隨隨便便地掛在一邊,人進去方便,把它拉到中間掛住,擋住外來的目光。我是分明看到那門是關著的,卻因為急而伸手拉門。這也許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但是,就在我伸手時,李燕提著褲頭迅速地站了起來,急沖沖地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我吃了一驚,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她是如何離去的。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流氓。這不是李燕說的,是從很遠的地方滾過來的我自己的聲音。不,我不是,是的,不是流氓,不是有意的。可是,誰會相信你呢?劉鐵軍信嗎,林如茵信嗎,都不會信。

一陣冷風吹來,我打了個寒戰,肚子咕嚕一聲,痛得難受。管不了那么多了。我進了茅房。架在糞坑上的木板搖搖晃晃,隨時都可能掉進去。臭氣熏得直想吐。

這時,隔壁茅房有了動靜。我不敢出聲。窸窸窣窣地,是女孩子脫褲子的聲音。接著是一陣水聲。我神差鬼使地尋找隔墻的縫隙。我在一條縫隙里看到一塊雪白,耀眼的雪白。我的腦子轟地一下。下身不自覺地硬了起來。羞愧難當。我不敢動,不敢喘氣。手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硬得而發燙的根。

她什么也沒發現,拉完小便走了。我甚至不知道她是誰。從臂部的雪白可以推斷,是我們的同學。顯然不是李燕,那么,是如茵,葉美英,還是嚴芳芳?臂部、胸脯、曲線……無名的火焰在我的體內燃燒,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滑動。我渾身發熱。罪孽深重。

閩西的冬天如此寒冷,這是我沒想到的。面對茫茫雪景,一種從來未有的荒蕪感彌漫心頭。內疚、不安、羞愧像海浪一樣涌來,一陣猛過一陣。我掙扎著往上,再往上,我終于露出水面,卻聞到一陣惡臭,這不是來自于糞坑,而是來自于我的身上,我的內心。我絕望地大叫一聲。這一聲大叫,嚇掉了棲落在樹枝上的雪花。

我望著紛紛飄落的雪花,不知如何是好。

不舒服?

我一轉身,看到站在我的跟前的是如茵。這么說,剛才在茅房里的是她!雪白的臂部。我的臉霎時熱烘烘,我下意識地摸一下自己發燙的臉頰。

沒有。

她的眼睛看著我的臉。這是她第一次正視我。這種正視是我所渴望的。以前,她和我說話,總是把眼睛看到別處。這是她的習慣。我沒有勇氣回應她的注視。一種墮落感、羞恥感籠罩心頭,使我把眼光從她的對視中挪開。無臉見江東父老。

沒有就好。

她仿佛猶豫了一下,匆匆離去。

她朝著劉鐵軍的房間走去。這時,他的房間里傳出一陣笑聲。聽得出,除了我,所有隊員都在他的房間里。劉鐵軍說,我們看雪去。說著,一大群人,所有的隊員都涌出來,朝院子走去。

我悄然躲過眾人的目光,躲進房間。我用發抖的手翻開紅寶書,想尋找一段可以拯救我靈魂的語錄。我找不到。在那個無處不革命的年代,哪一段語錄都不適合我當時的心境。

我的靈魂只能在絕望中繼續墜落,我的悲傷鋪天蓋地。

我渾身發冷,冷得發顫。我知道我病了。我很害怕。從記事起,我就沒有在離開家人的時候生過病。出發前,母親最擔心的也是我的身體,給我帶了許多常用藥。我的被包里有一個小布袋子,我從里面拿出阿司匹林。吃了藥,我很快就睡著了。

那天,因為我,劉鐵軍把全隊出發的時間推遲到午飯后。我醒來的時候,林如茵坐在我的床前。而她的后面,圍著全隊隊員,大家都用關切的目光看著我。這使我感到很溫暖。仿佛從墜落的深淵得到拯救。如茵從劉鐵軍的手上拿過毛巾,拭去我額上的汗珠,說,出汗就好了。而我體內的不適,似乎真的跟著她的手勢走掉了。肚子咕嚕一聲叫,說,我好像早上還沒吃飯。李燕說,都中午了,你給貧下中農省了一頓飯。她說話的時候看著我,我不敢看她。我為清晨的魯莽而羞愧。劉鐵軍說,行嗎?我說行,睡一覺,什么病都沒了。

當我們吃過飯,整裝待發的時候,一個老太婆匆匆而來,說,聽說你們這里有藥?

劉鐵軍說,老人家你家里有人生病?可不是,發燒說胡話,我的小孫子。劉鐵軍拿眼睛看如茵,如茵小聲說,沒了。她怎么沒了?她不會說假話,一定是真沒了。這一路上從不見她生病,她的藥哪里去了?看她與劉鐵軍的眼神交流,顯然,他們曾經用她的藥為貧下中農治過病,如茵和我一樣,她母親也給她帶了許多常用藥。我不知道的是,他們之間還有多少秘密?

妒火在我的心中燃燒,我對如茵看我的眼睛視而不見。不能用我的藥讓他去充好人。

劉鐵軍說,老人家,我們的藥也吃完了。哦,那個老太婆很失望地走了。圍在我身邊的人無聲地散了。孤獨重新把我緊緊包圍。

如茵不知什么時候又走了進來,她向我無聲地伸出她的手,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沒有對我失望,她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的手動了一下,我是想拿出我的藥袋子交給她的,可我的嘴上卻說,萬一我們病了,誰給我們藥?

她沒有再說一句話,悄然而去。我追了出去,神差鬼使地把我的藥袋子遞給了劉鐵軍。劉鐵軍說了聲謝謝,就轉身走出去。

他居然能找到那個老太婆。他說,她是個烈屬。劉鐵軍把藥袋還給我的時候說,只用一片阿司匹林。他還給我帶來一個散發著霉味的紅袖章,說這是那位烈屬送給我的紀念品,當年紅軍的袖章。我不敢要,不能要。

幾十年之后,這種紅袖章八角帽什么的,凡是與紅軍有關的東西都成了紅色收藏品,價值不菲。而在當時,卻是一個傳承革命傳統的象征物,莊重神圣,不容褻瀆,我不敢收是因為我自認為不配。

如茵無聲地伸出手,替我收下。在那一剎那間,我感到既羞愧又溫暖。羞愧的是我不配,溫暖的是她替我接收。

我替你藏著,她說。

6

我們到紅都瑞金,已是燈火闌珊時。街燈昏暗。街上的人卻很多,來自四面八方的紅衛兵熙熙攘攘。

所有人都是清一色的裝束,舊軍裝,腰間一條寬寬的軍用皮帶,肩上挎著一只軍用綠色挎包。口袋里一本紅寶書,隨時準備拿出來,翻開某項某段,高聲朗讀。

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有兩群紅衛兵,正在那里開展大辯論,這兩群紅衛兵的頭頭都是女的,聲音各具特色,一個稱得上女高音,一個有點沙啞。我們都圍上去,聽得津津有味。高老師一個個地拉我們,走走,快走,去晚了,連吃的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們重新走在一起時,我發現少了劉鐵軍。高老師說,他打前站去了。我這才想起來,當初他和我們一起圍上去看辯論,只聽幾句就悄然離去了。我對如茵說,看不透劉鐵軍,他怎么對辯論不感興趣。她說,他有他的想法。我說什么想法。她不接我的話。我心里便又升起一絲忌妒。一個可怕的詞匯跳進我的腦際,“知心話”。是的,他們之間有知心話,而我們之間,盡管青梅竹馬,盡管我把她當最親密的朋友。我們之間已經“生分”了。想到“生分”二字,我的心尖跳了一下。

我的思想又進入一種混亂狀態,攪來攪去,攪不清。然而,想到她與劉鐵軍在一起悄悄地說著知心話,想象他們之間的表情、神態,我的心都碎了。

離開瑞金之后,天氣越來越冷,陰沉沉的天空不時地飄落著陣陣冰柱子,落在雨衣上很響,打在臉上很痛。

出了瑞金,我們再往西,走的是公路。在去于都的路上,遇到一隊也是步行串聯的紅衛兵,來自湖南長沙,他們的目的地是閩西,是古田會議會址。劉鐵軍看著迎面而來又匆匆而去的隊伍,眼光中有一種怪怪的東西,猜不透是惆悵還是遺憾。

走都是紅軍長征的出發地,我們卻沒有做過多的停留,只在那里唱了一首《長征》歌,“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唱歌的時候,我發現如茵情緒不高,聲音不大,我走近她,說,不舒服?她搖了搖頭。天還是陰沉沉的,冰柱子時下時停。我也提不起精神來唱歌。劉鐵軍似乎感覺到了,說,再來一遍,大聲一點,拿出當年紅軍長征的氣勢,壓倒一切敵人,而不是被敵人所壓倒。我們現在最大的敵人是疲勞和困乏。壓倒它,戰勝它!

7

我們到贛州是1967年除夕。從于都到贛州,大約下午五點多,冬季日短,夜色業已降臨。我們是在一個機關食堂里吃的年夜飯,吃什么已記不清了,只記得燈光朦朧,食堂正要關門,見我們來,師傅又特地為我們把飯菜熱了一下。那時的紅衛兵是很吃香的,受歡迎的程度不下于當今的大腕。

那個除夕,贛州紅衛兵接待站沒什么人,我們被安置在一座大樓三樓的一間類似教室的大房子里,有許多床,中間還有一張長桌子。我們已經好些日子沒有睡過床了,鋪上草席解開被蓋時,居然有一種溫馨感襲來,雖然只給我們一間房間,我們還是很滿足,以桌子為界,一邊男一邊女。在“長征”路上,我們已經睡慣了不分男女的統鋪和鋪著稻草的地鋪。一天的“行軍”,雖然累,卻沒有一點睡意,便圍在一起聊天。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年”逐漸向我們展示一種無形的魅力。

我們的話題不定,時東時西,熱烈而溫馨。

正說得興奮,有人推門進來,說城西山上火燒山,讓我們和部隊同志去救山火。部隊的軍車就在下面。我們都愣住了,不去不行,但水火無情,火燒山更是危險。劉鐵軍迅速做出決定,男的去,女的留下。想了想,又說,倪老師和陳友山也留下。我和倪老師都表示要去。高老師說,聽鐵軍的,人生地不熟,女生單處不安全。劉鐵軍說,高老師有經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我和倪老師只好留下。說心里話,我當時嘴上說去,心里卻十分害怕。

他們走的時候,李燕和如茵跑到窗口,李燕沖著樓下喊,劉鐵軍,你們千萬小心。

盡管很困,我們都睡不著。站在窗前,只見西邊山上火光跳蕩,濃煙滾滾,我一方面為劉鐵軍他們的安全擔憂,一方面暗自慶幸,好在沒去。我不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我不配,我膽小我自私。我臉上發熱,偷偷地看了一下如茵,她正在看我。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對她笑了一下,笑得十分勉強。

黎明時分,他們終于平安回來,個個臉上都涂了炭似的,黑不溜秋,好在頭發沒有燒焦的痕跡。黃超明、江漢夫和高老師從車廂上跳下來,葉美英說,你們沒事吧。黃超明沖著她笑,能有什么事。在毛主席的紅衛兵面前,鬼都嚇跑了。所有人都下來了,不見劉鐵軍。李燕著急地問,鐵軍呢鐵軍呢?高老師說,在前面駕駛室。她就和如茵繞到前面,果然,他正和一位解放軍同志談得興高采烈。大家就圍著黃超明、江漢夫打聽滅火的情況,他們說,我們上了軍車,就出城,到山也才發現,人多了,部隊,還有其他地方來的紅衛兵。呼啦啦地就上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什么是危險。打火是現學的,有人砍樹枝,帶葉青枝的,人手一枝,順風站,跟火走,邊走邊打。打得昏天暗地暈頭轉向。如茵問,沒人受傷?江漢夫說,沒聽說。

就在江漢夫說沒聽說之后不到半小時,我們從廣播聽到,一位來自上海的紅衛兵小將在撲救山火的戰斗中英勇犧牲了。

劉鐵軍跳下駕駛室說,大家過來,我介紹一下,他拉著隨后跳下的解放軍同志的手,這位是張指導員,想請我們到他們連隊去聯歡。張指導員接著說,這是我們向紅衛兵小將學習的好機會。我們齊聲喊道,向解放軍同志學習。接著便使勁地鼓掌。這事就算成了。張指導員向我們行了一個軍禮,上車走了。

1967年大年初一一整天,我們都在準備節目,挑出幾個老節目:舞蹈《洗衣歌》是歌頌軍民魚水情的,《老兩口學毛選》是反映老百姓學習解放軍,把“毛選”學到日常生活中去的,《收租院》揭露解放前地主階級對農民的殘酷剝削。這些節目在過去的演出中深受歡迎,特別是《洗衣歌》,我和如茵的雙舞蹈,部隊一定歡喜。還排了新節目,歌伴舞,歌詞歌曲舞蹈全是我們臨時創作的,一方面是山上戰士的滅火,一方面是山下親人的牽掛,英勇之中夾雜著柔情,充分發揮我們長征隊有男有女的表演優勢。

那天晚上的聯歡十分成功,部隊的節目中也有滅火的內容,節目叫《像消滅帝國主義一樣地消滅山火》,也是歌伴舞。風格與我們完全不同,我們拼命鼓掌,把手掌都拍紅了。

我們走進營房時,一百多個戰士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我們,仿佛一盞高度聚光燈,把我們的臉照得熱烘烘的,把我們照得熱血沸騰。我發現,這個時候的如茵,一反平時的文靜優雅而變得英姿颯爽,在我為她驚奇的一瞬間,發現她和劉鐵軍對看了一下,我的心仿佛被尖刀刺了一下。隨之,解放軍同志的掌聲潮水般涌來,把我心中的不快沖洗得無影無蹤。

8

到遂川的那個晚上,林如茵病倒了。

遂川是井岡山下的一座小縣城,那里的豬內臟十分便宜。我們一路上吃太多的蘿卜白水湯,肚子里沒有一點油水,路過一家飲食店時,高老師說,我們去修正主義一回。我請客。

五塊錢的炒豬肝,裝了滿滿尖尖的一個大盆子,我看不到坐對面的劉鐵軍的鼻子,更看不到他嚼動的嘴巴。大家吃得興高采烈,如茵的話很少,也不怎么動筷子,我以為她累了,不想到住地,就聽李燕說她病了,發燒。李燕是來向我拿藥的時候說的,我拿了藥袋隨李燕過去,如茵正倚在墻根喝水。想上井岡山的紅衛兵太多,沒床,全打地鋪。

如茵對李燕說,我說了不吃藥,喝開水就行了。但是我把阿司匹林拿到她面前時,她還是接了,先放在手心,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看了一下說,還有啊。我說,要不是我留著,像你那樣,早沒了。她移動到嘴邊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抓過我手中的藥袋,把藥片放進去,說,你還是留著吧。我知道我說錯了話,傷了她。再怎么說她都不肯吃藥。只是接過李燕的杯子,不停地喝水。李燕說,把藥給我吧,你先去休息。

我十分懊喪地離開了她們的房間。

如茵沒吃藥,她硬是喝開水,把燒喝退了。那片阿司匹林最后落到劉鐵軍手上。因為李燕把讓如茵吃藥的任務轉交給劉鐵軍。在李燕看來,如茵會聽劉鐵軍的話。而這也是對我打擊最大的一個舉動,這說明在同學們眼中,如茵與劉鐵軍的關系比我更近。

好在劉鐵軍沒有去勸如茵吃藥,只對李燕說,她不吃就算了,不必勉強。我感冒就從來不吃藥。后來那片阿司匹林讓嚴芳芳吃了,嚴芳芳是第二天發的燒,倪老師說,芳芳發燒不吃藥好不了。

我們在遂川滯留幾天,一是演出;二是整休,拆洗被套衣服;三是傳說井岡山上正流行乙型腦炎,許多紅衛兵病倒了。上還是不上?劉鐵軍說,既然來了,不上可惜。有沒有不上的?有不上的我們就此分手。他看著大家,我看著如茵,如茵上我就上。如茵說,有傳說不一定就真有腦膜炎,傳說使上山的人員大大減少,人一少,就什么傳染病都沒了。她說這話的語氣,居然有點像她當副院長的父親,她什么時候變了,變得讓我有點不認識了?這分明不是以前的林如茵。那么,這一路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我們到茨坪的時候天已經暗了,陰風一陣緊似一陣,冰柱打得臉頰和手背十分疼痛。為什么打手背?因為我們都累了,背上的背包越來越沉,都不由自主地用兩只手的大拇指撐著背包帶,以減輕背包加在肩上的重量。

大家都低頭走路,轉過一座山峰,寒風呼嘯,發出凄厲的尖叫,不禁抬頭,啊,前面一片燈光!到了,我們到革命圣地了。在我們的想象中,井岡山中心是一片荒涼的山坳,沒想到有這么多樓房,這么多燈光。我們的驚訝是不約而同的,“啊”發自肺腑,卻把我們自己逗笑了。到仙境了。中國革命的搖籃,人民幸福的天堂!

劉鐵軍突然對著那片燈光,大聲朗誦:“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大家都跟著高聲朗誦:“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

大家盡情地抒發心中的快樂,我們終于來到夢寐以求的井岡山。在我的記憶中,如此激動的劉鐵軍從來沒有過。我至今還捉摸不透他當時的情感脈搏。他是一個情感不怎么外露的沉著穩健的人,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是什么東西讓他如此情不自禁呢?

在茨坪,我一直注意觀察劉鐵軍,他的確有政治野心。凡是毛主席用過的東西,他都要伸手去觸摸,甚至在沒人的時候,翻過警界線,到毛主席坐過的沙發上坐一下。他還模仿偉大領袖的坐姿,架起一只腿,比劃偉人抽煙的手勢。他還偷偷地笑了一下。所有這一切,都是在大家走出大廳后所做的小動作,他以為沒人看到,自以為得計。沒想到我殺了個回馬槍,被我逮了個正著。他沖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也來坐一坐?我說我不敢。我們一起走出大廳,他說,從井岡山到北京,走了22年,不簡單。

我“哼”一聲。總算看透了他。

9

我們的長征隊是在井岡山解散的。那時廣播里傳來關于復課鬧革命的通知,要所有在外串聯的紅衛兵都迅速回校復課。高長生、倪為民兩位老師不回學校是不行的,嚴芳芳自然跟著倪老師,葉美英是嚴芳芳的“閨密”,也就跟著回去。黃明超暗戀葉美英,也選擇了回去,江漢夫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選擇回去,因為他母親的身體不大好。劉鐵軍執意要到韶山。李燕和林如茵都選擇跟他走,我不能離開如茵,離家時她父母曾經交代我照顧如茵,我必須把她安全地送回家,所以我只有到湖南的選擇。

井岡山的分別依依不舍。女同學都哭了。就在大家難舍難分之際,劉鐵軍說,就此分手吧,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說著轉身而去,不再回頭。

我們到韶山沖的時候,是一個難得的大晴天。沒想到那里有許多照相點。我們都在毛主席的故居前留了影。每人都拍一張個人照,然后是李燕林如茵二人合影,我們四人合影。照完四人合影之后,李燕突然說,劉鐵軍,我們來一張。劉鐵軍爽爽快快地說,好啊。他們站在一起照相時,我偷偷地瞥了一下如茵,看不出有什么異常表情。讓我想不到的是,劉鐵軍居然對我說,友山如茵,一個院子里長大的,不來一張嗎?他什么意思?好心還是想為自己和李燕開脫什么?那個年代,男女生單獨合影可是一件稀罕事,只有在遠離學校遠離熟悉的人群才有可能發生。讓我更沒想到的是,林如茵居然爽爽快快地拉著我,走到攝影師指定的位置。

這是我和如茵唯一的一張合影,我一直保留至今。我們都笑著,笑得有點不自然,不像李燕與劉鐵軍,他們笑得很自然,甚至可以說有點甜蜜。我們的背后不是一般的農舍,是光芒萬丈的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升起的地方。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原來就是這個地方啊!奇怪的是,我當時沒有激動,只有一絲說不出的凄涼,我知道我與如茵的感情,已是日薄西山,無可挽回了。

這張照片是我們回家一個月之后寄來的。想不到那個照相點還很講信用,如茵把照片拿給我的時候這樣說。想不到,也許,她的心底是不希望收到照片。如果和她單獨照的不是我而是劉鐵軍,她會說想不到嗎,天天盼夜夜想,在夢里都收好幾回了。

我們是從長沙坐火車回來的,那時,全國的紅衛兵都往回趕,為的是響應偉大號召,復課鬧革命。長沙火車站亂哄哄的,我們四人背著背包,手拉著手,拼命往里擠。我們得到消息,正好有一班火車要開往廈門,而我們的小城就在廈門邊上。等我們擠進了站,擠上了車才發現,這是一列貨車。車廂里人擠人,沒有空隙。我們沒帶食物,即使有,也不敢吃,因為貨車廂沒有衛生設施,上不了廁所。

車很快就開了,空間在晃動中顯露出來,沒上車時那么擁擠,我們把背包放在地上,圍坐下來。也許是太累了,我很快就在火車的搖晃中睡著了。

一覺醒來,我看到李燕和如茵,一人抓住劉鐵軍的一只胳膊,頭靠在他兩邊的肩膀上睡著了。劉鐵軍也睡著了。而我,被孤零零地拋在一邊。她們是什么時候靠上的,是什么人先靠上的,劉鐵軍知道嗎?他肯定知道,他又不是死人。一個不知從哪來的詞匯跳進腦際,“擁紅偎翠”。行啊,流膿劉鐵軍!憑什么?我妒火中燒,連動手把他們都殺了的心都有了。但毫無辦法。在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如茵嬌美的臉容,我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這么真切地欣賞過她。她在甜美的睡夢中,甚至微微地笑著,也許這個微笑不是給我的,也不是給她父母的,是專門給劉鐵軍的,但此時,劉鐵軍沒看到沒感覺,這個微笑是我的,百分之百地屬于我。我的心里充溢著甜蜜與柔情,還夾雜著些許憐惜,情不自禁地把她的另一只胳膊抓到我的懷里,把頭靠她的另一側肩上。

如果說,劉鐵軍是擁紅偎翠的話,我就是偷香竊玉。我更可恥更無聊,但我管不了那么多,我愛她,我的愛是神圣的。隨著火車有節奏的晃動,我再次進入夢鄉。

10

從韶山回來,已是1967年的三月了。學校終于沒有復成課。不久,全國武斗成風,連我們這座閩南小城也能聽到兩派爭斗的槍聲。又過了一年,我們就上山下鄉去了。

劉鐵軍選擇了一個山村,這個山村是本地區最偏遠最貧窮的一個山村,聽說工分值只有2角7分錢,也就是說,一個農村強勞力勞作一天,只能掙到2角7分錢。李燕、葉美英、黃超明、江漢夫都跟他一起去。嚴芳芳不久前和倪為民老師結了婚。當時為了逃避上山下鄉,許多女知青匆促結婚,種下不幸的種子。但嚴芳芳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愛情。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林如茵沒有選擇和劉鐵軍一起去,而是選擇了一個離我們小城很近很富裕的村莊,從城里坐車不到一小時,就可以在村口下車。工分值也讓知青們十分眼紅,1元2角錢,比城里一般工人的工資還高。我自然選擇和如茵一起去。

劉鐵軍他們是打著一面紅旗去的,旗上繡著,“毛主席揮手我前進,上山下鄉干革命”。劉鐵軍他們是在全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誓師大會上接受這面旗幟的,會議一結束,他們就出發,謝絕一切車輛,打著背包,步輦,邁開雙腿走著去。他們在人們驚訝的目光中,再來一次別開生面的新長征。

與劉鐵軍們的轟轟烈烈相比,我和如茵選擇悄然離去。

有一次,嚴芳芳夫婦來看我們,這時嚴芳芳的體態已經不同往常,如茵說,是不是快要當媽媽了?嚴芳芳十分甜蜜地點著頭。倪老師對我說,陳友山,你們怎么樣?我說我們沒那一回事。倪老師哈哈大笑,說這種事,遲早的事。我們是過來人。這時,嚴芳芳伏在如茵的耳朵上悄悄地說了句什么,兩個人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他們笑,我只好也跟著笑。這正應了本城一句閩南話,人家笑知道的,你笑不知道的。意思是,你是傻人一個。

我想,我寧可傻,也要堅守我的愛情。

在農村幾年,我和如茵的關系似乎繞了個圈子,又回到從前。她和我說話,不看我,看一個我永遠拿不準的地方,而且,她和我說話的時候越來越少,除了出工勞動,她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書,古今中外名著。而我,開頭有點心神不定,后來也看書,看從家里拿來的醫學書籍。有時,她會突然對我說,你的衣服穿少了。有時在勞動中,她會在我感到口渴的時候,給我遞過一碗水。當我主動關心她的時候,她卻又表現出無動于衷的樣子。

在外人看來,我們走得很近,是很般配的一對。然而,我們始終是兩條平行線,再近的距離也不可能交叉。對于我們之間的這種關系,我時而清楚,時而糊涂。我在希望與失望之間徘徊,在彌漫著凄涼的小路上行走。

然而生活是寧靜的安穩的,甚至可以說是幸福的。特別是在安靜的夜晚,每當看到她窗前的燈光,我就有一種近似幸福的感覺。

恢復高考時,我們同時考上大學,她上的是省師范學院中文系,我上的是省醫學院臨床系。臨別的時候,她對我說了句,對不起。我說,對不起什么?她說,你知道的。我說,有一問題,我一直藏在心里。她說,你問吧。我說當初你為什么不選擇和劉鐵軍一起下鄉。她說你看不出來?我說是李燕?她笑了一下,笑得很平靜。

劉鐵軍很快就顯山露水。下鄉一年,他當上大隊黨支部書記,不久,他們大隊被評為全地區農業學大寨的典型,他當選為省黨代會代表,不久,被保送到省工業大學讀書,成為人們十分羨慕的工農兵大學生。我們考上大學的前一年,他大學畢業,分配到地區制藥廠當技術員。第二年,李燕考上地區師范學校大專班,畢業后他們就結了婚,那時,劉鐵軍已經是制藥廠的黨委副書記了。

接下來劉鐵軍更是一帆風順,縣委書記,地委副書記,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發展,以城市經濟為中心,地改市,他順理成章地成了我們這個地級市的副書記,然后是市長、市委書記。在他任上,我們家鄉的面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關于他種種輿論也四處傳播。

江漢夫一直沒考上大學,1975年辦病退回城,在中山公園門口擺水果攤。后來開水果店,再后來水果店變成水果花卉公司,最后做房地產開發。他是劉鐵軍手中的一張牌,本市民營企業家協會副會長,納稅大戶,市政協常委。

劉鐵軍在同學中贏得口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對黃超明父母親的孝敬。在鄉下,黃超明是劉鐵軍手下學大寨的突擊隊長,在一次修公路時,死于炸山事故。劉鐵軍一直把他的父母親當自己的父母親。在當上領導干部有了條件之后,干脆就把他們接到家里,親生父母親一樣地養著。反倒讓自己的親生父母另住。弄得成了家之后的李燕要兩邊跑,一個人照顧四位老人,忙得團團轉。

葉美英在黃超明去世之后,傷了兩年心之后,嫁給一個小她三歲的工人,我們都不知道她愛人的大名,只跟著她叫小崔。小崔為人勤快,對葉美英言聽計從,他們生了一個長得十分好看的女兒,并且把她培養成博士,去了美國。可惜小崔沒福氣,女兒成親前夕,得癌癥去世了。

倪為民后來當了教育局長,人們都說與劉鐵軍有關系,我看未必。高老師不知為什么卷入派性斗爭,“文革”后他被劃為“四種人”,開除公職。他不服,一直上訪。后來,在劉鐵軍過問下,他的問題得到澄清,落實政策,以公職人員辦理退休。退休之后,他就回鄉安度晚年去了。

我后來到美國留學、定居,經歷了一次失敗的婚姻。失敗的主要責任在我,我忘不了如茵。她說,連做愛都不專心,我還能希望你什么?所以,當她扔下我們3歲的女兒珍妮離家而去時,我毫無怨言。如茵知道了我的離婚,給我發了一封伊妹兒,表示關切。我讓她當珍妮的姑姑,她立即答應,并讓我把珍妮的照片寄給她。我們由此有了許多聯系。但是,所有的話題都圍著珍妮轉。我對于她的生活仍然一無所知,她對于我,與從前一樣,既熟悉又陌生,正像她當年與我說話時的神態,總是把眼睛看著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當珍妮學會給她發伊妹兒之后,她便只給她寫信了。

關于同學們的近況大都是葉美英告訴我的。她三個月來一次美國,與她女兒的婆婆輪流帶孫子。她最近一次的消息是,劉鐵軍出事了,李燕與他離了婚。出什么事她說不清,和李燕的離婚卻是千真萬確的,因為是李燕親口說的。沒說原因,只說跟著他,太累了。

林如茵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在國內很轟動。如茵的事,我在網上得到證實。葉美英說如茵送她一本,她本來想帶來讓我瞧瞧,可是走得太匆忙,落在飯桌上。下次吧。她說。

劉鐵軍與李燕的離婚,是個信號,我想如茵將會走進劉鐵軍的生活,不管他在哪里。這想法折磨著我,讓我坐臥不安。一個星期天早晨,珍妮在電腦前高聲說,爸爸,姑姑說,她就要結婚了,和一個叫劉鐵軍的叔叔。她還說,她永遠是我的姑姑。

我“嗯”的一聲,要發生的事情終于發生了,我奇怪自己的平靜。我知道,這一切,從幾十年前的那個早晨就開始了的,無話可說。

這一天清晨,我坐在加州家中安靜的露臺上喝茶,從屋里傳出《瀏陽河》的歌聲。這是我從國內帶來的老唱片。我對音樂沒有愛好,只聽紅色歌曲。因為這些歌曲曾經伴隨著我的青春歲月。我閉上眼睛。

一聲清脆的鈴響。郵遞員送來一個郵件,來自大洋彼岸來,打開一看,是個紅袖章。在我們的“長征”路上,如茵為我保存的那個烈屬送的紅軍的紅袖章。

紅袖章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什么意思?她的主意,還是流膿劉鐵軍?

責任編輯 練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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