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涵生
據(jù)說清末民初,有考官出題曰:“論楚霸王與拿破侖”,一老童生欣然命筆:“霸王力能拔山,況拿一區(qū)區(qū)破侖乎。”這可能只是笑話而已。但這里將關羽與拿破侖相提并論,是因為這兩個相隔百代、相距萬里的歷史人物,居然有一個可能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共同點:那就是作為敗軍之將,卻在其戰(zhàn)敗之地立有本應是勝利者才配享有的塑像。
1815年6月18日,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郊區(qū)不遠的滑鐵盧,拿破侖率領六萬多法國軍隊與英國公爵威靈頓率領的六萬多俄、英、普、奧反法聯(lián)軍,展開了一場血戰(zhàn),結果拿破侖戰(zhàn)敗。這一戰(zhàn)役使拿破侖一蹶不振,最終被迫退位,并被囚于圣赫勒拿島至死。以后,“滑鐵盧”一詞在英語中就成了失敗的代名詞。1826年,威靈頓公爵在滑鐵盧堆建了一座人造山,用拿破侖軍隊丟棄的槍炮鑄造了一個鐵獅像放在山上,以紀念大戰(zhàn)中陣亡的將士,此山故名鐵獅峰。鐵獅峰下的拿破侖紀念館旁,拿破侖的銅像傲然聳立在一座高高的圓柱形基座上。前法國皇帝陛下身著戎裝,兩臂交叉抱胸,注視著腳下的蒼茫大地,仿佛還在思索著如何讓法蘭西繼續(xù)稱雄歐洲。每年都有世界各國的眾多游客來到這里,向這位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數(shù)學家、詩人致敬。而勝利者威靈頓公爵,卻早已被人淡忘。
三國時候,蜀國大將關羽鎮(zhèn)守荊州。公元209年,吳國大將陸遜和吳蒙趁關羽在樊襄與曹軍作戰(zhàn)之機,出奇兵偷襲荊州。關羽引軍敗走麥城,部下逃散殆盡,身邊僅剩十余騎,最終被埋伏的吳軍擒殺。以后,“失荊州”、“走麥城”在中文中也成了失敗的代名詞。現(xiàn)在,在荊州城里,也有一尊關羽的塑像,關帝爺威風凜凜,手持青龍刀,跨下赤兔馬奮蹄長嘶,仿佛得勝班師,正在接受萬眾的慶賀歡呼,每年也吸引了無數(shù)游客前來瞻仰。而勝利者陸遜和吳蒙將軍,卻也已經(jīng)被人淡忘了。
在歐洲和中國,都出現(xiàn)這種為失敗者樹碑立傳的情況,但其中的內涵和體現(xiàn)出來的人文思想,卻大不相同。
18世紀法國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是一場徹底的革命,拿破侖是這場革命的熱烈擁護者。拿破侖1799年通過政變取得政權以后,只經(jīng)過短短四五年時間,就在1804年3月21日,正式頒布了《法國民法典》,把法國大革命以后人與人、人與財產(chǎn)的關系變化,自由、民主、民權等理念,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鞏固了革命的成果。此后,雖然法國的復辟、反復辟斗爭異常激烈,政權不斷更替,但革命帶來的新理念、新法則由此深入人心。拿破侖在進行侵略戰(zhàn)爭的同時,在他所征服的國家的土地上,也不遺余力地實行新的法典,把法國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成果向整個歐洲推進,無情地摧毀歐洲野蠻、落后的封建制度及各種封建宗法關系。因此拿破侖當時面對的是整個歐洲的封建君主以及他們所代表的封建制度、封建勢力,他的失敗是不可避免的。但拿破侖曾自豪地說過:“我的光榮不在于打勝了40個戰(zhàn)役,滑鐵盧會摧毀這么多的勝利。但不會被任何東西摧毀的,會永遠存在的,是我的民法典。”
《法國民法典》又稱《拿破侖法典》,在法國一直實行至今,而且至今仍然是歐美大陸法系國家民法典的藍本。在這些國家里,別人或國家要動任何個人的一草一木,都得依據(jù)法律進行合理賠償,因此,絕對不會有官商勾結、強制拆遷、強占民地、逼死人命這類惡劣的事情發(fā)生。
拿破侖在對待自己權位的態(tài)度上,也值得稱道。當反法聯(lián)軍最后包圍巴黎時,他的部下建議他像當年雅各賓黨人那樣發(fā)出“祖國在危亡中”的號召,把槍發(fā)給巴黎人民,組織全民抵抗。但拿破侖拒絕了,說不愿意讓人民為他流更多的血,選擇了當俘虜。
因此拿破侖得到了自己的人民和敵人的共同尊敬。1840年,法國七月王朝的儒安維爾親王率軍艦前去圣赫勒拿島,將拿破侖的遺體接回祖國。90萬巴黎市民冒著嚴寒,滿懷深情地參加了隆重的葬禮。1855年,法國的仇敵英國維多利亞女王攜王子親到法國,讓王子在拿破侖墓前跪下。而對比利時人來說,把一個失敗的侵略者的塑像立在自己的國土上,也是需要非凡氣度的。
現(xiàn)在看看我們的關帝爺。赤壁之戰(zhàn)以后,劉備占據(jù)荊州、益州,又相繼取得漢中、房陵、上庸等地,實力不斷增強,三國鼎立的局面形成,諸葛亮在“隆中對”中提出的戰(zhàn)略方針步步實現(xiàn)。但是三國之中,魏最強,吳次之,蜀國最弱。由于蜀國除成都平原外,中心地帶多為崇山峻嶺,如果沒有荊州作為出口,便被封死于巴蜀之地。荊州向西拱衛(wèi)巴蜀漢中,北可向曹操攻擊,東可防御、攻擊孫吳;同時孫吳對臥榻之下強敵酣睡,也處心積慮,志在必奪;因此,荊州是蜀國生死攸關的戰(zhàn)略要地。但由于蜀國之地交通極其不便,無法及時對荊州戰(zhàn)事提供支援,只能由鎮(zhèn)守的主帥獨自支撐局面。諸葛亮和劉備離開荊州前往西川時,曾交代關羽,鎮(zhèn)守荊州的戰(zhàn)略要點是“東和孫權,北拒曹操”,必須盡量避免兩線作戰(zhàn),腹背受敵。但關羽作為獨當一面鎮(zhèn)守荊州的統(tǒng)帥,對自己擔負的重大戰(zhàn)略責任卻沒有清醒的認識。
根據(jù)陳壽的《三國志》記載:“權遣使為子索羽女,羽罵辱其使,不許婚,權大怒。”孫權是東吳國主,為兒子向關羽求娶其女兒為媳婦,這種政治聯(lián)姻本是鞏固兩方聯(lián)盟的極佳方式。關羽要是不肯,隨便推個什么“女兒還小”之類的理由也不失禮儀,但他卻大罵求婚使者,說:“我虎女豈能配爾犬子!”徹底斷絕了與東吳的友好關系。以后孫權采取的一系列措施麻痹了關羽的警惕,使之放松了對東吳的防備,調動全部主力北攻曹操。這時關羽又犯了個戰(zhàn)略錯誤。《三國志》記載,南郡太守糜芳在江陵(今荊州),將軍傅士仁屯兵公安,平素皆嫌羽輕視自己。關羽出軍時,兩個人供給軍資不及時,關羽既不妥善處理,也不加防范,卻說:“我回來再收拾你們!”糜芳、傅士仁都懷懼不安,于是暗地投降了孫權。孫權襲取荊州后,極力善待關羽軍中將士的家屬,并讓這些消息傳到關羽軍中,更加動搖了軍心,將士們紛紛逃亡,關羽在這種后方不穩(wěn)的情況下內外受敵、兩面受敵,失敗被殺就是必然的了。
荊州被奪、關羽被殺之后,劉備為了替關羽報仇,欲傾全國之力伐吳。這時,曹操的兒子曹丕廢漢自立為帝。諸葛亮和趙云勸說劉備,此時伐曹復漢是為公事,伐吳報仇是為私事,應當打起恢復漢室的旗號討伐曹丕。但劉備執(zhí)意伐吳,最后被陸遜火燒連營,全軍覆沒。蜀國積聚多年的人力、物力、財力,在此役中損失殆盡,蜀國從此由強轉弱,一蹶不振。因此,關羽的戰(zhàn)略失誤對蜀國的敗亡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也由此可見,劉備、關羽最看重的其實不是國家利益,而是封建君臣間的人身依附關系。由于這種人身依附關系,臣子只對皇帝個人負責,皇帝也只根據(jù)與臣子的親疏決定對其的信任與使用,這樣的結果往往是危害國家的根本利益。古今都是如此。
另外,關羽在個人性格上也不值得稱道。《三國志》記載,他聽說馬超來降,就寫信給諸葛亮,問馬超人才可與誰比類,還想進川與馬超比試比試。一個地方統(tǒng)帥,居然要為這樣的事情離開防守要地,諸葛亮簡直慌了,他知道關羽好高,乃回信說,馬超只能和張飛并駕齊驅,哪比得上你美髯公之絕倫逸群呢。關羽“省書大悅,以示賓客”。他聽說黃忠和他以及張飛、趙云、馬超一樣成為五虎上將,發(fā)怒說:張飛、趙云和我一樣早年就追隨大哥,馬超人家是貴族出身,你黃忠匹夫一個,憑什么也成五虎上將!因此《三國志》的作者陳壽評道:“羽剛而自矜,飛暴而無恩,以短取敗,理數(shù)之常也。”
但為什么關羽死后卻一次又一次地被神化,以至成為關帝呢?這就是中國特色的“帝王文化”的結果。關羽死后,后主劉禪追謚關羽為“壯繆侯”。以后,過了八百多年,宋徽宗先封關羽為“忠惠公”,不久又多次加封,直到“義勇武安王”。明清以后,歷代皇帝不斷對關羽加封,明朝萬歷年間,又把關羽加封為“協(xié)天大帝”、“協(xié)天護國忠義大帝”、“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震天尊關圣帝君”,“賜冕旒十二,如帝制”。
歷代帝王看重的,就是關羽的忠與義,而這種忠與義,是專門為帝王享用的,專門為以皇帝為核心的統(tǒng)治者服務的。北宋末年,王朝內部矛盾激化,外部強敵窺視,危機四伏。這時候統(tǒng)治者最希望大家都對皇帝忠心不二,義氣薄云,于是就從歷史中挑出一個忠義的代表人物來,推崇之,神化之,以為己用。清朝由外夷入主中原,尤其希望萬民歸附,于是10個皇帝中,有7個對關羽加封,到清光緒五年(1879年),最終封號為“忠義神武靈佑仁勇顯威護國保民精誠綏靖翊贊宣德關圣大帝”,長達二十六字,盡用贊美文詞,可謂登峰造極,超過了前代任何王朝。而中國的老百姓,歷來也自然而然地跟著官家、皇帝的路子行事。凡是官家、皇帝推崇、敕令的東西,中國人一般都會(也只能)循規(guī)蹈矩地跟進,并根據(jù)自己的想象和理解,對之加以不出格發(fā)揮。于是關帝爺也莫名其妙地又成為財神爺,各路的生意人,甚至許多大公司,都會在自己的廳堂里顯赫的位置上,擺一尊關帝爺威風凜凜的塑像。這個只忠心于以劉備為皇帝的官家或其他朝代以皇帝為核心的官家的關二爺,真的會給普通老百姓帶來公平、正義,以及滾滾財源嗎?
拿破侖還在滑鐵盧的鐵獅峰上佇立著,關羽也在荊州城里和千千萬萬中國生意人的廳堂里威風凜凜地光輝著,一起無聲地訴說和展示著中外不同的民族特性和人文思想。
中國人還需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