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小娟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英語學院, 北京 100029)
20世紀60、70年代,美國來自語言、文化、社會學領域的學者從不同理論和方法出發,共同締造了一個新的研究領域——以語言為核心研究社會和文化生活。該領域跨文化、跨學科的視角在社會科學界引起了一場地震,尤其是在人類學、社會學、語言學和心理學領域。拓荒學者們開創了多條路徑來研究作為社會文化現象的語言:變異社會語言學、交際民族志、交際社會語言學、對話分析、象征交際學派、語言社會學,等等,為研究語言文化和社會奠定了概念和理論基礎。在此時期,“社會語言學”開始用作相關研究的總稱。盡管早期各個研究路徑理論和方法存在較大差異,彼此往往互相補充、協作。其中最大的兩個發展取向是“社會語言學”和“人類語言學”,社會語言學大量使用社會信息來闡述語言結構、變體和語言變化,人類語言學通過言語事件和交際實踐來解釋文化現象。Hymes(1964)提出用“語言人類學”來囊括人類學語境下的語言研究;10年后,他意識到這個提法已經逐漸被 “人類語言學”所代替,經過審慎思考,Hymes(1974,pp.83-85)將該領域更名為“社會語言學”,認為它最能代表語言和人類學之間跨學科研究的新領域。
80年代中期,學科方法論分野日漸明顯,社會語言學(狹義)主要使用量化分析方法,人類語言學主要使用民族志方法,話語分析則是兩個領域共同的研究方法。盡管如此,語言學界和非語言學界,依然普遍使用“社會語言學”涵蓋宏觀的社會文化跨學科視野。至今,語言、社會、文化領域已經呈現清晰的學科融合趨勢,社會語言學(廣義)是該融合學科的總稱。融合學科麾下,研究視野更加廣闊,既關注主流國家、主流社會人群(所謂的精英),也關注非西方主流社會、邊緣群體;不僅涉及宏觀政治、經濟、民族、文化范疇,也涉及地理、歷史、教育等人類生活范疇,并深入到消費、管理、商務談判、新聞、物理空間、藝術品象征意義等微觀社會生活語言符號層面。統一的學科旗幟,為不同視野之間理論、概念、方法的互相借用和融合清除了門戶壁壘,為社會語言學進一步發展創造了優厚的學術條件。
為社會語言學在21世紀的繁榮創造另外一方面條件——社會背景條件——的是史無前例的經濟全球化。隨著西方跨國公司的觸角深入到世界各地,國家間、區域間交流合作日益增多,原材料、勞動力、技術、市場等各種資源在全球范圍內調配、整合的趨勢已經呈現。自20世紀60年代社會語言學產生之初,人們就已經認識到,語言和經濟結構息息相關,社會經濟結構調整,勢必產生新的語言和語言使用問題。全球化背景下,經濟格局重寫,國內、國際商務交往激增,無論就語言作為跨國、跨區域商務溝通媒介的物質資源,還是就其標識民族身份、政治經濟地位的象征資源,語言當之無愧成為全球化商務人士無可回避的問題,官方語言選擇、各種書面和口頭商務交際語言使用、企業員工招聘條件和能力評價系統、外語教學,甚至國家語言規劃政策等等問題紛紛浮出水面。隨著全球化的推進,人們越來越認識到,語言問題并非只是爭相與“國際”接軌的亞、非發展中國家才需要考慮的問題,而是經濟鏈條上任何國家、任何企業都必須面對的問題;語言也并非只是政治經濟格局和變革的棋子,基于聽眾文化的語言符號可以為企業帶來商機,語言能力和語言策略可以左右商務談判結果,機構話語行為可以建構社會現實,也可以掩蓋真相。實際上,全球化背景下商務領域的社會語言學問題所涉及的范圍之廣,影響之重大,問題亟待反省和解決之迫切,使得 “商務社會語言學”學科成為必然和必須,社會語言學科發展和商務活動現實共同呼吁“商務社會語言學”的建立,用以考察和研究商務領域林林總總的語言現象和語言問題,不僅有助于促進商務溝通,而且有助于人們清楚認識隱藏在商務交際背后的失衡權勢關系,從而推動人際、國內、國際企業之間建立在平等基礎上的對話與合作。
商務社會語言學并非獨立于社會語言學之外的學科,恰恰相反,商務社會語言學正是運用宏觀社會語言學框架下的理論、概念、方法,研究商務社會各個層面的語言現象和語言問題,因此,從學理上應屬于社會語言學的分支。但本文并無意倡導(或反對)其他領域都應建立自己的社會語言學,例如政府機構社會語言學、醫療社會語言學、體育社會語言學等等,“商務社會語言學”的提法,是建立在語言的社會經濟本質、商務語言活動對于社會生活的巨大影響力基礎之上的,是全球化經濟現狀和發展所呼喚、應運而生的必然產物。提議建立學科的目的不在于區別和排斥其他領域,更不在于限定研究路徑,而在于總結前人學術成果和不足,為今后商務領域的語言研究提供概念、理論依據和方法論的指導,鼓勵學仁向更多未知商務語言領域挑戰,增加不同視角和研究路徑之間的對話和協作。
回顧過去的二十年,商務領域語言問題的社會語言學研究大致可以用社會語言學的主要研究路徑概括:變異社會語言學、人類學、交際社會語言學(交際民族志)、跨文化交際、語篇分析/話語分析/對話分析、批評話語分析。同一個問題可以從不同研究路徑入手,也可以綜合運用多種研究路徑和方法來研究一個問題。本文將前人相關研究放置在商務社會語言學學科視野下進行綜述和總結,以此構架一個綜合性的、獨立的學科。
1.商務語言、語體變異研究
變異學說基于社會現實主義 (Social realism),認為社會存在不同階級,任何人類社會活動、交際行為(包括語言)、社會關系以及意識形態,都具有階級屬性。旨在通過實證研究,找出作為因變量的語言變體和作為自變量的語言環境之間的相關關系。跨國商務交際或者多語環境下商務活動情景下,語碼的選用標識社會文化身份,選用對方語言表示放棄自己的優勢或與對方平等的地位(例如Cohen&Cooper(1986)旅游景區當地居民向外國游客語言調適研究),將對方置于優勢地位(例如服務對象)。有人基于促進國際交流和貿易往來的實用性,提出淡化國家主權象征意義,認為英語已經成為公認的世界通用語,不僅在英語母語國家與非英語母語國家商務交往會使用英語,即使在延展圈(extended circle),即非英語母語國家之間商務交流也大多以英語為通用語,使用英語不在乎語言是否準確地道,重點在于清楚傳遞信息和提高工作效率。但有些事實不容忽視:放棄母語的一方學習外語增加經濟成本,商務談判中因為語言劣勢失去平等發言機會,以及強勢語言的文化擴張,即文化中心主義,等等。
除了語言對于企業社會身份的標識作用,變異學者也關注語體變異。在日漸形成的“國際商務英語社區”,存在介于標準英語和當地語言之間的過度語,構成社會方言(sociolect),并形成上層、中層和下層的社會分層。一方面語體標識說話人的社會身份地位,標識顯性社會聲望,或是反應商務交際場合的正式程度,另一方面,語體選擇和語體切換可以體現說話人對商務交際對方的尊重或重視,希望得到對方的認可,拉近情感距離,因而進行語體調適行為。與此相關,來自母語非英語國家的商務社區成員努力學習英語以便增加自己晉升的機會。
近年來社會語言學發展一個重要動向是將基于實踐的研究方法納入變異研究,更注重說話人主體作用,關注主體通過語言和其他符號資源建構社會意義的方式。在新語境中使用現有語言資源,即“再語境化”(recontexturalization),是產生新的社會意義的轉換過程。例如在外企工作的中國員工使用北京當地語言資源和全球化語言資源來構建普通話的新興世界性變體。
2.商務人類學/民族志研究
社會語言學對于個體意義建構的思想來自于人類學。最早的變異研究將社會群體與語言形式一一對應的社會結構模式過于簡化了真實的語言和社會?,F實生活中,兩者之間的標識關系既不是普遍的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因為聯系二者的紐帶——語言意識形態——是不統一、可變的。人類學不僅研究語言形式和結構,而且研究誰、怎樣、為什么使用這樣的語言形式和結構的問題,對于說者和聽者產生怎樣的影響,挖掘語言行為產生的‘象征’意義,甚或說者和聽者未曾意識到的意義。個體的語言行為,出于個體對社會群體語體規范的感知和再現,體現個體對自我身份和社會規約的動態構建。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商家紛紛以外語為自己的商號命名,通過新名稱將公共空間私有化,通過語言的象征意義,在語言和社會層面上引入新的區別性和階級概念,體現轉變的社會意識形態,并重新定義社會空間、個人身份和權勢關系。又如企業管理者通過幽默的語言風格讓聽者開心,顯示自己與聽者對幽默有共同理解,拉近彼此距離,創造正面個人形象(persona)。拉近距離往往涉及權勢,為了得以構建“受人尊敬的地位和團體內部的地位”。身份隨交際產生,在話語和文化意識形態中建構。
新近語言人類學者關注本土化主體性 (localized subjectivities),通過民族志局內人視角(emic)觀察、反省、解釋,重點考察社團成員對于社團的主觀認知和體驗,常用的民族志方法包括參與者觀察法、訪談、個案跟蹤、敘事等。目前,已經有不少學者從局內人視角進行商務研究,例如密切觀察商務會議,考察管理層和員工對于領導能力的認知,或者通過女經理自述了解職場成功女性的身份構建。變異線性相關理論將社會結構和語言結構僵化對等,人成為結構的玩偶,忽視了人的主觀選擇空間。局內人視角能夠有效避免研究學者強加給所研究社區的泛化范疇,強調說話人的感知是社會語言學證據的重要的來源。但是完全按照個體描述分類或劃分社會范疇,也未必完全反映客觀實際,容易過度強調自我定義。一種解決辦法是語料庫研究,語料庫研究的結果可能與直覺相反,對于研究者和局內人的社會語言范疇提出挑戰,將民族志和語料庫方法結合起來可以得到客觀的結論。
3.商務交際社會語言學
Gumperz創立的交際社會語言學(interactional sociolinguistics)是社會語言學的一個分支,Hymes所創立的交際民族志 (Ethnography of speaking)屬于人類語言學的分支,兩個學科都關注語言交際事件,互相影響借鑒,側重點略有不同,后者注重言語事件中的文化背景與交際能力,前者注重會話策略和言語事件的語境化過程。本文強調兩者研究言語交際事件的共性,因此將兩者放在一起討論,統稱為交際社會語言學,放在商務社會語言學視閾下稱為交際社會語言學。
根據對話推論理論,來自共同言語社區的對話雙方通過使用語境化提示(contextualization cues)來標識自己的身份,即語境化過程。語境化理論被廣泛應用到商務談判研究,雙方通過語境化過程建構談判秩序。談判之前,談判雙方已經通過語境預設(contextual presuppositions)賦予語言符號(詞匯、句法結構、語調、韻律、語體)以字面以外的意義,即談判雙方將自己的文化背景和語言象征意義帶入談判之中;談判過程中,雙方通過語境化提示進行情景推論 (situated inferences),破譯對方信息,推斷當即對方要表達的社會意義,實現成功談判。談判成功的重要前提是雙方對于相同的語境化提示(例如術語)具有同樣的社會文化預設,但是實際生活中,談判雙方代表不同利益群體,來自不同社會文化和企業文化環境,談判雙方往往缺乏共同的預設,用自己的社會文化預設闡釋對方的語境化提示,形成“社會語言遷移”,造成誤解和沖突。 因此談判雙方需要根據當即情景的權勢關系和彼此地位試探、協商、堅持或妥協,最終形成對于語境化提示的一致闡釋,新的談判秩序得以建構,談判秩序能夠使下面的談判順利進行,并規范雙方談判行為。因此談判秩序的建構過程,也是社會結構、社會秩序的建構過程。
4.跨文化商務交際研究
二戰后北美職工多元文化構成產生并大大刺激了60年代跨文化交際學科的發展。但此期間鮮見商務領域跨文化研究,多為語言和文化之間的對比研究。80年代,歐洲跨文化交際日益頻繁,學者也開始關注各種用途的跨文化交際活動,商務語境中的語言行為也開始受到關注。由于歐洲是話語研究的故鄉,促動了跨文化商務研究的話語轉向。21世紀全球勞動力構成國際化、跨國公司激增,對于跨文化商務交際研究產生空前需求。
英語在全球商務活動中不可替代的優勢地位,成為跨文化交際首要的焦點。為了滿足商務發展需求,英語教育已經成為一項全球規模的產業,培養學員的跨文化交際能力是跨文化交際學者義不容辭的責任。大量的基礎性研究是關于文化特征的描述,尤其是商務文化和商務規范的研究,提醒商務人士提高跨文化交際意識。
有學者提出應警惕語言與文化一一對應的“本質主義”,因為本質主義的背后往往隱匿著歐美英語國家優勢的“民族中心主義”,以英語和英語的各種社會附加值為標準,衡量交際能力和交際行為是否符合規范。實際上,很多跨文化研究直指母語英語國家與母語非英語國家之間商務交際中體現在話語行為中的權勢失衡。
在英語“霸權論”呼聲漸高的同時,近來有人提出英語“異質論”,認為英語出現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趨勢,現代商務英語不僅包括英美人講的英語,而且包括世界各地的英語,馬來西亞英語、泰國英語、日本英語等等。一方面,有人認為異質英語的概念意在混淆視聽,掩蓋政治不平等的意識形態;另一方面,全球英語作為跨文化交際現象和產物已經呈現在語言學和跨文化交際學者面前,成為跨文化商務交際的重要議題之一。
近年跨文化交際出現兩個趨勢:第一,研究內容由書面研究向口語轉變,由虛擬數據轉而研究真實數據;第二,研究方法由交際模式研究向民族志方法轉變,更多實用錄音、訪談,取得真實語料,并獲取局內人視角。
5.商務話語分析/批評商務話語分析
話語分析既是社會語言學和人類語言學廣泛使用的研究方法,又有其語言學分支的學科獨立性,具有跨學科性質。Schiffrin(1994)總結六種話語分析路徑:言語行為、交際社會語言學、交際民族志、語用學、對話分析、變異分析,足見話語分析學科應用的廣泛程度。話語分析著手于話語結構,著眼于不平等的社會秩序。話語分析領域有幾個里程碑式的研究貢獻,決定了它的發展趨勢。Foucault(1984)對于話語秩序、真理、權勢的解構,成為話語分析尤其是批評話語分析的哲學基礎;Bakhtin(1981)發現語言對話化本質(dialogism),讓人們認識到任何話語都具有歷史性和互文性,承載著社會生命和意義;Bourdieu(1991)語言市場理論揭示語言的物質和象征價值;Bauman&Briggs(1990)拓展對話化理論,提出去語境化和再語境化(decontextualization and recontextualization),進一步解析新的本土化社會意義產生的過程;Agha(2003)追蹤話語的語域化(enregisterment)過程,解析話語是怎樣具有和鞏固標識社會地位的社會價值的。這些奠基性研究為話語分析提供了廣闊應用空間。
Bargiela-Chiappini主編的 The Handbook of Business Discourse(2009)提出10種商務話語研究的路徑和方法:組織話語分析、民族方法、語料庫語言學、談判研究、多模態分析、修辭分析、批評研究、媒介交際、禮貌研究,以及作為通用語的商務英語,涉及學科視角亦是包羅萬象:語言人類學、跨國管理、跨文化交際、話語分析、社會學、敘事和話語、語用學、組織管理研究等等,為商務話語研究做了較為全面的總結。本文按照宏觀社會語言學的研究路徑,從商務語言變異、商務人類學/民族志、商務交際社會語言研究、跨文化商務交際和商務話語分析幾個方面架構商務社會語言學研究路徑,為該學科奠定理論基石并勾勒出主體理論實踐研究框架,為后續研究方法的探索鋪平道路。
商務社會語言學是社會語言學的分支,該學科的建立是語言的經濟本質、社會語言學密切關注人類政治經濟活動學科本質屬性的必然產物,尤其21世紀經濟全球化和全球本土化時代背景之中,商務語言選用的糾結、語言培訓的成本與困境、商務交際中各種語言文化的障礙,使得商務語言成為時代舞臺的前景,成為商務人士、語言學者、社會學家甚至政治領域共同關注的焦點,可見商務社會語言學產生的學理必然性和時代必然性。
此前關于商務領域的語言研究散見于社會語言學的各個分支或相關學科,每個學科視野有其獨到優長也有視閾限制,學科之間偶有互相借鑒,例如變異社會語言學對主體的關注,人類語言學主觀感受與語料庫方法的結合,跨文化商務研究的話語轉向等,進一步證明打破視閾界限、建立綜合學科的必要性。將如上綜述的各類研究置于“商務社會語言學”的廣闊視野之下,有利于各分支學科互相借鑒融合,研究方法更趨于科學縝密。視閾和方法的整合有利于深掘該領域研究的哲學根基、拓寬研究視野、豐富研究理論、優化研究方法。商務社會語言學應時代呼喚而產生,并具有廣闊的理論和實踐發展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