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志洲/文
(作者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公共外交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
文化因素的凸顯,是冷戰后和全球化時代國際關系的一大基本特征。自從塞繆爾·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和約瑟夫·奈的“軟實力論”發表之后,注重文化與文明在國際關系中的地位和作用,成為國際社會一股強大的思想潮流。在中國,相對于“文明沖突論”受到的批判,“軟實力論”則被普遍接受,“文化軟實力”概念更是在近年來進入了中國政治的主流話語之中,2012年11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報告再次寫入了“提高國家文化軟實力”的話語。無疑,努力尋求在世界體系中和平崛起的中國,已經深切認識到僅僅偏重于以經濟、軍事和科技等物質性力量為基礎的“硬實力”的增長,而沒有強大的國家軟實力,難以成為一個真正的世界大國,反而會使和平發展與和平崛起的目標陷入重重困境之中。因此,提高國家的軟實力,尤其是文化軟實力,就成為中國國家發展戰略、尤其是對外戰略必不可少的有機組成部分。換言之,為中國崛起而構建堅實的文化軟實力根基,是全球化時代的中國國家戰略賦予我們的具有緊迫性的任務與拓展方向。
然而,在“西強我弱”的國際政治背景和文化格局下,如何才能為中國崛起而構建起堅實的文化軟實力根基,涉及一系列復雜問題的認知和對外政策的制定。對軟實力概念和含義的認知,是探討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命題的基礎。比較中國主流話語中的文化軟實力指向與約瑟夫·奈關于文化軟實力的原本含義,則可發現概念認知和構建思路差異。但無疑,所謂一個國家文化軟實力的強弱,是基于一種國際比較,今天中國在國際社會中文化軟實力的弱勢地位有著種種表現與癥結。只有對此有深刻的認識,對世界文化的發展趨勢和人類價值的高度有切實的把握,中國的文化軟實力建設才能找到更加有效的路徑。
英文的“power”一詞與中文的“權力”相對應,但這個詞也常被翻譯為“實力”、“力量”、“國力”等不同的中文表達,所以“soft power”一詞也就有了“軟權力”、“軟實力”、“軟力量”等譯法。在本文中,這些對應于同一英文詞的不同譯法在含義上是完全等值的,為了論述和引用方便有時交錯采用不同的譯詞。
由于在國際政治中“權力”就像“利益”一樣是核心性概念,所以有關綜合國力或國家權力構成的研究經久不衰,學者們也早就認識到權力具有多種“面相”。然而,將國家權力明確劃分為硬實力和軟實力,卻是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曾任卡特政府助理國務卿、克林頓政府國家情報委員會主席和助理國防部長的約瑟夫·奈的發明。
早在1990年,奈就發表文章、出版著作論述了國家軟實力問題,此后,軟實力(soft power)概念不脛而走,流行于世界,奈本人也于2004年出版了直接以“軟實力”命名的專著《軟實力:世界政治中的成功之道》。奈關于軟實力的理論還體現在他的《理解國際沖突》和《美國權力的悖論》等著作中。
理解奈的軟實力概念必須把握幾個基本點:其一,概括而言,軟實力是一種吸引力和非強制力。這使軟實力區別于強制性權力。其二,軟實力是一種可以感知的抽象性權力,如制度和價值觀的認同,而非物質性權力。這使軟實力區別于軍事、經濟等物質性權力和結構性權力。其三,作為國際關系學者的約瑟夫·奈,是在國際關系和國際社會的向度上談國家的軟實力問題的,他所述的軟實力包括文化吸引力,意識形態、價值觀或政治制度被認同和效仿,一國在國際組織中的制度權力等,都是從國際層面來談論的。因其如此,軟實力問題也才成為國家之間綜合國力競爭的重要內容。結合這三個基本點,才能完整地把握約瑟夫·奈關于軟實力的含義。
盡管隨著軟實力概念的世界性傳播,這個概念本身具有的一些缺陷也日益顯現,比如硬實力與軟實力之間往往難以明確劃分,而且軟實力的包含對象被極度泛化等,使人們對于軟實力內容的理解發生了分歧,但是將文化視作國家軟實力主要來源之一的觀點卻沒有異議。這樣,文化軟實力在國家力量結構中的地位就得到了確立。那么,文化軟實力的含義又該如何進一步理解呢?
顯然,國家軟實力包含著多個方面,文化軟實力與由國家政治制度帶來的吸引力和認同度,與國家在國際組織中的地位和能力帶來的國際制度影響力,以及與國家在設置國際議題、制定國際規則和議事日程上的軟實力,分屬于不同的軟實力類型。但是,通常而言,價值觀卻是文化的靈魂,意識形態以及宗教是特殊形式的價值觀,所以,至少從廣義上說,它們與生活方式的吸引力一樣,都屬于文化軟實力的范疇。
文化軟實力事實上就是一國經由文化所具有的魅力或吸引力,影響國際社會或別的國家的官員、普通民眾與社會輿論,從而使這種外在的文化影響力轉化為對本國的正面看法與好感度,對本國的文化傳統、內外政策、發展道路、利益訴求、國際身份等給予理解、同情與支持,由文化的吸引力或好感度而構成國家綜合國力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的重要特點就是非強制性。世界歷史上許多殖民強國或霸權國家通過強制方式向他國輸出自己的文化,甚至不惜滅絕對方的文化,雖然也達到了文化輸出的目的,背后卻是一段段飽含血淚的文化侵略與殖民的歷史,決不可與文化軟實力相提并論。
作為擁有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中國早在數千年前就孕育了文化軟實力的理念。我們漢語中的“文化”一詞,本義就是指以人文來教化天下,因此“文化”概念本身就是包含著今天所謂的“軟實力”含義和“教育”導向。《周易》之《賁·彖辭》有言:“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北宋大理學家程頤所著的《伊川易傳·卷二》對這段話的注釋為:“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道也。天文,謂日月星辰之錯列,寒暑陰陽之代變,觀其運行,以察四時之速改也。人文,人理之倫序,觀人文以教化天下,天下成其禮俗,乃圣人用賁之道也。”站在今天的角度來看,這里強調了要像順應自然規律一樣,使文明具有非擴張性和非強制,文化以人為本,這樣的文明與文化具有能“化成天下”的軟實力。另一個著名的例子,當屬孔子《論語·季氏將伐顓臾》中的教導:“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同樣,這里對待“遠人不服”不是采取攻伐的強制與武力手段,而是“修文德以來之”,反映了對自身文化具有“軟實力”的自信。將這些例子與約瑟夫·奈的軟實力理論比照,可以看出:其一,“軟實力”與“文化軟實力”,作為學術概念和分析方法雖然是新的,但作為一種思想觀念卻是老的,這也說明了“凡是思想都被思想過”的道理;其二,中國并不缺乏認知文化軟實力的思想資源。
近年來中國文化軟實力的增長不容否認,約瑟夫·奈本人還曾在2005年底的《亞洲華爾街日報》發表《中國軟實力的崛起》一文,認為“中國一直擁有富有吸引力的傳統文化,現在又步入了全球流行文化的流域”,并呼吁美國不要忽視中國軟實力增長帶來的挑戰。美國智庫學者喬舒亞·庫爾蘭茨克也在多年前就撰寫有《中國挑戰美國在亞洲的軟實力》一文,鼓吹中國軟實力增長對美國構成的威脅。然而,與美國和西方主要國家相比,中國在文化軟實力方面也只能算是一個“發展中國家”。雖然黨的十八大報告中有中國“文化軟實力顯著增強”的表述,卻主要是針對國內的文化建設成就做出的判斷。在國際層面上,當今中國在文化軟實力上的不足甚至困境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表現:
首先,中國是一個文化資源的大國,卻是一個文化國際影響力和吸引力的小國。中國擁有五千年連續不斷的燦爛文明和博大精深的文化資源,以儒道釋為文化主體,另有豐富的民族文化和地方文化。從治國理政觀念到人倫禮俗,從文學藝術到風土人情,從皇家戲苑到民間小曲,從修齊平治人格到天下無外主張,有容乃大,不勝枚舉。在古代的東亞地區,中華文化是一種強勢文化,儒家文化圈就正是由中國文化魅力擴散而形成的。古代中國先進的農業文明、以儒家倫理為基礎的生活秩序、文官選拔科舉的制度、道法自然的審美藝術、和合的文化精神和天下觀念等等,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甚至作為文字的漢字也得到了廣泛傳播,成為周邊儒家文化圈內國家撰寫其典籍文獻的文字。直至今日,中國傳統文化資源大國的地位并沒有改變。然而,這種文化資源沒能像古代一樣轉化為吸引力和影響力。今天的世界文化格局是近代以來隨著西方的殖民擴張及其后國際政治的變遷而形成的,由崇尚競爭與冒險精神、信奉人的理性與國家自私、推行價值觀外交、追求商業利益、重游戲規則、信仰基督教的西方與美國所主導,加上西方利用實力的優勢掌控國際話語權,其文化軟實力自然難以匹敵。而中國文化一方面受自身國家力量和國際地位的制約,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影響力和吸引力。這種影響力和吸引力一旦失去,要重建則異常艱難。同時,與西方的主導性文化相比,中國文化具有中庸、內斂、和合、守成、消極、世俗的品性,在這個充滿競爭的世界中,天然處于守勢。近代以來,中國為了實現民族復興,奮發圖強,吐故納新,而大量輸入了西方文化,對自己的民族文化卻長期懷有自卑情結,這種狀況自然也抑制了中國文化資源轉化為軟實力。新中國建立后,特別是自改革開放以來,文化重建取得了重要成就,硬實力的上升也一定程度上帶來了文化魅力的增強,但文化貿易和價值交流的赤字仍然在繼續甚或擴大。近年來中國政府加大了文化“走出去”的戰略步伐,但迄今為止中國文化的國際推廣基本上是“賠本做買賣”。我們要取得與文化資源大國相對應的文化軟實力,任重道遠。
其次,中國是一個物質生產的大國,卻是一個思想和觀念貢獻的小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經濟成就舉世矚目,2010年成為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這一過程中中國被譽為“世界工廠”,雖然高科技產品的生產能力仍然不足,但“中國制造”的普通產品卻能夠源源不斷地輸往世界各地,這同時成就了中國的貿易大國身份。然而,正如一位美國研究者所言,“中國在能夠輸出任何其他東西的同時,卻仍然在進口政策思想。”其實,當今世界的主流思想幾乎都來自于美國與歐洲的英、法、德等西方國家。全球化時代的世界面臨無數的全球性問題,在全球治理、危機解決、經濟發展、環境保護、安全保障以及人類的生存與共處之道等等方面,都需要思想的創新和觀念貢獻。一個國家的政府、科學家或其人文社會科學學術理論界能夠為國際社會提供科學的或人文的思想創新與理念引導,無疑是其文化影響力的直接證明。然而,在這方面,幾乎都是西方遙遙領先,成為當今世界思想潮流和規范理念的引導者。其實,自近代的西學東漸潮流開啟以來,中國在思想和觀念上基本上是國際思潮的追隨者以及實踐者,卻非開創者。這并非否認中國有自己的思想創新和觀念貢獻,但放在整個國際社會的臺面來比較,中國人在這方面的貢獻與擁有世界上龐大的國家人口基數、最龐大的教育體系、最多數量的博士人數以及五千年的古老文明極不相稱。一種文化不能為國際社會提供突出的思想和理念貢獻,其軟實力的影響自然有限。
最后,來自西方強勢文化的結構性壓力,在未來一個相當長時期里難以根本化解。雖然中國物質性力量的長足增長有利于文化自信的回歸和民族文化的復興,但是,這里有兩點需要辨明:一是面對擁有文化同質性的西方,中國的經濟和物質性力量的世界份額仍然將很難超過它們,尚不足以構成對它們的根本挑戰;二是文化的發展有自身的慣性和邏輯,物質轉化為文化力量需要一個長期的復雜的過程。西方近代以來形成的物質強勢地位及其所帶來的文化強勢地位沒有因為中國或其他發展中國家物質力量的崛起而發生了改變,這也就意味著西方強勢文化對于中國弱勢文化的結構性壓力還將長期存在。如果說西方生活方式的輸入和流行還只是表面性的文化壓力,那么來自西方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帶來的壓力可謂根深蒂固。即便從理論上說中國傳統文化經過現代性轉化,可以增強當今中國文化軟實力并制衡西方價值觀和意識形態的獨大,但西方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本身已經是經過現代性淬煉與篩選的,而中國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即使成功,也將是一個長期的過程。所有這些方面都指向一個我們不得不面對的事實,即來自西方強勢文化的結構性壓力,在相當長時期里將難以根本扭轉,提高中國文化軟實力因而將是一個需要突破結構性壓力的艱難而長期的過程。這一現實與我們對強大文化軟實力需求的緊迫性之間必將構成一種緊張關系。
那么,中國文化的軟實力不足與困境的癥結在哪里呢?這有兩個基本的分析維度,一是近代以來的國際體系變遷改變了中國的國際地位,進而改變了中國文化的影響力,二是長期以來中國國內對于自身文化的解構與去魅化,直至當下的過度商業化。這兩個維度既源于歷史,又連接當下,國際的因素與國內的因素相互交錯而將本來獨特而強勢的中國文化逼迫到了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境地,使其在國內的合理性與正當性長期遭受質疑,對外吸引力與影響力亦大大下降。
中國近代國際地位的轉折,也是文化之歷史命運的轉折。雖然1840年鴉片戰爭之后的半個多世紀里,“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思想占據了中國文化思想界的主流,但不斷的挨打促使知識分子對中國自身文化的懷疑日益增加。在反思晚清王朝體制、維新改良運動與民國革命的失敗或不足之后,傳統文化被認為是近代中國落后與挨打的罪魁禍首,于是“新文化運動”的主題在于“文學的改良”、“打倒孔家店”、培養“新青年”,呼喚“德先生”與“賽先生”,甚至“全盤西化”。新文化運動的戰將錢玄同還曾拋出廢除漢字的主張。就這種狀況而言,中國傳統文化的軟實力無從談起。其后文化激進主義的思潮雖然有所消退,國民政府也一度在重建儒家文化上有所作為,但文化激進主義的思想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了猛烈的回聲,而文化自卑主義的情結在20世紀80年代的《河殤》與柏楊先生的“醬缸文化論”中得到了綿長的呼應。當一種文化被其自己的國民所厭惡并加以拋棄時,其軟實力幾乎就會衰竭。幸運的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文化建設邁上了新征程,持續高速的經濟發展也帶動了民族文化自信心的逐漸回歸,中華文化復興呈現出強勁勢頭。如今中國文化軟實力重新有所增強,是這種經濟發展成就和文化自信心回歸的一種邏輯結果。然而,今天的中國文化又面臨著被過度商業化的威脅,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思路下,文化從政治婢女的地位中解放出來后又淪為商業的婢女,將成為抑制文化自主性與價值觀尊嚴的不可避免之痛。同時,文化事業的政績化、教育的過度行政化、思想與學術研究的工程化都難免不是對中國文化軟實力建設的傷害。
既然文化軟實力是中國國家發展戰略、特別是對外戰略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真正崛起的一大重要根基,那么,推進中國文化軟實力建設就需要考慮三個方面的因素,一是要從國家戰略的高度出發,二是要遵循文化本身的屬性和傳播規律,三是針對現有的問題,即文化軟實力不足的癥結所在。依據此三方面來制定與實行對策,才能有的放矢。以下提供幾點個人的對策思考。
其一,兼顧文化軟實力的國內功能與國際功能,文化軟實力建設既有國內指向又有國際指向。中央現有文件中關于文化軟實力的闡述,體現出文化軟實力的這兩種功能和雙重指向得到了表達。這一點是超越了約瑟夫·奈的軟實力思想的。對于中國來說,這也是歷史經驗教訓的總結。中國文化軟實力在近代的衰退,雖有世界體系與國際政治變遷的外在影響,但國人對自己傳統文化的批判與否定才是動搖中國文化軟實力的、更為根本的內在力量。這么說是因為,在外來的強勢文化壓力下,本來可以有另一種文化態度的選擇,畢竟吐故納新的文化重建才是正途,尤其是對我們這么一個擁有獨特文明歷史和深厚文化底蘊的國家來說。但近現代中國的知識界主流們卻滿足于將國家的不幸怪罪于文化的落后,留下了沉痛的教訓。反過來說,彼時的中國文化確實也沒能起到社會團結、民族凝聚與新國民精神培養的作用,才使自己的軟實力急劇衰退的。依此而言,今天強調文化軟實力建設突出立足國內文化服務需求、文化強國發展戰略與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戰略,是一種深刻的見解。一國的文化軟實力如果在國內都發揮不了民族凝聚力功能、國民精神培養功能、文化需求服務功能,那又如何對別國與國際社會產生吸引力和影響力呢?但同時應該明白,中國文化的國際影響力和吸引力,即文化軟實力國際功能的發揮,使中國文化為國家崛起創造友好國際環境,才是現實條件下國家崛起戰略與對外戰略對于文化軟實力的緊迫需求。
其二,既深入挖掘中國傳統文化資源,又積極實施文化“走出去”戰略。擁有博大精深的獨特文化傳統資源,是中華民族的幸運與驕傲,但是中國文化傳統因其包容性也存在糟粕與大量不合時宜的內容。深入挖掘傳統文化,就是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讓優秀的文化作為我們今天軟實力建設的基底。當然,這是一個老問題、老觀點,關鍵在于如何認定傳統文化中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華。這就首先要解決一個思想問題,也就是既要反對抱殘守缺的文化保守心態,也要反對歷史虛無主義的文化立場。只有這樣,才能依據有利于中國崛起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做出取舍。今天的世界早已不是一個國家可以獨守一隅的時代,文化的國際化與現代化有著全球的普遍認同標準,中國唯其不懼國際化與現代化的標準,自身的文化才能被世界性地接受和認同,而使自身的文化資源優勢轉化為文化軟實力優勢。中國文化“走出去”是文化資源轉化為軟實力的必要措施,僅僅依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文化吸引力和“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經營規則,在這個充滿文化競爭的時代只能處于守勢、陷入被動。而文化的“走出去”與“引進來”則是中國文化國際化、現代化的雙軌道,缺一不可。深入挖掘出對當今世界的危機解決、全球治理、人類生存意義思索和道德倫理重建等問題有意義的優秀中國傳統文化資源,讓優秀的中國文化“走出去”,并積極從他國與他民族吸收人類文明的共同成果,應該是中國文化獲得世界性軟實力的一套“組合拳”。
其三,積極推進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建設。文化因其含義的豐富性甚至混亂性而“無所不包”,因此在推進文化軟實力建設時對文化做一定的分類是必要的。雖然任何分類都是不完美的,但大體而言,文化可以分為物質性文化(如建筑、器械、絲綢、瓷器等等)、精神性文化(如文學藝術、審美情趣等)、制度性文化(如民主選舉、科舉取士、非正式制度化的習俗等)和價值性文化(如儒家倫理、自由、平等、博愛等等)。在現代社會,制度和價值的競爭是文化優勢比較的重要領域,但制度之優劣的評判又隱含著某種價值標準。因此,價值觀才是文化轉化為軟實力的核心要素。今天世界文化軟實力的核心就是源于西方的自由、民主、人權、法治這些“普世價值”,而文化價值觀上的弱勢地位也正是中國文化軟實力不足的顯見問題。中國的許多研究者曾經引用英國前首相撒切爾夫人對中國還不是超級大國的判斷依據,即“因為中國沒有那種可以用來推進自己的權力,進而削弱我們西方國家的具有‘傳染性’的學說。今天中國出口的是電視機,而不是思想”。試想,沒有以某種價值觀和思想為支撐的學說又如何談得上具有“傳染性”呢?其實,法國前外交部長庫什內也說過類似的話:“中國在能夠輸出它的價值觀之前,還不是一個世界大國。”可見,文化價值觀在國家軟實力中占據著何等重要的位置!中國的文化軟實力必須抓住價值觀建設這一核心要素,在多元價值并存于當今時代的前提下,扎實構建以中國文化傳統中優秀價值觀為基礎的核心價值體系,以思想和價值觀的“傳染性”贏得軟實力。
最后,重構超越民族國家體系局限性的外交哲學與“天下”觀念。源自歐洲三十年戰爭結果的民族國家體系在二戰后成為一個全球性體系,無疑表明了它作為一種制度的優越性。然后就如同機械的磨損一樣,民族國家體系的效用也因“磨損”而減弱,一方面今天層出不窮的全球性問題,在固守主權原則的民族國家體系之下難以解決,另一方面,今天許多國家間的爭端之所以陷入僵局,恰是民族國家體系造成,它無法消除自身的內在矛盾。民族國家體系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元,而民族國家又是以“理性自私”為哲學基礎的,因此現實主義的權力和利益邏輯盛行于當今世界。但個體的理性帶來的是集體的非理性,損害的是整個人類的利益,而競爭國家間的合作往往難以達成。這是當今世界的一種思想困局。因此,重構起超越理性自私哲學觀基礎的一種新型外交哲學可以是中國對世界政治制度和文化思想做出貢獻的突破口。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天下”觀念,本身具有超越民族國家體系的視界。超越西方和民族國家體系的中國新型外交哲學與“天下體系”觀,實際上是站在世界和平與安全的制高點上,為解決現實世界的紛爭難題提供方案,思考人類未來的命運,具有天下情懷。因此,構建這樣的哲學和觀念,將為崛起的中國贏得巨大的文化軟實力。
一百多年前,孫中山先生嘗言,“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1956年毛澤東在《紀念孫中山先生》一文中則提出,“中國應當對于人類有較大的貢獻”。今天,中國尋求在國際體系中崛起并實現民族復興,需要在思想和政策的制高點上順應世界潮流。文化因素的凸顯,則是當今全球化時代世界潮流的重要方面。立足于文化軟實力建設,為中國崛起構建起堅實的文化軟實力根基,既是對當今時代世界潮流的積極回應,也可以使中國對人類做出較大的貢獻。
[1] Joseph S. Nye, Bound to lead: The Changing Nature of American Power, New York:Basic Books, Inc., Publishers, 1990; Joseph S. Nye,“Soft Power”, Foreign Policy, Fall 1990.
[2] Joseph S. Nye, 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04.
[3] Joseph S. Nye, “The Rise of China’s Soft Power”, in Op-Ed, Wall Street Journal Asia,December 29, 2005.
[4] Joshua Kurlantzick, “China’s Challenge to US Soft Power in Asia”, The New Public,No.3, 2005.
[5] Mukul Devichand, “How the West Shaped China’s Hidden Battle of Ideas”, BBC News, 9 July 2012, http://www.bbc.co.uk/nes/magazine-18741088
[6] 筆者曾在這方面做過一定的探討。參見張志洲.在崛起背景下構建中國自己的外交哲學[J].國際論壇,2007(1).張志洲.創建中國外交哲學芻議[J].國際觀察,2007(1).
[7]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趙汀陽研究員對此已經有較為系統的論述。參見趙汀陽.天下體系:世界制度哲學導論[M].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