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族文身原因調查及分析

王獻軍

(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海南海口571158)

關于黎族文身的原因，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且少有人進行深入的分析。近三年來，筆者在從事“海南黎族文身口述史研究”的田野調查中，通過對406名黎族文身女性的詢問，得出現存黎族文身女性當年之所以要文身，是有多種原因的，其中主要有以下八種。

第一，是為了漂亮、好看。

對于為什么文身，有相當一部分人的回答都是為了漂亮、好看，特別是1950年以后文身的女性，有很多人是在政府已經明令禁止文身的情況下，仍然冒著被責罵和懲罰的危險偷著去文身，其目的就是為了漂亮、好看。當然這個漂亮、好看又有兩層含義:一是覺得文身圖案本身漂亮好看;一是覺得文身后與那個時代穿的筒裙、戴的耳環相配后顯得漂亮好看。很多女性在未文身之前，正是在看到了已文身女性的文身以及與耳環、筒裙的搭配之后覺得很美，進而產生了羨慕之心，之后便去文身了。

從藝術人類學的角度來看，文身是一種人體裝飾，其目的就是為了美觀。人類最原始、最簡單、最基本的人體裝飾是畫身，也即用各種涂料在裸露的皮膚上進行涂抹和描繪。以后為了使畫身的圖案永久保留，進而發展到了文身。從大量的文獻資料和筆者的田野調查來看，文身無疑是黎族社會傳統上公認的女性美的標志，臉上和身上都沒有花紋的成年女子，會被認為是丑陋的，是人們在視覺上和心理上都難以接受的;相反，那些文了身的成年女性，尤其是那些文的圖案頗為美觀的女性，是會受到大家的一致稱贊和羨慕。在清代文人所寫的詩詞中，就曾經盛贊文身對黎族姑娘的美飾效果，認為其作用勝過胭脂，其詩曰:

“五指山中女及笄，百花繡面勝胭脂。”［1］

筆者在白沙縣牙叉鎮什坡階村調查時，該村的符國蘭阿婆曾給筆者演唱了一首有關文身的歌謠:

“你不文身不美麗，我文身后才漂亮。配上鮮艷的筒裙，風風光光走四方。”①演唱者:符國蘭，女，1922年生，89歲。演唱地點:白沙縣牙叉鎮什坡階村，屬黎族潤方言區。演唱時間:2011年9月20日。翻譯:符秀英。采錄者:王獻軍。

這首歌謠就充分說明了文身是美麗的，而且文身之后再配上筒裙才能達到到處招人贊美和羨慕的“風風光光”的境界。符興恩先生在其《黎族·美孚方言》一書中也寫到:“在美孚方言的黎族社會生活中，據眾多老人說，在過去的年代，對婦女外在美的評價，除了看婦女要有一定的高度，身段要修長，五官要端正以及膚色起碼要適中以外，經常談論、評判的最多的是婦女的紋飾，如紋飾的線條粗細是否一致，圓點大小是否相同，紋路圖案是否對稱，著色深淺是否均勻。可見婦女文身的意義，到后來確實已經成為人們審美的標準之一，具有美的裝飾意義。”［2］

第二，是為了避害。

所謂“避害”，即通過文身這種手段以躲避因為不文身所帶來的禍害。在回答是因為避害而文身的人群當中，絕大多數都是在民國時期文身的年齡較大的黎族婦女。那么，具體是躲避哪些“禍害”呢?據筆者的詢問，主要有如下方面。

1.躲避日軍士兵的搶掠

1939-1945年間，日本曾占據海南島并一度侵入黎族聚居區，燒殺搶掠，無所不為。這些日本侵略軍在他們所占領的黎族地區建碉堡、修工事，經常闖入黎族村莊去搶掠尚未文身的黎族女孩去給他們當慰安婦或干活。由于日本人的觀念也認為文身是丑陋的，而且他們曾經在臺灣下令禁止過當地的高山族文身，故而他們一般不搶文身的女孩，所以很多黎族女孩這個時候都急急忙忙地去文身以躲避搶掠，以至于在這一時期的有些黎族地區甚至出現了很多人一起集體去文身的情況。當然，這是一個在特殊的年代里產生的特殊原因，但是這個原因被深深地印在了人們的腦海之中，以至于在日本侵略者已經投降撤離了海南幾年甚至十幾年之后，還有個別人以這個為理由去文身;也有一些長輩拿這個原因來嚇唬那些不愿文身的小女孩。

2.躲避國民黨士兵的抓捕

在民國時期，國民黨軍隊經常出入黎族地區。他們軍紀敗壞，常常抓黎族女孩給他們“背鍋煮飯”，很多女孩出于害怕不想去，于是就趕緊文身以躲避。因為國民黨士兵都是漢族人，漢族人對黎族的文身充滿了恐懼和厭惡，他們不抓文身的女孩去，只要不文身的女孩。

3.怕被漢人偷去賣掉

在民國時期，兵荒馬亂，整個社會動蕩而混亂，一些漢族人中的敗類經常跑到黎族地區去偷黎族人家的女孩，以便賣到漢族地區給漢族人做老婆或收養。而漢族人對文身的黎族人是排斥的，他們不想要文過身的黎族女孩，只要未文身的女孩，故而這個時期很多黎族女性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去文身的。當時也確實發生過這類事件，甚至還有被漢族人賣掉又自己偷跑回來的情況。

4.避免交學費讀書

民國時期，政府曾經在個別黎族地區，如五指山什保一帶辦過學校，吸納黎族孩子上學，但是要交一定學額的學費。一些黎族人家因為貧窮沒有錢交學費，就讓女孩子趕快去文身以達到不去上學的目的，因為這些學校都是漢族人辦的，教師也全都是漢人，他們不接納文過身的女孩入學，甚至于在上學期間文身的女孩都要被勒令退學，所以女孩子文身之后就不用去上學了，自然也就不用交這筆學費了。

5.避免被人當成“禁母”

在黎族的傳統社會里盛行萬物有靈，崇拜各種各樣的鬼神，如雷公鬼、天鬼、地鬼、祖先鬼等等，其中有一種惡鬼叫“禁鬼”，甚為兇惡，它會附在中老年婦女身上使之變為“禁母”，附在中老年男子身上使之變為“禁公”。禁母、禁公會利用一種神秘而令人恐怖的巫術來害人，常常會使人生病甚至死亡，一般的黎族百姓都是“談禁色變”，對禁母、禁公既恐懼又憎恨，所以大家自然都不希望自己會變成禁母、禁公。筆者在調查中了解到，在五指山的杞黎地區流傳著女孩子如果不文身就有可能會被人當成會巫術的禁母看待，這當然是很可怕的一件事，個別女孩子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去文身的。

第三，是遵循傳統的風俗習慣。

黎族人是什么時候開始文身的?這至今是個迷。但據吳永章先生的考證，《山海經》中所記載的“雕題國”的具體地址，當在海南;而所謂的“雕題”，即文身;“雕題國”即是指當時生活在海南的具有文身習俗的黎族先民部落。［3］《山海經》一書的成書年代，我們一般認為是在戰國時期，那么由此可以推斷:至遲從戰國時期開始，黎族的先民們就已經開始文身了。自從黎族人開始文身后，也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隨著一帶又一代人不間斷傳承，文身漸漸地成為了一種全族人皆需遵循的風俗習慣。多少年來，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也不管是富貴者還是貧賤者，大家逐漸形成一種共識，這就是黎族女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齡就需要按照祖輩們傳下來的圖案進行文身，這也是每一個女孩子所必須遵循的傳統習俗;如果不文身，就是離經叛道、數典忘祖，就不是黎族人，就會為整個黎族社會所不容。

筆者在調查中了解到，相當多的文身女性在解釋文身的原因時都說，她們之所以文身，也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因為這是黎族社會的一種傳統風俗習慣，所有的黎族女性都要文身，一代又一代的黎族女性都在文身，身邊的每一位黎族成年女性都文了身，那么自己當然要文了;如果不文身的話，自己會顯得不合群、很另類、很難堪，甚至會被人嘲諷譏笑，所以自然是跟著同伴們一起文了。即使有個別由于怕疼而不愿文身的女孩，也會在長輩們的勸導或命令下去文身的。所以當一種文化一旦形成為習俗，盡管它不是法律，但一旦違反它，所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一般人都是不會輕易觸碰的。

第四，是害怕不文身死后祖宗不認。

在談及為什么要文身時，有一些黎族女性回答是害怕死后祖宗不認，那樣就會變成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這對黎族人來說，將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對于這個文身的原因，史料上早有記載。明代顧岕在《海槎余錄》中曾談到:“黎俗，男女周歲即文其身，自云:不然，則上世祖宗不認為子孫也。”［4］劉咸在《海南黎人文身之研究》一文中也講到:“黎人文身之起源，一說謂生前若不刺涅，特標記號，則死后祖宗不認為子孫，必為野鬼。”［5］那么，黎族人為什么會產生這種觀念和想法呢?這是因為黎族的傳統社會里原始宗教盛行，鬼魂崇拜深入人心。在黎族眾多的鬼魂當中，有一種鬼尤其可怕——這就是祖先鬼。黎族人平時忌念祖先的名字，就是害怕祖先鬼的靈魂回到人間，導致家人生病。黎族人還認為，家人所患的嚴重疾病或生命處于重危狀態，都是祖先鬼作祟的結果。黎族民間有一句諺語說:“天上怕雷公，人間怕禁公，地下怕祖公。”［6］黎族人認為，女性身上繪上祖先傳下來的圖案，活著時，祖先鬼識別到，便會保佑她平安;死后也可憑文身標記認祖歸宗，接納到祖先門下。所以，女性如果不文身，祖先鬼就無法識別她，不認其為自己的子孫，那么這個人就會變成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這個說法我們今天看起來當然是荒誕不經了，但是回到幾十年前，在鬼魂觀念流行的黎族社會里，大家對此可是確信無疑的。于是許多女性出于對死后鬼魂去向的考慮而去文身，也就可以理解了。

第五，是擔心不文身嫁不出去。

由于文身尚具有成年禮的性質，所以很多黎族地區的女孩，到了15歲左右，便開始文身，文身之后開始結交男友、談情說愛。經過一段時間的自由戀愛，如果雙方情投意合，便可以進入婚姻的殿堂。筆者在問及文身的原因時，有些黎族女性就說到，是為了吸引男子，為了嫁人，如果不文身就會受到男子的嫌棄，嫁不出去;她們還說，在從前，男子是不會娶不文身的姑娘的，黎族女孩只有在文身之后，才可以享受到成年人性與婚嫁的資格，否則便會受到整個社會的排斥。

女子不文身便不能嫁人結婚的情況，實際上在世界上很多文身民族中間都曾存在，如非洲的博茨瓦納布希族女子在月經初潮后必須在臉上文刺花紋，否則就不能結婚;在波利尼西亞，女子到了一定的年齡而未文身，則不得結婚;印度阿薩姆地區的阿奧納格人一般在10—14歲文身，不文身不能證明成年，也就不能期待將來能順利結婚。［7］

第六，是為了區分男女。

民國時期，黎族男子像女子一樣，都是留長發不剪頭發的，但絕大多數男子都不文身了，尤其是不文臉，這樣男女之間有時候要靠臉紋來加以區別，于是就有人說，之所以文身，主要是為了區分男女，因為男子不文身，女子文身。不過，也有人說是為了死后方便祖先鬼來靠文身區分男女。

第七，是為了分清族群。

由于漢族人不文身，黎族人文身，所以有個別人說文身是為了與漢族人相區別，認為不文身就像漢族人不像黎族人了，只有文了身才是真正的黎族人——這是說文身是為了分清楚不同的民族。

又由于黎族內部有不同的支系，如杞黎、哈黎、潤黎、美孚黎等，各個支系的黎族婦女的文身部位和文身圖案都不相同，而同一個支系的黎族婦女的文身部位和文身圖案則大同小異。因此，一般人一看某位婦女的文身部位和圖案，就能準確地判斷出她是屬于哪一個支系。所以也有人說文身是為了分清楚每個人不同的支系歸屬。

第八，是為了防皺、延緩衰老。

在回答為什么要文身時，潤黎地區有個別文身女性說，她們年輕那會，聽老人們說，如果不文臉，臉上就會長很多的皺紋，老得快;如果文了，則皺紋長得很少，老得慢一些。

那么文身真有這種功效嗎?筆者在調查中發現，潤黎地區的文身老人的臉上與同年齡的其它地區的老人相比，的確臉上的皺紋要少得多，個別人甚至一點沒有——這是千真萬確的，但這種現象僅限于潤黎地區，別的地區似乎不明顯。這是什么原因呢?當地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據筆者分析，這可能與她們文身時用的植物顏料有關。因為在其它地區，經常用的文身顏料是從漢族地區買來的墨條磨出的墨汁——這應該算是礦物顏料;而在潤黎地區，基本上不用這種顏料，用的是植物顏料——“俄桃”樹(e tao)或“哈邁”樹(ha mai)的葉子搓出的汁，可能就是這兩種文身用的植物顏料無意中起到了“美容”的效果——這種效果當然會被當地人發現，也就演變成了文身的又一個理由。

以上就是筆者總結出的黎族女性文身的八種主要原因，那么這八種原因當中具體情況又如何呢?筆者統計如下:

黎族文身原因統計表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這個統計表只是反映了文身原因的大體情況，也就是說在所有的文身原因當中，為了漂亮好看、為了避害和遵循傳統的風俗習慣無疑是最主要的三大原因，但不一定是為了漂亮好看原因排第一，為了避害原因排第二，遵循傳統的風俗習慣原因排第三;因為筆者在詢問文身的原因時，很多人回答的原因不只一個，有的有兩個甚至三個原因，筆者只選了其中的一個原因放入統計表中，所以上述的統計數據不能說十分精確，只是文身原因的一個大概統計而已。

最后捎帶需要說明的有兩點:

一是據筆者調查，黎族的文身女性大多數去文身都是出于自愿的，盡管文身的原因各有不同;但也有少數人不是自愿的，往往是在長輩們的脅迫威逼下去文身的，他們不愿去文身的理由只有一個——怕疼。由于文身是要用藤刺刺破皮膚，會給身體帶來一定的疼痛，而女孩子又天生怕疼，故而有一些特別膽小怯弱的女孩是在非常不情愿的情況下去文身的，有的甚至是被家人拿著刀逼去的。關于女人文身的痛苦情況，有一首黎族民歌是這樣唱的:“用棘刺皮成紋路，用藥涂上傷口黑。傷口愈合花紋成，女人文身真痛苦。”［8］

這首民歌也確實是黎族女性文身的一個真實寫照。

二是大多數有關文身的論著在談及文身的原因時，一般都是從文身的功能這個角度出發的，也即用功能學派人類學的理論來分析文身的原因——是因為它有各種各樣的功能。我們上文所講的“為了漂亮好看”，被認為是文身的美飾功能;“為了避害”，被認為是求福避害功能;“害怕不文身死后祖宗不認”，被認為是圖騰崇拜的標志功能;“擔心不文身嫁不出去”，被認為是成年和性——婚姻權利的標志功能;“為了區分男女”，“為了分清族群”，被認為是區分的功能;“為了防皺、延緩衰老”，被認為是保健醫療功能——這些可以說是對文身原因的一個深層次的分析，是完全可行的，筆者也將另外撰文，以“論黎族文身的功能”為題，對黎族文身的原因展開深度的分析和探討。

［1］(清)尤侗.西堂全集［M］//楊德禧.文人筆記中的海南黎族，內部印刷本:394.

［2］符興恩.黎族·美孚方言［M］.香港:銀河出版社，2007:254.

［3］吳永章.黎族史［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7:2.

［4］(明)顧岕.海槎余錄［M］//國朝典故:卷105.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

［5］劉咸.海南黎人文身之研究［M］//民族學研究集刊:卷一.上海: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6］王學萍.中國黎族［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4:167.

［7］王曉東.文身習俗研究——以中國和日本文身習俗為中心［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309.

［8］符桂花.黎族傳統民歌三千首［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8: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