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847年問世之后,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就一直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暢銷的小說之一,從1910年電影首版《簡愛》起,其被18次拍成長片,9次拍成電視劇,還被不計其數(shù)地制作成廣播劇、話劇、動畫片等。是什么促使制片人愛莉森·歐文在2010年重拍《簡愛》呢?“如果你去問一個人,哪個版本的《簡愛》最完整、最可信、最忠實于原著,我想恐怕沒有人會給你什么所謂的答案。那么我在想,為什么我們在拍了這么多版本的《簡愛》之后,卻沒有一個能讓眾人認可的版本呢?”① 2011年電影版《簡愛》的編劇莫伊拉·布菲尼強調(diào)自己是“保留了所有和簡愛成長、變化相關(guān)的主要元素”,盡力忠實于原著。②很多人認為《簡愛》是一部愛情小說,在影視劇中也多有編導(dǎo)重視簡愛和羅切斯特之間的愛情而忽略原著中的陰暗面,而2011電影版《簡愛》的并沒單講愛情故事,而是給觀眾呈現(xiàn)了一個女孩如何經(jīng)歷人生的大孤獨,生命的大悲愴,并倔強地追求人間溫暖的情感成長經(jīng)歷,力圖還原原著中簡愛深層的精神世界。影片通過簡愛視角展現(xiàn)出的小說中的陰暗、令人憂郁的元素,改變了我們長久以來對《簡愛》的偏見和成見。但也是在這種陰暗、憂郁的底色中簡愛所經(jīng)歷的、也是每個生命從童年到成年都在人間同類之愛中所尋找的暖色,感動不同時代的讀者,也將照亮我們孤寂的生命之路。
小說《簡愛》③開篇是一個孤寂的場景,小簡愛獨坐在窗座上看書,左邊遮著層層窗幔,右邊是明亮的玻璃,舅媽不讓她加入他們的圈子,對書中風(fēng)雨、寒冬的描寫以及對海洋、墓地的聯(lián)想,烘托出了一種孤獨無伴、沉寂凄清的氛圍。但是,父母雙亡的簡愛不光因缺乏親情而孤獨,也因她精神缺乏可交流的朋友而孤獨,這種孤獨隨著簡愛年齡的增長而與日俱增。她得到過海倫彭斯、譚波爾小姐的同情、呵護,費爾費克斯太太的關(guān)心,阿黛勒的喜愛,但是她仍深感孤獨,因為這些人在給她親情般的關(guān)心時并不能和她進行精神交流。簡愛從小就顯示出高于普通兒童的精神追求,這也預(yù)示著她在成年后要面臨更大的人生孤獨。在桑菲爾德,成年簡愛的這種孤獨感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生活環(huán)境穩(wěn)定安逸,但簡愛常常被一股濃烈的孤獨感包圍著,她強烈地渴望看到從未看到過的城鎮(zhèn)和地區(qū),渴望結(jié)識與自己“同類型的人”,在桑菲爾德對山崗和天際的不斷眺望,是簡愛因為心靈與智慧得不到交流而孤獨的強烈體現(xiàn)。正是在這樣的處境中,簡愛遇到了可以給自己精神愉悅的羅切斯特。羅切斯特對簡愛的欣賞并沒有建立在一般的美貌和財富的基礎(chǔ)上,而是萌生于簡愛超凡的智慧和獨立的人格上,在他眼中,簡愛也是自己精神上可以交流的“同類型的人”。羅切斯特給這個渴望了解外面世界的心靈透露著新看法,新圖畫,新領(lǐng)域,簡愛感覺自己終于找到了精神上可以相知相悅的對象,這使簡愛感到“我那纖弱的新月般的命運似乎擴大了;生活的空白填滿了”④,在這樣一種精神交流中獲得了滿足,也產(chǎn)生了對羅切斯特的愛慕感情。但在得知了這種相親相悅中隱藏的欺騙后,簡愛再次陷入了命運的大孤獨之境中。在逃避到陌生小鎮(zhèn)惠特克勞斯時,簡愛所遭遇的經(jīng)歷勝過了簡愛所受過的所有恐懼。連續(xù)三天,白天尋求幫助無果,夜晚在石楠叢生的荒野過夜,讓簡愛漸漸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住處,沒有食物,在人世間簡愛一無所有,除了萬物之母大自然提供的一處避風(fēng)處作為她過夜的地方外,在同類中世界中簡愛感覺自己只是一個大自然的孩子,大自然是自己的母親。當(dāng)夜雨再次侵襲時,饑餓、乏力、寒冷的簡愛感覺自己要死在這個凄涼無愛的世界,當(dāng)求生的簡愛掙扎著敲開一間亮燈的屋門又重新關(guān)上時,簡愛感到了生命大恐怖的來臨。她不是恐怖于自己的死亡,而是自己生命這樣的孤獨,“這樣被從我的同類那兒驅(qū)逐!不僅失去了希望之錨,而且也失去了堅忍不拔這個立足之點。”⑤
2011版影片《簡愛》,正是從這里展開,一下子把簡愛生命中難以承受的孤獨傷痛欲絕地展現(xiàn)到了極致。影片頭一個鏡頭,一聲沉重的開門聲, 單薄的背影,強忍著眼淚的簡愛從桑菲爾德莊園跌跌撞撞地出逃,伴隨著悠長音樂的是簡愛急促的腳步,壓抑不住的眼淚,泥濘的路面,荒無人煙的曠野,嬌小的身軀,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漫無目的,拖著疲憊的心靈,瘦弱的身軀,不堪重負地簡愛最終倒臥在了荒野冰冷的巖石上肝腸寸斷,難以抑制地哽咽哭泣,冷風(fēng)在荒野上肆虐,夜晚暴雨侵襲。在這失魂落魄、絕望之際,簡愛看到了遠處微弱的一絲燈光,用盡最后的力氣,跌跌撞撞地到了門跟前,無力站立,口中喃喃道:“我快要死了,我快死了”,昏了過去。電影一開始就給觀眾展現(xiàn)出了簡愛生命中最為無助、絕望的經(jīng)歷,影片中一直相伴的憂傷哀怨的鋼琴曲和小提琴,讓觀眾的心靈糾結(jié)難舒。簡愛在人世間所感受的這種最讓人痛徹心扉的孤獨感,浸染了整部電影。“發(fā)現(xiàn)”簡愛的孤獨,渲染簡愛內(nèi)心的這種感情,并在這樣的情感基礎(chǔ)上凸顯簡愛倔強地對世間溫暖的尋求以及這絲暖色的感人,成了2011版影片《簡愛》的主要內(nèi)容。
接著電影以倒敘的方式展現(xiàn)了簡愛在蓋茲海德的無愛童年,在勞渥德學(xué)校苛刻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一直到桑菲爾德遇到費爾費克斯太太、學(xué)生阿黛勒時,影片還給人很壓抑的感覺。影片中,陰霾的天氣,空曠荒涼的外景,靜穆的古堡,暗藍的樹林、老宅、荒原,泥濘的道路,斑駁的墻壁,微揚的窗簾,昏暗的燭光,蒼白的少女,緩慢的鏡頭慢慢地奢侈地展露了簡的內(nèi)心,展示出那種古典的優(yōu)雅和美麗。清淡的采光,陰暗灰霾的背景和孤寂的氛圍構(gòu)成了全劇的主色調(diào),烘托出的不光是原著中那種潮濕陰森的氛圍,更是小說主人公內(nèi)心的孤獨。導(dǎo)演在影片情緒的把握上一直有所控制,敘事冷靜,對話簡潔,甚至微有沉悶。女主角米婭也刻意塑造外形相對平凡的簡愛,淡眉毛,方下頜,身材瘦削,纖腰一握,顯得柔弱,但又總是昂頭挺身,體態(tài)端莊,眼睛和細微的表情表現(xiàn)內(nèi)心情緒,不美艷卻氣質(zhì)高雅。影片情感內(nèi)斂,憂傷哀怨而平靜,愛的暗流則不斷涌動,樸素中有美,觀眾要靜心體會方能領(lǐng)略其中憂郁滋味以及絲絲溫暖。這種情感的收斂,讓影片多有含蓄蘊藉的美,也更能動人心魄,有耐心看兩個小時慢片的人才能更多品味出導(dǎo)演的意圖,也更能感受到小說原著的味道。
在簡愛的生命中,暖色是少有的,但卻是厚重的,讓人內(nèi)心澎湃起伏。2011版影片也是在整體憂傷的情感中用了少許的暖色,來表達簡愛的生命體驗。
影片中少許的幾處暖色,首先出現(xiàn)在簡愛和羅切斯特初戀的時候。這是一個春天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浪漫的季節(jié)。桑菲爾德莊園的春天,櫻花樹開得爛漫,莊園也少有的有人氣,簡愛的生命也洋溢著活力。第一個場景,費爾費克斯太太在墻角織毛衣,簡愛在綠草坪上和阿黛勒打羽毛球,臉上帶著少有的快樂,不時瞧瞧遠處正在和仆人一起挖樹根的羅切斯特,簡愛的生活中帶有了笑聲。期間雖然有英格拉姆小姐造訪給簡愛帶來的憂郁,但不時還是插進些綠色。第二個大的場景,是簡愛從蓋茲海德返回莊園時遇上羅切斯特,田野蔥綠,柳煙嫩黃,溪水清澈,鳥聲清脆,陽光明媚,一片充滿生機的田園風(fēng)光,簡愛和羅切斯特漫步走在陽光里。尤其是在羅切斯特明確對簡愛表達了愛戀之后,在莊園的綠色小巷中,簡愛壓制著喜悅,品味著甜蜜,陽光下櫻花怒放,微風(fēng)輕佛,墻上草叢中小花盛開,畫面出現(xiàn)少有的嫩黃亮色,兩人嬉戲于野外,陽光灑滿兩人肩頭、蒲公英絮飛揚,生命是如此美好,讓人心生感動和暖意。但這種美好的時光之短暫,讓簡愛猝不及防,難以接受,在知道了伯莎的情況后,簡愛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桑菲爾德。
電影中的第二處暖色,出現(xiàn)在簡愛乘坐馬車回桑菲爾德尋找羅切斯特的路程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片莊稼的蔥綠;其次是桑菲爾德莊園的大片綠色,藍天白云,即使是燒毀的莊園也在翠綠的樹林中;再次是到達芬丁莊園時的景色,一眼的綠色中夾雜些細碎的小黃花,碧綠的流水,簡愛戴著一頂金色的維多利亞式鏤空花邊小帽,穿著有細碎針織小花的淺灰色裙子,緩緩向羅切斯特尋去,遠處有隱約的櫻花開放成一團粉紅,失明、消瘦的羅切斯特在樹下靜坐。簡愛緩緩地、一步一步走近羅切斯特,壓抑著感傷也壓抑著喜悅,細細地直視著自己心愛的人,幾次張口都沒說出話來,只是輕輕地、輕輕地用自己的手撫摸羅切斯特的手,當(dāng)她拿起羅切斯特的手去撫摸自己真實的臉時,羅切斯特知道是自己心愛的簡愛回來了。沒有過多的話語,而是心靈的交流,靜靜地,鏡頭結(jié)束,深藏的眷戀如是荊棘從中一朵倔強燦爛的小小花朵,開出氣質(zhì)迥異、芳華無痕的愛情傳奇。
不過,在《簡愛》原著中,簡愛與圣約翰家一家的情感也應(yīng)是具有暖色的一節(jié),卻被導(dǎo)演忽視了。圣約翰家不光救了簡愛的生命,更重要的是黛安娜和瑪麗給了簡愛新的情感、精神生命,她們也是簡愛所渴望的可以在精神上相知的“同類型的人”。在與她們的交流中,簡愛不再感覺孤寂,小房子周圍的林蔭道,紫杉冬青,紫色沼澤,荒原邊上的牧草地都讓簡愛依戀。簡愛對圣約翰兄妹的愛超出了最初自己對血緣親情的理解,也超出了男女之情,這是她和陌生人——人間同類建立的愛,它讓簡愛不再對自己的命運絕望。因此,她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所繼承的財產(chǎn)分給了圣約翰兄妹,認為他們之間的、這種超越了親情的同類感情才是真正財富,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她拒絕了做圣約翰的妻子,而是最終聽從了自己內(nèi)心的呼喚,回到了羅切斯特身邊。
如果從宗教的角度說,桑菲爾德的大火正是對簡愛和羅切斯特感情的一次涅磐,在這樣的大火中燒掉了世俗中的一切,而從大火中新生的是他們對彼此的重新認識。在簡愛聽到了羅切斯特向上帝的呼喊時,在羅切斯特說自己做了一個夢時,兩人都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了內(nèi)心的上帝,他們之間的愛終于完全拋開了物的世界,既包容了人間普通之愛——親情、愛情,更有靜穆的、永恒的宗教般的愛——同類之愛,這樣的愛讓他們在精神世界互相理解,呵護、拯救,最終消除了彼此生命的孤獨感。
無論是《簡愛》原著,還是2011電影版的《簡愛》,都體現(xiàn)了簡愛對血緣親情、男女愛情、人間真情的追尋,讓我們感動,也正是她體驗的、以及她所追求的對人間同類之愛的理解照亮了我們孤寂的生命之路。從童年到成年,尋找生命的暖色,是每個生命都要經(jīng)歷的情感成長過程,《簡愛》原著及2011電影版都展現(xiàn)出了這樣一種渾厚的藝術(shù)境界。
注釋
①②簡愛幕后花絮http://www.m1905.com/mdb/film/416542/feature/
③(英)夏洛蒂·勃朗特著 祝慶英譯《簡愛》,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
④⑤(英)夏洛蒂·勃朗特著 祝慶英譯《簡愛》,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第191頁,第4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