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議昆曲判官戲

趙于濤

昆曲是中國古典戲劇的代表劇種，也是中國最優雅的文學和最精致的藝術相結合的典范之一。在六百余年的發展中，昆曲形成了行當齊全，表演規范的特點。我所習演的，就是凈行。這一行當由唐代“參軍”、宋代“副凈”演變發展而來，又可細分為大面、白面、邋遢白面三個小家門，大面為古之正凈，白面、邋遢白面則為副凈。在大面家門中，又有“七紅八黑三和尚”或“七紅八黑三僧四白”的說法。

由于出于地域的不同，這十八個人物在南北昆曲的說法中略有差異。其中《九蓮燈·火判》之火判、《牡丹亭·冥判》之胡判官、《天下樂·嫁妹》之鐘馗確實是凈行最為常見的劇目及人物，在全國七大昆劇院團都時常上演，演出時唱做并重，極為考驗功底，演得好了，也非常受觀眾的歡迎。在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我也不時演出這三部劇目，結合演出經驗和前輩老師的指導，我談一些自己的淺見，拋磚引玉，以供大家探討。

首先，我想談一談我們劇院演得最多的一折戲，也是“凈中三判”中最為知名的《牡丹亭·冥判》。《冥判》為原劇本的第二十三出，主要分為胡判官自報家門、審問花間四友、與花神的“對花名”和發付杜麗娘等四部分。在我們的日常演出中，“對花名”一部分常被略去不演，也因此刪去花神的戲份，以突顯判官這個人物。從扮相上來說，劇中的胡判官開蝴蝶狀臉，不用“扎判”的造型。這與《火判》之火德星君和《嫁妹》的鐘馗造型截然不同，蓋因火德星君和鐘馗均屬于武判，而胡判官則屬于文判的緣故。

在我看來，胡判官這個人物在氣質上，與其他判官有著很大的差別。他出身陰曹小吏或中級官員，因上級被裁員而暫代掌權，其心態，用個不太恰當的比喻，大約有些類似現代職場中的突然晉升或天降機遇。這種晉升并非循序漸進，身份的突然變換，使他尚不能很好地掌控與之相適應的威嚴與莊重。所以在他的身上要顯現出一種“小”來。這“小”一則體現在他拜印的欣喜上，印為權力體系或者說法理秩序的象征。在此時，胡判官一方面要顯示出對印或者說是法理秩序的敬重，另一方面，則要體現出他欣欣然的得志之態。二則體現在他對杜麗娘的態度上。他一見杜麗娘，即為其美貌所驚艷，從【那吒令】曲牌中詞意來看，他對杜麗娘心中也略存相戲之意，當然這并非是惡意為之，反倒有些像現在的年輕人對著美女吹口哨的意味。

然而，胡判官畢竟是掌管著十地獄印信的代理殿下，也并非是一個反面人物。一切舞臺表現均需以塑造人物為中心，一切塑造人物的手段均需以全劇的精神核心為中心。《牡丹亭》是一部超越生死的愛情史詩，在這樣的主題要求下，就不能將胡判官塑造成為阻礙杜麗娘和柳夢梅后續發展的人物形象，因此，在顯現其“小”的一面的時候，要拿捏好分寸，不可過火，是故在演出時，以人物的念白在花臉念白蒼勁有力的基礎上仍需透露出濃濃的人情味方為上乘，否則不僅使這個人物變得輕浮好色，變美為丑，也使這出戲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九蓮燈·火判》中的火判，則是另一類型的判官。與鐘馗和胡判官不同，火判在嚴格意義上并不是判官，他是天上星宿火德星君，是上位神祗，位列仙班而不在幽冥地獄，因此這位資深神君也更加威嚴十足。其上場時的噴火和耍弄牙笏，在身段動作的技巧展示之外，可以模仿一些廟中的天神塑像造型，以突出其威。在舞蹈時，則要以腰部力量運用為主，不能出現晃動屁股之形態。火德星君從個性上來說，較為火爆耿直，在剛烈的性格之下，卻極富正義感和同情心，可以說是一個極為正面的人物。因此，在后面與小生閔遠的對戲中，應當注意突出其兩面性，即對踐踏法理者的痛恨和對被損害者的溫柔與幫助。

《天下樂·嫁妹》一戲南北昆都有上演，但路數不同，各有特色。依據著名曲家徐凌云《昆曲表演一得》書中記載，南昆此劇系由全福班的著名付角陸壽卿所傳授。北昆侯益隆與侯玉山兩位前輩大家皆擅長此劇，兩位侯先生又都是自北昆老前輩邵老墨親傳弟子。南北昆的不同一則體現在鐘馗的裝扮上，北昆的鐘馗戴周倉倒纓盔，即俗稱“武鐘馗”，依據是鐘馗死后被封除邪斬祟將軍；而南昆的鐘馗則戴判官帽，以文扮為主，則因他本是“進士及第”。其中各有道理。《嫁妹》一折戲，當然也有種種突出造型的身段與動作，即所謂跳判。然則與《火判》中的獨自跳判不同，鐘馗的跳判更注重與小鬼們的配合造型，因此，五鬼戲份頗重，身上也各有技巧，非一般龍套所能擔任。鐘馗的塑造，更是要在文中帶點武氣，于猙獰中亦顯嬌媚。

在《嫁妹》這場戲中，隨著時間軸的退役，鐘馗的情感也有著較為豐富的變化。戲一開場，鐘馗的四句定場詩“馳驅千里到神州，整理文章作狀頭；淪落英雄奇男子，威風千古尚含羞”。要表現出他的懷才自負和胸有積怨的神態，念到“后宰門捐軀殞命”則要含有悲苦和憤懣。而說到“追賜狀元及第”則又要略帶得志。隨后鐘馗帶領眾鬼卒回家，要把妹妹送到好友杜平家里完婚，眾鬼卒攜帶笙簫鼓樂，琴劍書籍，前呼后擁，一道上欣賞景物，精神抖擻，意氣風發。這一段則要表現其興高采烈的美相，即在文靜與威武中又見其美。第二場，鐘馗到達家門，看到門庭冷落，不由一陣心酸，悲從中來。在表演上，要于威武之中又顯現悲情。與妹妹抱頭痛哭，傾訴自己在朝門碰死的經過，為妹妹處境艱難傷痛，情感又顯哀怨。第三場，鐘馗對妹妹講述在京考中狀元，只因貌丑，才被革去功名，則要在文靜威武之中更顯其怒。第四場，鐘馗妹妹答應了與杜平的婚事，鐘馗換穿了大紅袍，此時他心花怒放，深感自己夙愿得償，所以每一舉手投足，都表現出快樂的勁頭來。在表演上，則以靈巧風趣的小動作，表露他的喜悅歡快，威嚴之中，又帶喜相。

以上，是我對《冥判》、《火判》、《嫁妹》三個戲的一點淺見。我尚年輕，難免在認識上有許多不足，也希望各位前輩老師和兄弟院團的同仁們能不吝賜教，大家共同討論，共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