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周 偉 編輯/任 紅
我被貴客般地讓到了一張既短又矮的板凳上,人未坐定,一杯清澈的水酒已經遞到我的面前。
在我的周圍是一群皮膚黝黑、穿著雜亂、不修邊幅的男女,唯有對面的一位中年女子與眾不同——她神色傲然地坐在一把老藤椅上,嘴上叼著根一尺長的煙斗,不時吞云吐霧,再把煙嘴在藤椅上敲打敲打,以除卻灰燼,然后抬頭用一種和善的眼神望著我,她的一系列動作中,兩邊耳垂上掛著的銀飾發出輕微而清脆的聲響。她戴著一頂青灰色的舊布帽,上身紅黑搭配的褂子繡著花邊,模樣與神態宛然一個山寨里的女大王,莊重中透著些許威嚴。
這酒看著清澈,但并不十分醇香,端起來就有一股酒糟和玉米的混合味道沖將過來。一口下去,濃烈而溷濁的氣息從口腔剎那間盈滿胸腔直到腹腔。“哦!一拉咻(一口干)——”人群見我一口干盡了他們遞來的第一杯酒,出現愉快而興奮的騷動。“女大王”又給我滿上,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立刻舉著杯笑盈盈地示意要敬我的酒。這時有人嚷道:“喝個同心酒嘛!”我于是被中年男子拉起身,還沒有弄明原委他就一手摟起我的肩膀,把他的臉緊貼著我的臉,另一只手舉著酒杯貼上我倆的嘴唇,慢慢倒下,酒一半進了嘴,還有一半則在眾人的推搡中潑在身上。杯中酒盡,人群再次發出歡快愜意的笑聲。

站在田頭休憩的農婦。云南怒江,知洛。2006年4月。
這是云南省怒江州府六庫最熱鬧繁華的地方——向陽橋頭的一個平常的傍晚,是時,我剛剛放下行李迫切地期望在天色暗淡前看一眼已經在腦海里翻滾了許久的怒江。我打開隨身的水壺,里面是我從大理帶來的“木瓜酒”,醬紅色的甜酒倒滿了兩個塑料杯,杯子便在人群中傳遞著,人群中洋溢著一片贊美。我則開始和他們聊天,以解開我的疑惑。原來,他們并非閑來無事僅僅在這里喝酒取樂,他們中的幾個是常年在這橋頭擺攤做小買賣的傈僳人,包括那位“女大王”。他們大都是賣酒的——一種用大峽谷中的傳統主食玉米,拌和酒曲發酵后再經蒸餾而得的白酒,怒江人稱之為“杵酒”。傍晚時分,相互熟識的傈僳人便圍攏在這里,賣酒的人也不吝嗇,倒出一杯,讓人隨意去喝,每人喝了一口便自覺傳給下一個,杯就在人群中傳遞著,直到空了,或許另一個賣家會慷慨地再次滿上,然后繼續……就在這杯酒傳遞當中,“女大王”突然從瘦小的胸膛中迸發出一嗓深沉有力的歌聲:

課間休息的一群小學生和一個下地干活的男子。云南怒江,知洛。2006年4月。
“依——依賽尼在此谷涅——
霜多忙代付啊,朵——
……”
在“朵——”低低的長音仍然延續的那一刻,另一個渾厚的男聲突然跳躍八度以鏗鏘的“依——”接續上來,就這樣一層層不停被延續與唱和,歌聲忽而低沉委婉,忽而高亢豪邁,跌宕起伏并且帶著強烈卻不恣肆的顫音,令我的心緊緊跟隨。不需要弄明白那些唱詞,我便依著歌聲在心中展開一幅大峽谷的畫面——時而在谷底,時而在山巔,那長長的低詠就是近在咫尺的怒江之水綿延不絕,那嘹亮的高音猶如雪山背后太陽噴薄而出……曲式具有強烈的敘事性,彷佛一群飽經滄桑的老人在垂暮之年向孩子們敘述發生在大峽谷中的古老故事,那些久遠的,悲壯的,又是庸常綿延的生活在這豐滿的人聲中如高山峽谷中的涓涓細流,從容而清澈地流淌,直到匯入蜿蜒起伏的大江,繼而發出雷鳴般的咆哮。人群在歌聲的激發下情緒越來越激昂,有幾位男女已經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隨著歌聲擺動身體,沉重的跺腳舞步很快成為歌者和諧的伴奏。一位老者顯然已經半醉半醒,一邊大幅度地擺動,一邊硬是要拉我起來和他一起舞蹈,就在我猶豫之間,“女大王”站起身用煙斗狠狠地在老人身上敲了幾下,喝叱了一番,然后用生硬的漢語對我說:“他喝醉嘍!”醉酒的老人并不生氣,踉踉蹌蹌退了幾步,便繼續陶醉于自己的歌聲和舞蹈。這時,峽谷里天色漸暗,沉下高黎貢山的落日發出最后的余輝,將天空染成鮮艷的紅色,閉上眼睛,這峽谷里彷佛流淌的不是滔滔江水,而只有歌聲……
這場面一下子讓我感受到這個大峽谷的與眾不同,美國作曲家費爾迪·格羅菲(Ferde Grofe)那部氣勢宏大的《大峽谷組曲》在我的心中頓然失色——格羅菲對于大自然極盡所能的描摹和渲染,終究不能超越人類以自己的身體,以千年歷史的積淀而演繹出的樸拙之聲——人的存在,正是科羅拉多與怒江的本質區別,大自然的雄奇與瑰麗終究只是一個巨大的背景。
這便是我在四年以前第一次走進怒江,大峽谷為我拉開的序幕。
終于夜幕降臨,人群在歌聲中漸漸散去。我走上向陽橋,這座建于1970年的柔性吊橋和下游不遠新建的單孔拱橋相比,顯得瘦弱而蒼老。站在橋上,只要一有行人走過,整個橋體就會隨之顫動甚至搖晃。7月的夜晚,峽谷一掃白天烈日下的躁熱,伴隨著江上的水汽,顯得異常清涼。兩岸陡峭的山坡上星星點點的燈光,恍恍惚惚,但這個城市異常狹小,視野的盡頭就完全是黑魆魆的一片,唯有隱約的V形山谷中回蕩著低沉而有力的濤聲。

采柿子。云南怒江,古當。2006年12月。
遙望北方,我腦海中清晰可見唐古拉山南麓吉熱格帕峰的腳下,冰雪融化的水滴的相互簇擁著,安靜地在野草間團聚,交融成怒江最初模樣。怒江從一開始就彰顯了它的神秘和獨特——藏族人稱它為“那曲”,意為“黑色的河流”。這條江,夏若洪濤,冬如碧水,站在任何一個點是難以勾勒它宏大旅程的——它在橫斷山脈中突然一個拐彎,撞擊出這個逼窄的峽谷,如刀刻一般,它真的發“怒”了嗎?否則什么人有如此豐富的想象力將這條大河冠之以“怒”?在西藏八宿、左貢縣向南拐彎的地方海拔都在3000米左右,而抵達我此刻站立的六庫時,海拔只有820米,落差達到2000多米。峽谷云南段的300多公里,谷底至兩側的碧羅雪山、高黎貢山山脊的垂直高差也在3000米左右……此刻,一個由數字和想象建立起來的峽谷已然呈現在眼前,而傈僳人的酒歌幫我厘清了思緒——我清晰地記得,當我正沉迷于傈僳人的歌舞時,圍觀的一位東北商人坐到我的身旁,他善意地提醒我:“離他們遠一點好,他們出門都帶著砍刀,很危險的!”我當時故作驚訝。其實,在我的內心里面,已經有了自己的答案,從最初所接觸的這些傈僳人的眼神中,從他們的酒歌里,我深深地體會到他們心靈柔軟的質感——當你用自己的靈魂去觸摸,你能感覺到它粗糙卻柔順,它怦然跳躍卻不恣肆張揚,你甚至能感受到某種舒適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