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用最簡單的字眼概括社區民警的特性,無一例外地會得到兩個字:“瑣碎”。如果把這兩個字當作從警的全部經驗,顯然又有些偏頗,因為這里抽去了警察的特性,那就是“驚險”。對于從警五年的時景來說,驚險也罷,瑣碎也罷,早在他的心里磨出了厚厚的老繭。面對面的較量,是鬼是人都讓時景變得老到豁達,遇事不驚??墒?,近期撞上的事一直讓時景感到困惑,盡管鄰居史克生夫妻倆是人,卻像幽靈般神出鬼沒,時景哪怕是調動全部的經驗與常識,都難以對他們的言行作出合乎邏輯的判斷。
先讓時景感到困惑的是,史克生近日遁跡了!
與史克生門對門,時景卻不能打聽,甚至不能從貓眼里往外瞄一眼。
一年前,時景對史克生一無所知。搬進靈秀小區后的兩個月,才曉得對面住著一對夫妻。丈夫史克生是位小說家,平常像貓一樣安靜;妻子姒玉,在殯儀館銷售骨灰盒。據說史克生的小說在京城得過獎。但奇怪的是,時景和史克生家門的距離不盈五尺,彼此相見還是半年以后的事情。
那次見面雙方都嚇了一跳。
那日,政協的同學張曉兵副處入圍,而且筆試面試都是第一,這是公務員一生的大事。大家為曉兵設宴慶賀,席間個個都恭維著,說曉兵提拔像螳螂,正科不到一年就上了副處,不過螳螂后面有黃雀,提醒曉兵別讓人給頂了。時景說:“你有成績別人有背景,你掐指算算,提拔的哪一個不是上面有人?”話題沿著這條線走了下去,倒是時景最沒光彩,八個大學同學有七個提拔了,唯獨他還是個社區民警,級別是科員,難怪他“憤青”一個。話說到這個分兒上都敞開了心扉,結果是個個酩酊大醉。
那日回家甚晚,樓道里沒燈,時景磕磕碰碰從一樓摸索著往上走,到了家卻打不開門。時景困惑無比,借著手機的微光,才看清是五樓。他哧哧地笑了,罵自己是呆子,的確沒有爬升的能力。到了六樓開了自家走廊燈,頓時嚇得酒意全無。在他門前站著一個男子,瘦高個,穿著白色睡衣,身體內空空蕩蕩沒多少內容,過長的手臂像是剛剛進化過來的人猿。那人兩眼深陷,眼珠子發出刻薄的光,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問道:“你是誰?”
時景指指對門,晃晃鑰匙。
“怎么一路開門上來?”那人不動聲色追問道。
時景打了一個飽嗝,心想當警察五年,怎么被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盤問上了。他做了個醉酒的動作,心想只要推進門去就不用解釋了。沒想到老婆把門反扣了,讓時景狼狽不堪。時景有幾分惱怒,用拳頭擂打著門,一轉身身后的人不見了。還沒等他叫開家門,巡邏的警察就出現在他的面前。
第一次跟史克生見面,把110請來了。時景盡管是社區民警,但在這個小區里只是普通居民。兩個多月里小區老是踏賊,弄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史克生是作家,作家和警察有著相似的敏感,這樣想來他的警覺并不多余了。
時景的妻子茶花是超市里的營業員,比時景年長兩歲,是個熱心腸的人。她的工作是向顧客介紹、推薦商品,玩的就是嘴皮子。茶花飯量過人,精力旺盛,回到家里還像上班一樣,傳遞著林林總總的小道消息。茶花說她同事的父親是史克生的老廠長,說了許多關于史克生的故事,茶花成了時景了解史克生的第一個介紹人。
史克生是兩年前搬進這套房子的,那時他還不是一個作家。早期他是小學的語文教師,他帶的班在中心學??荚嚧未螉Z魁。后來因為工資太低辭去工作,經人介紹,到一家農業機械廠做翻砂工。史克生從小熱愛文學,讀書時就開始寫小說,據說臨近高中畢業他寫了三十六部作品,總共有四十萬字。史克生是個死心眼并且鼻梁骨很高的人,他對其他文學刊物嗤之以鼻,專門耕耘《人民文學》這片熱土,不幸的是幾年的勞作顆粒無收。老廠長知道了,覺得他是塊好料,把他調到廠辦公室搞文字工作。當了三年多的代副主任,農機廠便倒閉了,史克生拿了六千元安置費,從此自謀職業。那時候史克生已經有了姒玉,史克生成了姒玉養著的“專業作家”。
史克生和姒玉認識還得感謝老廠長。老廠長的大限是史克生一手張羅的,從花圈、挽聯、水晶棺、骨灰盒到追悼會的賓客接送,史克生擬了詳細的清單。但是在選用骨灰盒的問題上,辦公室代副主任和新任廠長的意見發生了分歧。史克生堅持購買中上的,價格在一千三百元左右;新任廠長說企業不景氣,只同意買八百元以下的。爭論的場合是在殯儀館的骨灰盒商店里,這給了史克生和姒玉一個機會。姒玉性格內向,平常面對的不是尸體,就是尸體御用品。殯儀館盡管熱鬧,但姒玉很難和它們溝通。姒玉愛讀書,那場爭論姒玉看在眼里,最后決定幫助史克生。她說:“老廠長一手創辦這個廠,既然駕鶴仙逝,應當隆重一點兒。”
新廠長望著姒玉罵了句:“精神病?!鞭D而對史克生吼道,“你成天寫小說,不是賺著稿費了嗎,老廠長是你的恩人,恰好留給你一個機會,多余的你墊上唄!”新廠長刻薄的話締結了史克生和姒玉的姻緣。姒玉的表情翻江倒海,不知因為廠長罵她精神病,還是因為史克生是寫小說的。廠長轉身剛走,她竟“哇”地哭出聲來。高個兒的史克生不知所措了,他手忙腳亂,結結巴巴道:“你別理他,他是個忘恩負義的人,當年……”姒玉搖搖頭,不依不饒地慟哭。史克生急了,不知如何應付眼前復雜的場面,只是傻傻地在那兒站著。
“你是作家?”姒玉終于停住哭聲問道。
史克生猶豫了一下答:“我只是寫小說?!?/p>
“看小說是我唯一的愛好!”姒玉閃著晶瑩的淚水,從身后的抽屜里搬出一摞子小說,流露出久旱的禾苗逢甘霖的企盼。史克生眼睛一亮,心里暖暖的,仔細打量起姒玉來。姒玉五官標致,眼睛靚麗,皮膚白皙,身材豐盈而又嬌美,算得上漂亮的姑娘,史克生覺得心尖被咬了一口。那年姒玉二十六歲,還是個姑娘。別看她成天埋在骨灰盒里,有事沒事捧著一本書,心境卻高得很。姒玉對作家的崇拜就像虔誠的教徒,和史克生見面,猶如干柴烈火,老廠長的追悼會還沒開始,彼此便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史克生是羞愧的,他本來想隱瞞那個秘密,或者讓姒玉知道他不是作家以前也沒發表過作品,姒玉在乎“作家”,他不能輕薄了作家的名稱。他從兩只大木箱里翻出多年來寫就的小說,姒玉一一讀過,時而抱頭痛哭,時而喜笑顏開?!皻⒘宋野墒房松?,殺了我吧史克生!”姒玉常常情不自禁撲在史克生懷里,目光虛飄對他嚷道。
姒玉只看小說,不問作品發表的刊物,反倒令史克生不安起來。直到結婚前,史克生才囁嚅道:“我寫了一百零一篇小說,九十八萬字,沒一篇采用?!?/p>
姒玉先是愣在那里,半晌才目光炯炯道:“失敗你還堅持,我就要嫁這樣的男人!”史克生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如釋重負轉而感激涕零,他幾乎被幸福擊倒了,一把摟住姒玉的纖纖細腰道:“我們結婚吧?!?/p>
昨晚清查弄了個通宵,可時景睡了半日就趴不住了。胡亂弄一點兒吃的,不時朝門上望望,口香糖的殘膠仍舊粘在貓眼里,那一點兒白白的殘膠,表示時景對茶花的忠誠。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時景壞壞地笑了。
半個月前,曉兵和幾個同學在時景家玩。茶花在廚房里忙碌著,中途說沒鹽了,扯著嗓子叫時景去買。時景拉開門,卻看對面門敞著,里頭還亮著燈,這是半年來少見的情形。時景不禁往門內探探身子,這一看把他嚇了一大跳。姒玉一絲不掛站在客廳中間,用黛玉葬花的表情緩緩地撕著一本雜志。應當說姒玉的身材極美,因為沒生過孩子,仍保持著少女般的婀娜,石雕般渾圓的乳房豐潤挺拔,腰間柔韌,腹部線條平緩而又簡約。時景一時慌亂,差點兒絆倒在樓梯上。
姒玉顯然是看到時景的,他覺得羞愧,他不知道姒玉是否知道他是警察,他應當道歉,但在時景看來她卻是視而不見,仍舊旁若無人專注地撕著那本雜志。時景不知道史克生在不在屋里,屏住氣為姒玉拉上房門。
第二天時景和姒玉在門口照面,時景窘得不敢正眼看她,她卻若無其事,嫣然一笑,踩著頗有節奏的步子,款款下樓。
聽說婚后史克生繼續寫作。農機廠倒閉了,火葬場的生意倒是越來越紅火。那是個人人都得去的地方,送走別人,又讓別人送走。姒玉工作掙錢,并沒有冷落史克生,他們的愛仍舊如火如荼。姒玉說:“你寫,我養著你?!笔房松踔τ竦哪槪撬难劬?、嘴唇、脖子,常常是淚濕衣襟。寫作生活完全沒有規律。有時姒玉下班,他還在床上呼呼大睡。半夜里卻突然霍地爬起,一氣寫到天亮。但不論什么時間,在一只電飯鍋里,姒玉始終為他燉著兩只雞蛋。這一切都是史克生事后告訴時景的。
時景收拾碗筷,把最后一只碗洗干凈,電話響了起來,是茶花打來的。茶花問家里有什么事沒。時景說沒有呀。茶花說今天心里惶惶的,沒著沒落。茶花多次暗示,鄰居姒玉長得漂亮,可惜不會生孩子。茶花說生孩子是女人的本性,也是女人的資本。茶花還說,大凡老婆都怕漂亮的女人做鄰居。好在茶花生了龍鳳胎,驕傲不言而喻,兩個孩子的牽制力大大增加了茶花的安全感。茶花旁敲側擊,那意思時景心知肚明。時景說我是警察,是教育人的職業,怎么會做那種下三爛的事。茶花說,這樣的人最可怕。
史克生結婚十年沒生下一個孩子;寫了二十多年書,沒發過一篇小說。史克生瘦了,手臂顯長了,頭上多了絲絲縷縷白發,鼻梁上增添了一副眼鏡。但在他作品發表后,史克生家門庭若市,只是前不久突然冷卻了下來,房間閉著,幾乎聽不到響動。
猜疑出于女人的天性,畢竟沒有真憑實據。但在得知時景看到姒玉的裸體后,一切都變了。
茶花的電話有些蹊蹺,她的性格像高原上的氣候,心血來潮時不管不顧地大雨傾盆,轉眼間便云霧飄散,喜笑顏開。時景當警察五年,工作駕輕就熟,但對妻子卻服服帖帖。也許是稍長兩歲,也許個性使然,總之在家里的地位時景只能充當老四,好在時景沒有被虐待的感覺。工作累人,但兒女西南、西京被奶奶和外婆輪流著帶,回家恰好圖個輕閑。
時景搞好衛生,喘了口氣,正準備打開電腦瀏覽新聞,門鈴響了起來。
每次開門,時景都會尋思著茶花會帶來什么樣的小道消息,茶花說話像鞭炮,沒到喘不上氣決不停止,這種姿態時常讓時景驚恐萬狀。不過茶花剛來電話,緊接著后腳就到,說不定還真有事。時景跑到門邊,揭開口香糖往貓眼里一瞧,哦,竟然是史克生。怎么會是他?時景疑腸百結。難道和茶花爭吵被史克生聽見了?這么一想時景嚇出一身冷汗。
那天送走了客人,時景把看到姒玉赤裸站在廳堂里撕書的事告訴了茶花,茶花頓時變了臉,怫然作色道:“你看了!”
“我是無意的?!睍r景被問得發懵。
茶花逼問道:“你都看到了什么?”
這話讓時景半天回答不了。一個男人面對赤裸的女人,目光自然會滑向那個部位。
“你肯定看全了!”茶花把疊起的衣服扔在地上。茶花的憤怒讓時景始料不及,他本來可以不說的,但酒精的作用讓他說了,而且說得很坦誠?!翱慈恕闭f明對方沒遮沒閃,沒遮沒閃說明有隱情。茶花的敏感,讓時景聯想起平常的插科打諢,姒玉的漂亮成了茶花的心病。“你說,那婊子為什么讓你看全?”茶花嗓門老大,不依不饒地吼著,顯然想把戰火燒到對面。
“你輕點兒聲好不好,讓人家聽見沒事找事嘛,我還是人民警察。”時景的酒全醒了,他壓住嗓子,頭皮陣陣發麻。
“我怕什么,人家做得我說不得?結婚十年,連屁都放不出一個,還想來勾引我老公,知道警察還敢下手!”茶花越說越氣,竟是淚水漣漣。時景說:“我的姐姐,你輕點兒,我說過是無意,你哪來那么多聯想?!?/p>
“無意?你無意,人家有心呢,否則偏偏讓你‘無意’著了。真不要臉,既然標致,掛牌營業去,滿街里不都是嗎!”妻子委屈地哭了起來。
在家里,時景從來不與茶花糾纏,不論對否,都是他先軟下來。這次爭吵也一樣,時景叫姐叫奶地央求,茶花卻不肯罷休,時景知道茶花想要什么。果然茶花道:“你在家里還沒看夠呀,一眼就把別人的看全了。我讓你看,我讓你看!”茶花說著扯去衣服撲了上來,用身體堵住時景的嘴,時景左右躲避,還是被塞了個正著,差點兒令他窒息。那晚,多年沒有的瘋狂竟然把時景消耗得氣喘吁吁,奄奄一息。茶花開心地說,這是對你好色的懲罰!
第二天,時景用嚼過的口香糖把貓眼給堵住了。
說史克生遁跡了,現在卻找上門來了。
史克生穿著白襯衫,衣服胡亂塞在系著皮帶的褲子里。他臉色蒼白,身上散發著雙氧水的味道。史克生見到時景一句話也沒說,推開門自己走了進來,一副不依不饒的勁頭。
這是史克生第一次走進時景的家,想起看了他老婆的身子,時景顯得不好意思。“你先坐。” 時景為他倒了一杯水,想讓自己冷靜下來。史克生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你看我有精神病嗎!”史克生聲音很高,由于沖動臉上泛起了紅暈。
史克生的話把時景問懵懂了?!笆裁匆馑?,我不是醫生?!?/p>
史克生并不理會時景的驚訝,繼續他的話題:“我剛從精神病院里出來,是被你們警察抓進去的,我被關了十多天,被強行扎針、吃藥,還不讓我寫作,想把我弄成廢人。狗娘養的,隨便拉一個人就當精神病治,這事你們管不?”說到這里,史克生注意到了時景的異樣,嘆了口氣拍拍自己的腦門兒道,“對不起,我一定是讓你糊涂了。我被精神病醫院關了十多天,這次是請假出來調養的?!笔房松目跉馄届o了許多,把時景從突兀的窘境中解脫出來。
“你——精神病院?”難怪這些日子對門沒動靜。
“你沒想到吧,連我自己都沒想到?!笔房松樕黠@紅了起來,長長的手指有些顫抖。
“可是為什么?”時景終于能夠提問了。
“為什么,我問誰去?”
“我得知道始末,盡管不是我的管區,我可以和管區民警溝通。”時景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終,他希望史克生告訴他一個究竟。好一會兒史克生才平靜下來,說出了原委。
十多天前的一個下午,史克生正在寫作,暴熱的天氣弄得他心煩意亂。史克生說那是他寫作以來最不順的一天。后來不得不坐在電腦前發呆,又在客廳里望著沙發上的布娃娃。下午三點,惶惶間好像有人按門鈴。史克生以為是送信的,打qUuMDxk+hZ7ZTRCDfwiFsJMX4jvJJJl6CVbWqfHX3vk=開門卻看到門口站著三個彪形大漢。史克生問你們找誰。其中一個人從衣袋里掏出一個證件說:“公安局的。你叫史克生吧,還是個作家。”史克生答:“是呀,公安局找我有什么事?”那男的說:“是這樣的,小區里發生一起大案,我們需要你配合調查。”史克生一聽配合查案,換上moiYZuQUbyeebYYgJ7OvM66BayN0jbwgd/SEcCWfqe0=衣服跟著他們走了。那時史克生心里有一種光榮感。公安局找他并知道他是作家,必定了解作家最善于心理分析,說不定警察碰到了難題。到了樓下,三人把他送上一輛面包車,車子往郊外駛去。這時史克生才警覺起來。“你們這是往哪兒開呀?”那男的回答:“前面就是。”史克生抬頭一看是“蘋郊精神病康復醫院”,不解地問道:“到精神病醫院干什么?”男的說:“先治好你的病,我們再合作?!笔房松鷱淖簧咸似饋?,頭重重地撞在車頂上?!拔矣惺裁床?,你們才有病呢!”說著去抓駕駛員的肩膀,背上卻結結實實挨了一棍?!鞍。 笔房松换仡^,看到身后幾個男的手里拿著拘束衣和橡膠棍,罵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里是精神病醫院!”男的搖著手中的橡膠棍狠狠地說。
那日履行檢查的手續花去一個鐘頭,史克生整整罵了一個鐘頭。檢查的結論顯而易見:躁狂型精神異變(重度)。
史克生告訴時景說,他被關在重癥病房里。房間不大,窗戶有拇指粗的鋼筋,門是鐵的,留有一個觀察孔。房間共有十個病人,其中有一個剃著光頭的大漢,原先是建筑公司老板,看到史克生進來舞著拳頭大聲叫喊,房價還在漲嗎!還有一個瞪著恐懼的眼睛,像嬰兒一樣吮著腳趾頭。對于史克生的到來,每個病人都有不同的反應。史克生生平第一次遇到群集的精神病人,心里有些恐慌。好在他們看到醫生手里的橡膠棍后,一個個像監獄里的囚犯蜷到自己床前。
史克生的生活里出現了一個重大的空白,別說現實里,就是在他的小說里也沒有這樣的情節,更沒塑造過類似的藝術形象。他吃驚地望著眼前古里古怪的人,使勁地晃著自己的腦袋。身后傳來嘭的關門聲,史克生如夢初醒,感悟到面臨著的危險。他猛地跳起,擂著鐵門大聲罵道:“你們有病呀,你們這些瞎了眼的!”光頭老板趔趔趄趄沖到他的面前,指著他的鼻子責問:“你說我有???”病房里一片吼叫:“有?。∮胁?!打針!打針!”嘈雜聲引來了兩名醫生,其中一名手里拿著針筒。房間里瞬間安靜了下來,最后的喧囂像一片飄零的樹葉。史克生大叫:“你們不能這樣干,我沒病,我是作家!”史克生的吼叫在高舉的棍子下變得沙啞。“作假,作假,嘿嘿嘿,扎針?!彼话吹乖诖采?,針頭深深扎進他的手臂。
史克生說,那晚他做了一個夢,他被關進深邃并且黏稠的空間里,沒有光亮沒有空氣,黑暗中的靜謐寓意宮闕的坍塌。他伸出手,無知無覺;睜開眼睛,眼皮異常凝重。他感覺到腦際深處跳躍著千奇百怪的眼睛,干瘦的大腿猶如松木板在空中飛舞。史克生聯想起小說,小說里也沒有過呀!他極力尋找,樹杈像一把把利劍向他飛來。史克生在疼痛中驚醒,感覺像在黑暗中被人追了一個世紀。此時,背部棍傷隱隱作痛,令他用不上力氣。他扭頭望望窗外,想證實身處何地。天空灰白,沒一絲生氣。房間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有幾個病人起床整理著被子,那個瘦瘦的老頭兒仍舊吮吸著腳趾,趾頭白得像腌制的蘿卜。他們像是一夜都沒改變過那樣的姿勢。史克生完全明白自己在哪兒了,他忍著痛,走到窗前,窗上有堅實的鐵柵欄,望著漸漸吐白的天空,細細回想昨天發生的一切,無法得出自己是個精神病人這樣的結論。史克生喘了口氣,把思緒往前拉。一年多來,除了寫作就是講課,開筆會,接待業余作者和回信,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跡象。妻子姒玉每天上班下班,做飯洗衣,從來也沒有說自己有不對勁的地方,怎么突然和精神病沾了邊?思來想去只有一個結論,那就是誤會。這么一想,史克生擔心起姒玉來。姒玉找不到他一定會恐懼萬分。一年多來除了出遠門,他就像一只巢性極好的鳥,從來不在外面過夜。
第二天早上查房,史克生嚴肅而又平靜地對醫生道:“你們一定搞錯了,我叫史克生,是作家,不是你們找的精神病人?!贬t生對他笑笑說:“我知道你叫史克生,是作家,所以我們要為你治療。”史克生道:“治什么病,我有什么???我吃喝拉撒一切正常,你們憑什么說我有病!你們他媽的才有病,你們這狗日的,上街拉一個就關進精神病醫院,你們這幫畜生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人!”史克生的聲音越來越大,自己已無法控制。
史克生的處境使得他完全失控了,他甚至懷疑自己真的是精神病人。他告訴時景說,那段時間就像做夢,他在一次次激烈的沖突中一次次被扎針。
一連幾天,史克生被折騰得精疲力竭,他像一條被關進籠子的狗,毫無意義地咆哮著。好些時候,他才想起了醫生對他的病情結論:躁狂型精神異變。他想自己的表現越發急躁,就越像病人;說自己沒病,就證明自己有病。哪個精神病人會說自己有病呢?就像醉酒的人否定醉態一樣。說自己沒病就要被扎針。
史克生告訴時景,第四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他像個乖孩子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又把自己理得干干凈凈。那天查房的有一名女醫生,長得挺漂亮。史克生覺得她有點兒像姒玉,心里涌動起一股柔情。女醫生看了他一眼,滿臉堆笑問道:“史克生,好些沒有呀?”史克生激動得渾身發抖,終于有自己說話的機會了,他用顫巍巍的聲音答:“我像做了一場噩夢,現在想來,我的確有病。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迸t生滿意地點點頭說:“這就對了。”史克生不肯放過這個機會,一心想表達清楚:“你們放心,我一定配合你們好好治療?!迸t生伸手在他頭上摸了一下,親昵道:“好孩子,學會放松就好,心里憋屈想想媽媽。我就像你的媽媽?!?史克生心想別說叫媽媽,就是叫奶奶也成呀。他點頭叫了聲“媽媽”,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后來時景才知道,那名女醫生是醫院里的心理醫生。
史克生告訴時景說:“從那天起,我沒再鬧過,像小綿羊一樣配合醫生檢查身體、打針吃藥,然后安安靜靜看報紙、看電視、搭積木。果然,第六天被轉到三區,也就是輕癥病房,和其他病人一起穿玻璃首飾。此后,和醫生交談多起來,醫生對我進行單獨的心理輔導治療。輔導醫生是‘媽媽’。‘媽媽’三十四五歲,皮膚像玉一樣白,病房里的病人不論大小,都叫她‘媽媽’?!笔房松f他注意到,每當她聽到“媽媽”的叫喚,臉上會泛起抑制不住的幸福,有時還眼含著晶瑩的淚水,嗓音顫顫道:“孩子……”史克生和“媽媽”交談時,極力想把自己表現得像正常人一樣,以贏得“媽媽”的信任?!皨寢尅笨傉f:“史克生,我看你很緊張,你的病就是緊張過度造成的?!笔房松B忙回答:“是的是的。”“媽媽”說:“你現在是名人,名人壓力大,緊張是難免的。你要學會休息,學會放松自己,這很重要。”“媽媽”的聲調極富磁性,像小溪里的潺潺流水。她繼續說道,“你有多好的家庭呀,妻子愛你,她養了你這么多年,每天燒煮蛋給你吃,使你成為真正的作家。你的功勞也有她的一半呀。你的病讓妻子非常痛苦,你要配合治療,早日康復,回到妻子身邊。”
史克生對我說,提到妻子,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禁不住淚流滿面。“媽媽”用手撫著他的頭說:“孩子,別難過,一切都會好的?!薄皨寢尅卑状蠊宇I子開得很低,兩胸露出了一半。史克生說這可能是心理治療的一部分,那些有病的男人哪怕是暴殄天物,看到“媽媽”的模樣,都會像孩子一樣變得乖巧、寧靜。
史克生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我被醫生說得熱淚盈眶了,幾乎相信自己是個病人。妻子姒玉因為我的病痛不欲生。妻子都這么認為,我一定是有病了?!笔房松f到這里,突然抓住時景的手激動起來,霜白的鬢角顯得很扎眼?!暗俏疫€是不明白,是誰把我送進精神病院的。我想知道,又不能操之過急地提問,否則還可能被關進重癥室?!笔房松f著端起杯子,里面卻沒水了,時景連忙為他倒上,他慢慢喝起來。
史克生望著時景:“你看我有精神病嗎?你是警察,準確、敏銳,我有精神病嗎?”這是他第二次問時景了,目光失去了自信。
時景肯定地回答:“沒有?!?/p>
史克生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我的確沒有精神病,但是姒玉為什么把我送進精神病院……”史克生傷心得說不下去了。
時景又一次震驚了。
時景知道,若沒有姒玉的鼓勵,史克生怕是要放棄寫作了。但這些年姒玉一直養著他,鼓勵他,每天為他煮雞蛋,這個時候說放棄,姒玉不知道會有多傷心。那天史克生被文聯主席叫去了,和主席一同在座的還有一個男人,五十歲左右,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史克生一眼說:“我們的編輯換了一茬又一薦,唯有你的稿子沒有處理掉?!边@時文聯主席才告訴史克生,對方是北京一家大型文學期刊的編輯,是專門從北京趕來點撥他的。史克生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像孤兒第一次看到親生母親,心里充滿幸福。
編輯說:“你馬上就會走出來了,努力!”史克生回到家里,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等姒玉下班回來就將她翻倒在床上,撕去她的衣服,嘴里嚷著:“我要走出來了,我要走出來了?!笔房松玩τ褡鰫巯褚粓稣嬲膹P殺。姒玉說:“你就要成為作家了,我就是作家的老婆?!?/p>
不久,那家刊物刊登了他的中篇小說《陶土殼的新聞》,連同小說刊出的還有對史克生的介紹。史克生跑遍了城里所有書攤,把當期的刊物全部買了回來,攤在客廳的地上,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笑聲如同暴風驟雨從樓道上刮過,引得樓下老王家的狗叫聲不絕
姒玉開門進來,把什么都看明白了,她像突然掉進窨井里,情緒徒然黯淡下來。遲疑片刻,她無聲地進了臥室,悄悄關上了房門。
史克生的笑聲在屋里回蕩,整整二十多年斗室創作,耗盡了他的心力,頭發白了,背也彎了,但他沒有倒下,現在終于挺立著走進了文學的殿堂,成為真正的作家了。而此時,他忘記了眼前的一切,甚至忘記了姒玉的存在。當他即將聲噎氣絕的時候,恍惚間想起臥室里的妻子,便緊張地爬起來,看見姒玉在臥室里獨自抽泣。
“你怎么了?”史克生吃驚地問道。
姒玉捂住自己的臉說:“你是作家了。”
史克生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他把姒玉摟在懷里說:“我這個作家是你用雞蛋喂出來的?!?/p>
時景想,姒玉把史克生愛得死去活來,怎么會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呢?他稍稍仰起身子,用警察的目光審視起眼前這個男人。他四十五六歲,長臉,高鼻子,嘴角微微下掛,天生一副哭相。他的眼睛不如時景第一次見著的清澈,浮腫的下眼袋掛著黛色,因為太瘦,他的背像一張弓,看去比實際年齡大些。此時他涕淚淋漓,完全不像一名作家。時景無法說出內心的感受,否則他會失去最基本的判斷力,跌回到疑云重鎖的怪圈里?!版τ駷槭裁催@么做?”時景試探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史克生又激動起來。
時景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安靜下來。“史克生,這里面一定有誤會?!?/p>
“你是說我誤會她,還是她誤會我?”史克生盯著時景問。
“你怎么知道是姒玉把你送進精神病醫院的?”時景避開他的提問,職業地思考著史克生判斷的基本依據。
“‘媽媽’說的。還有我的病歷。”
時景望著他,等著他解釋這兩個問題。
史克生說出他認定的事實。他說到了第八天,醫生們對他幾乎沒有了戒備。心理輔導同樣是“媽媽”,她說史克生恢復得很好,如果繼續配合醫生治療,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史克生問“媽媽”,發病的時候是誰把他送到這里的。“媽媽”答:“孩子,是你妻子呀,還會有誰?!笔房松f:“可我清楚記得是警察把我帶來的呀?!薄皨寢尅闭f:“告訴你是精神病院的醫生,你會來嗎?”史克生覺得“媽媽”說得有道理,接著問“媽媽”:“我當時一定病得很重,很多事都記不得了,我想知道妻子為什么要把我送到這里?!薄皨寢尅毙πΥ穑骸澳阈那榭裨辏獨⒑δ闫拮印2贿^一切都過去了,我的孩子?!笔房松氏乱豢谕倌瓎枺骸笆怯腥丝吹竭€是我妻子告訴你們的?”“媽媽”從白大褂袋里掏出一份病歷。史克生接過細細讀起來。病歷是在史克生被帶到精神病醫院前五天寫的,也就是七月十四日上午九時。臨床癥狀寫道:史克生因虛幻的小說創作,精神進入了癲狂狀態,常把小說中人物與現實混淆,幾番毆打妻子,甚至數次拿刀比畫著要殺害妻子。臨床檢查結果:躁狂型精神異變。

史克生告訴時景,看完病歷他驚呆了,他什么時候打過妻子,什么時候用刀威逼著要殺妻子?如果那樣,妻子為什么不報案而叫來精神病醫生?如果那樣,鄰居為什么不知道?史克生心里像貓抓了一樣,正想發作,卻遇上“媽媽”異樣的目光,那目光充滿母愛。 史克生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的奶水很好,他一直吸到了兩歲,但是在他五歲的時候父親因車禍去世了,母親也隨之改嫁。史克生做了幾次深呼吸道:“媽媽,我沒事,我沒事?!眿寢屨f:“這就對了,要學會放松自己。”史克生靜了一會兒告訴“媽媽”,七月十四日他并沒見過醫生,因為那天是星期五,他在市文聯組織的青少年文學講習班講課。媽媽驚愕地望著史克生,看到他清澈的目光。“媽媽”說:“病人從來不認為自己有病,往往是拒絕就診,你入院的時候躁狂癥狀很明顯?!笔房松溃骸拔沂潜辉┩鞯?,能不叫喊嗎!”史克生忍不住放大喉嚨。令史克生沒想到的是,“媽媽”的目光突然變得冰刀一樣冷,令他心寒不已,他發現了自己的異樣,連忙說對不起。媽媽從椅子上站起:“這就對了,好孩子,要學會放松?!?/p>
史克生鸚鵡學舌的腔調,把自己也逗笑了。
陽光從窗外照進來,把史克生的臉照得格外分明,時景甚至能看清他臉上的毛孔和滲出毛孔的細密的汗珠。史克生的面色有幾分蒼白,透出濃重的倦意,除此之外,在他臉上找不到一丁點兒病容。
時景覺得整個事件都匪夷所思,他問道:“這么說,就診病歷是姒玉代你做的?!?/p>
“還會有誰?!?/p>
“你七月十四日真的在上課?”
“當然是,每個星期五我都有課,那天講的是拉美文學代表人物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直到晚上八點鐘才回來。我還記得,少年宮的主任請我喝了酒,她也是文學愛好者,席間我們聊得很開心。不信你可以調查,文聯主席還作陪呢?!?/p>
時景擺擺手,意思是他相信他的說法。“但是姒玉為什么要這么做?”
史克生被問得噎在那兒。半天他才十分痛苦地回答:“我不知道!”
不知為什么,這個時候時景想起姒玉的裸體,老婆嫉妒姒玉的身材是有道理的。不過時景覺得,姒玉不是有意向自己展示美麗身材的,因為在時景撞見她時,她正漫不經心地撕著一本雜志。這么一想,時景心里一驚。姒玉的怪異令人費解,盡管住在頂樓,大白天光著身子敞著門,總要回避鄰居呀;更奇怪的是,姒玉明明知道被他看見了,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這一點時景以前從來沒往深里想,尤其被妻子茶花呵斥以后。現在細細回想,覺得十分蹊蹺。
“姒玉她好嗎?”時景試探著問。
史克生望著時景,沒理解時景問話的意思。
“聽說你第一次發表作品的時候,她卻哭了。”
“我成了作家,她怕失去我。她是愛我的,但為什么對我做這樣的事情?”
時景心中沒有答案,但憑借警察的職業敏感,他隱約有一種感覺,這種感覺無法對史克生說,因為對近期發生的一切,時景還沒有一個正確的判斷。“你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史克生無奈地回答。
“你和姒玉談過沒有?”時景問道。
“上午一出來,我就直奔殯儀館了,館長說她出差進骨灰盒去了。我告訴過你,我是請假出來的,姒玉是我的合法監護人,既然她可以第一次把我弄進去,也可以第二次把我弄進去。時景兄弟,你是警察,可你知道嗎?對沒病的人來說,精神病院就是實實在在的監獄呀!”史克生說著撩起自己的衣服,時景看到他骨瘦嶙峋的背部布滿一條條黑色的傷痕,還有手臂上無數的針眼。
“他們怎么能這樣!”時景憤懣道。
時景望了一會兒史克生問:“真像病歷上說的,你打過姒玉?”
“連你都不相信我!”史克生生氣地站了起來。“我們是鄰居,我打姒玉你們夫妻會聽不見?我用刀殺她,最方便的就是向你們求救,你又是警察,她對你說過那回事沒有?”史克生的沖動令他的手臂一陣痙攣。
時景讓史克生坐下,往腦海深處搜尋,卻跳出姒玉的裸體。時景沒法告訴史克生自己看到的一切和自己的懷疑,生活多年的妻子因為他“看全了”而引發軒然大波,面對有直接利害關系的史克生,會發生什么,時景心里沒底。
時景想了想,肯定地回答:“當然,我沒察覺,什么也沒聽見。不過你妻子姒玉的行為太突兀了,太令人不可琢磨了?!睍r景這么說著,相信史克生理解不了。
史克生果然嘆了一口氣問:“你說我該怎么辦?”他目光里流露出乞憐,令時景同情。應當說,史克生的敘述再清楚不過了,尤其是那些細節,是無法編造的。時景之所以心存疑慮,是因為史克生的遭遇相當于格林童話;最關鍵的是他剛從精神病醫院里出來,所謂的依據不過是史克生的一面之詞??墒羌热幌嘈攀房松鷱木癫≡豪锍鰜恚瑸槭裁磻岩伤臍v險經歷呢?這有點兒自相矛盾呀。
“那么你選擇報案嗎?”時景問,“我可以通過我的所長與對方派出所聯系。”
“那會怎么樣?”史克生望著時景問。
“他們會先詢問你,然后調查其他證據,最后可能會傳訊姒玉?!?/p>
史克生霍地從沙發上站起來道:“那可不行,我不能坑害姒玉!”
時景點點頭道:“所以,等姒玉回來后,你好好和她談談。這有點兒像寫小說,主人公的不幸遭遇,總要倒回去寫發生的原因?!?/p>
“你說得對,總要寫到原因?!笔房松f著站了起來,踉蹌走到門邊,又猶豫地站住了。片刻他轉過身子嚴肅地問道,“小時,你以警察的尊嚴告訴我,我到底有沒有精神???”
時景噗嗤一聲笑了,他說:“史克生,如果你再問,連我都沒有自信了?!?/p>
送走史克生,時景調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兩個小時里他的思緒完全處于失控的狀態。那是一個遙遠的故事,故事的主人近在咫尺卻從不往來。他們的臥室只隔一道墻,他不知道墻的那邊發生了什么,不知道誰是這個離奇故事的導演,但不管怎么說,史克生匪夷所思的遭遇完全在時景的經驗和常識之外,是他從警多年從未遇到過的事情。他在史克生的敘述中變換著角色,一會兒是鄰居,一會兒是民警,可這樣的變換都無助于弄清事實。時景拍拍腦門兒,眼前依舊晃動著史克生骨骼粗大的胳膊。他的精神有些恍惚,他腦海里浮現出史克生那雙深邃的眼睛,有一種夢幻迷離的感覺。史克生的眼中有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東西,讓你無法判斷他臉上的表情是否他內心真情的流露,而言談與神態的迥異,恰恰動搖了你做出正確判斷的信心。
史克生的生活平常卻又大起大落,就在史克生的作品發表后,真正的春天到來了。
繼《陶土殼的新聞》之后,北京那家刊物又發了他的兩篇小說。史克生成了市文學界的名人。那以后,史克生擔任了市作協副主席,不時出席省作家協會組織的筆會,有一次還參加中國作協組織的新加坡訪問團。史克生穿起了西裝,頭上噴灑了啫喱水,皮鞋的亮度也增強了十倍。剛搬進靈秀小區,史克生從來沒有收到過信件,但這一年多里,他成了郵差最熟悉的人;以前家里除了姒玉家親戚,沒有過客人,現在不但門庭若市,時常還有文學女青年上門請教。
名人效應。時景心想。
對面的門關上了,一切悄然靜止。激烈之后,世界仿佛驀地落進了幽谷。樓下老王家的狗吠了幾聲,而后是死一般的寂靜。有一種情緒在時景的體內流動,既不是海水,也不是火焰,偶爾的跳躍,像蠻荒草地上的野兔。一聲巨響讓時景猛然驚醒,卻躺著沒動。他的思緒在搜索,房間里什么樣的物件會發出如此巨大的響聲。沒有。時景霍地躍起,環顧四周,一切井然有序,但這個聲響的確不像在夢中。時景拍拍后腦心想:“我是不是也發神經了?!?/p>
說得也是,正常與否僅僅是一張紙的兩面,把紙舉在日光下,正反便溶解了,是與非、黑與白驟然消失。奇怪的是,瞬間的走神讓自己明晰地窺探了另一個自我,那是一個放蕩不羈的身形,在似睡非睡中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個性十足而又玩世不恭。這是另一種獲得。好在一切都與警察無關。
當意識再次浮出水面時,時間已是下午四點,時景想起那聲響可能來自對面,這一想吃驚不小。百無聊賴中想起了文聯馬主席。文聯和公安局同在一幢樓,因為時景酷愛書法,與馬主席有過交往。馬主席是書法家,搬進這幢房子,還為時景寫過遷徙楹聯。時景打開手機撥了過去?!榜R主席,我是時景呀,對不起呀,休息天打攪你啦。我想知道一件事,其實也不是什么事,史克生上上個星期五去青少年宮上課了嗎?”“去了,還一塊兒喝了酒。有什么事嗎?”“我也不太清楚,所里讓我問問。我們雖然是鄰居,可人家畢竟是作家呀。有消息我告訴你?!?/p>
本能告訴時景至少要先弄清楚幾個問題,比如,史克生住院的原因和住院的真實性,比如在醫院里的遭遇等。不管作為鄰居還是警察,他都要給自己一個真實可信的介入依據,哪怕往后把案件交給管轄地派出所,也可以給同行一個肯定的說法。這個電話證實了史克生前面說的話,七月十四日,他的確在青少年宮上課,并且和馬主席一塊兒喝了酒。但是這只能證明一個方面,如果精神病醫院里根本沒有史克生說的病歷,或者有病歷但記錄的時間不是七月十四日,仍舊不能證明史克生的敘述有多少真實性。
時景在客廳里踱著方步,把腳抬得老高,有點兒像莫斯科廣場上的衛士。史克生古靈精怪的遭遇給了他一樁使命,要他去探索一個作家一生的命運。他想,這是一件值得他付出的事情,即便以鄰居的身份,何況背后還有警察這張牌!
樓梯上有細弱的聲音,老王家的狗卻沒動靜;奇怪的是,只有姒玉上樓,老王家的狗才不吠。時景不明白,是姒玉的步履輕盈,還是老王家的狗和她熟悉。時景寧愿相信自己的直覺:姒玉的身形類似于幽靈。時景悄悄走到門前,透過貓眼窺視,果然,姒玉面部平靜動作優雅地推開房門。時景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個被無緣無故關了十天且備受折磨的丈夫,在見到妻子的瞬間會有什么樣的反應?那一定是真正意義上的廝殺。想象著高大的身體揮舞著骨骼粗大的手臂擊打著那具美麗的身體,甚至想象著刀光劍影,他應當履行警察的使命。時景飛快地穿好衣服,套上鞋子,猶如戰場上嘶鳴的公馬,拉開門準備沖過去。
恰巧,房門開了。妻子茶花站在面前。
茶花手里拎著剛買回來的蔬菜,上下打量著時景皺著眉頭問:“你這是去哪兒?”
“嗯,是這樣的,姒玉回來了?!睍r景指指對面。
“姒玉回來你就要過去,那干嗎還穿戴呀!”
“哎,你胡說什么呀。”時景蹬開鞋子,生氣地往里走?!拔沂蔷欤荒芸粗鴦e人家出事!”
妻子憤然把手中的菜住地上一摜,一把扯往時景道:“是我胡說,還是你胡來?我說呢,今天總覺得心里跑馬似的,原來老天爺在點撥我呀。你看,你看,貓眼里的口香糖都揭了,這個下午就在這兒盯著吧。那妖精一回來你就手忙腳亂地往那邊跑,是她叫春還是她討種呀?要不是被我撞上了,這會兒豈不是面成一團了。還警察警察的,別玷污那名稱!罷罷罷,既然你這般舍不下她,我也做個順水人情?!辈杌ㄕf著伸手拉門,時景連忙趕上去用身子堵住。
清官難斷家務事,在社區調解別人家的糾紛,時景有的是法子,可這些法子在茶花面前就是不管用。時景把茶花拉回沙發上坐下,他噓了一口氣,為茶花倒了杯水,濕了熱毛巾,抱起她的頭枕在自己大腿上,細語和聲道:“茶花,你都想哪兒去了,我愛你還來不及呢,怎么會有那份兒心思?我爸媽都是農民,農村里的習慣你知道,最好多生一個??晌沂蔷煅剑氡W★埻刖偷冒凑咿k事。你說我媽吧,生個孫子想要個孫女,生個孫女又想要孫子,這塊心病你一下子給解決了??此勰愕男乃歼B我都妒忌了。咱們不說感情吧,就看看我們這對寶貝,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胡想呀,更何況警察有嚴明的紀律。”
“好呀,你是說我們沒感情了,全靠孩子和警察的紀律拴著,難怪你像只偷食的貓呀,你這不是把我往死里逼嗎!”妻子嘴里這么說,口氣卻軟多了。她在時景懷里,身子一抽一抽的。時景知道他的話起作用了,于是撫著她的肩說道:“前幾天不是說起史克生失蹤了嗎,可他今天回來了,然后是姒玉。”
“那你還去湊熱鬧?!?/p>
“你知道史克生從哪兒出來嗎?從精神病院里出來?!?/p>
“精神病院?”
“是姒玉送他進去的?!?/p>
茶花從沙發上支起身子,瞪著大眼望著時景說:“姒玉送他進精神病院!”
時景點點頭:“史克生從精神病院一出來,就趕到了殯儀館,結果姒玉外出進貨,跑到我們家里訴了兩個鐘頭苦?!?/p>
茶花聽到這里一下子來了勁頭說:“姒玉為什么把史克生送進精神病醫院?撞在一起還不被史克生打死?”
時景說:“我的擔心跟你一樣呀。姒玉對醫生說史克生要殺他,你聽到那邊鬧騰沒有?”
妻子搖搖頭。
“史克生從我們家出去,后腳姒玉就到了,我正擔心,穿戴整齊準備過去勸他們,警察不能看著別人家出事不管呀。這是正事,如果姒玉真的出事,我還不被弄個瀆職罪什么的。正在緊要關頭,你及時出現了?!?/p>
接著時景把史克生說的從頭到尾復述一遍,茶花的表情告訴時景,史克生的故事完全把她給迷住了。茶花像警察破案一樣談了許多假設,天才的想象力絕不像一名超市里的營業員。關于史克生的遭遇,茶花最后歸結兩點:一是姒玉想侵吞史克生的遺產;二是姒玉外頭有男人。
茶花突然擔心地說:“如果史克生告訴你的是真的,姒玉說不定被殺了,可那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呀?!?/p>
“殺人要動靜嗎?”時景朝門望了一眼。
妻子用恐怖的目光看著時景:“你好像很有經驗?!?/p>
時景笑了,說:“文聯主席那里我打過電話了,病歷卡上記的時間沒錯,史克生的說法是對的。不過我還是懷疑史克生是否真的看到了病歷。另外,面對姒玉,史克生好歹會說些什么,可屋里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也不正常呀?!睍r景分析道。妻子就喜歡他這種邏輯性極強的推理。
“要不是你多疑,我早把事情解決了?!睍r景說著心里卻想,史克生如果真的把姒玉給殺了,事后又供出到過自己家里,還真的會被扯進去。
“那我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茶花顯然比時景焦急。
“打110報警吧?!睍r景最后說。
“你是不是神經了?”茶花反對道,“你這是報復人家吧。對方要是知道我們把警察招來,有事倒好,沒事還不恨死我們?”
“我有辦法。”時景不再理會妻子,撥通了110。他盡量保持著冷靜把史克生的遭遇向110說了一遍,并且特別強調他和妻子的推測及可能發生的結果。
樓下老王的狗叫了起來。時景悄悄走到門邊,然后抬起手指放到唇邊輕輕噓了一聲。茶花趕了過來,即刻把眼睛貼在貓眼上。
“兩個警察?!辈杌拥卣f。
時景擠了過去,果然門外有兩個警察東張西望,接著其中一個掏出手槍,把子彈推上膛,放進褲兜里。樓道里出奇地安靜。
“我要出去幫他們。”時景壓低嗓門對妻子說。
“不行,你一出去不就證明是你報的警,有事也就罷了,沒事往后兩家怎么處。再說,兩個武裝警察還怕他們不成?”
時景想想也是,可他警覺著外面的動靜,把門推開一道縫。
兩個警察交換了一下眼神,一個警察開始叩門,好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史克生探出半個頭?!拔覀兪庆`秀派出所的,查一下暫住戶口?!本煺f著亮出工作證。時景沒聽清史克生的回答,好像要關門的樣子,門被警察強行推開,又迅速被后面的警察關上。
一切歸于寂靜。
等待的時間好長。時景和茶花一個用眼睛,一個用耳朵,關注著事態的發展。茶花問:“要是兩個警察斗不過史克生,我們要不要過去幫忙?”時景道:“那還用說,我要履行職責?!辈杌▎枺骸安皇钦f精神病人力氣很大,曉兵被人頂了差點兒發瘋,連著推開兩個同事,縱身從二樓跳了下去,竟沒有一點兒傷。”
一提這事就讓時景可惜。曉兵盡管總分第一,可還是讓人頂了,頂他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F在有些領導用人絕不避諱,直接而又肆無忌憚。好在同學開導,曉兵說他是練跑酷的,那點兒高度他如履平地。
大約十分鐘光景,他們對那邊可能發生的一切進行了種種猜想與推測,每一個畫面都充滿著暴力。直到想象力枯竭,茶花突然從貓眼里看到警察出來了。
“看到了什么?”時景問。
“警察表情怪怪的,一個還朝我們這邊笑笑?!?/p>
“帶走史克生沒有?”
“沒有?!?/p>
“這個史克生搞的什么鬼?!睍r景摸不著頭腦了。
“是不是我們讓警察白跑了?”
“我不知道?!?/p>
“警察白跑了會不會出賣我們?”茶花擔心地問道。
“你說什么呢,好的家庭是命,好的鄰居是福。把我們出賣給史克生,這種事警察不會做?!?/p>
茶花點頭表示認同。但是她想,警察來了又莫名其妙地走了,臨走前還朝這邊笑笑是什么意思。茶花想不明白,時景說:“證明平安無事。”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茶花朝門那邊望望,見沒動靜,有些心灰意冷,為剛才平白無故的激動感到好笑。
茶花正準備做飯,電話響了起來。時景拿起電話?!笆?10呀,是我是我,哦哦哦,哦哦……”時景聽著聽著竟是一臉尷尬。
放下電話,時景自嘲地笑了。茶花上來摟著他的脖子問:“警察怎么說?”
“警察說,史克生和姒玉正在屋里做愛!”
茶花的嘲笑讓時景感到無奈。茶花的嘲笑從來徹底、不留情面。茶花說有精神病的不是史克生,而是你時景;茶花還說,五年警察白當了,別人在里頭做愛你卻打110報警。茶花甚至懷疑這一切都是時景為了掩蓋和姒玉見不得人的事杜撰出來的。
時景細細回味與史克生見面的全過程,感覺史克生不會裝瘋賣傻,問題是警察的結論太離譜了。一個人不可能像變臉術那樣,在極短的時間里閃現著完全不同的臉孔。作家——精神病——兇殺——做愛。盡管史克生有藝術天分,畢竟不是千面觀音。但是作家自有作家的奇思妙想,史克生或許是在創作小說,他分別體驗著小說中不同的人物心態,順便把警察們痛痛快快地玩兒了一把。
一切都是猜測,一切都沒有證據。
對門屋里蕭瑟平靜,像是走了和尚的廟宇,木魚悄無聲息地臥著,空洞的山坳里更加空洞。貓眼里的口香糖沒再堵上。幾天來,時景特別留意對門的動靜,110的回復老在時景的耳邊回響,還伴隨著零零碎碎的畫面。事實已經證明,時景的擔憂是多余的,史克生在天堂里做愛,卻把他拖進地獄里煎熬。那天以后時景沒再見到過史克生,只是早晨上班在樓梯口遇到過姒玉。姒玉的表情像一碗清水,給人以素雅恬淡之感,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她與史克生的描述聯系起來。時景極力想忘記史克生告訴他的一切,或者把“精神病”一事當作一段殘忍的幽默,但是五天后驟然再起的風波,讓時景目瞪口呆。
那天他正在社區開項目警官座談會,主任講話期間他接到了茶花的電話,茶花變聲變調的嗓音讓時景感到吃驚。
“史克生被抓走了!”沒容時景回答,茶花像連珠炮般嚷道,“來了四個人,全是彪形大漢,手里拿著橡膠棍。史克生是被套在帆布衣里抓走的。他大叫掙扎著,用腳鉤著樓梯扶手不肯下樓,臉上全是血?!?/p>
時景腦層皮像過電一樣,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澳阍诼牄]!”那邊茶花大聲責問。時景說在聽。茶花說:“時景,我想哭!”時景問怎么了。茶花說:“史克生被拖下樓前使勁往我們這邊掙扎,還叫著警察和你的名字——你知道嗎?那些人用棍子狠狠地打了史克生。他暈過去前,往后仰著頭看著我們門上的貓眼,好像知道我在里面窺視。你知道那眼光像什么?”時景無言以對。“時景,像我們的奧巴馬。”茶花說不下去了。他們的寵物狗叫“奧巴馬”,一次散步時被車軋死了,死前“奧巴馬”流著淚,用驚惑與悲哀的目光望著茶花。
時景失魂落魄。對史克生遭遇的肯定、否定、再肯定,挑起了他更大的興趣。好在主持人不是他,他向同事請了假,開車往家里趕。
茶花的情緒抑郁寡歡,不過沒時景想象的那么糟,茶花的抑郁里帶著絲絲的興奮。茶花問時景看見地上的血沒有。時景答看到了,還有墻上蹭的鞋印。時景問茶花姒玉在不在家,茶花搖搖頭說沒看見。時景問茶花有沒有出去勸阻。茶花瞪著眼說:“我敢嗎,那是廝殺,那幫人說不定把我也綁了去?!?/p>
時景說:“你又不是精神病人,綁你干什么?”
茶花說:“史克生是精神病人嗎?”
時景無言以對。茶花告訴時景,他們擊暈史克生后,抬著他下了樓梯,老王家的狗一直叫個不停。但除了樓梯上急促的喘息,沒一家開門出來阻攔。茶花說,她從窗戶看著他被扔進車,車后門有紅十字,她記下了車牌號碼。
時景總覺得事情不對,史克生是被強行弄進精神病院的,他到底有沒有病只有妻子姒玉知道。畢竟,姒玉才是他唯一的監護人。不過史克生再次被抓,證實了他講述的全部事實。史克生的確是被姒玉送進精神病院的,至于姒玉的動機和警察的處警結論,時景無法理解。
茶花說:“時景,我受不了那男人哀怨的眼神,我們應當幫助史克生,他畢竟是作家,還是我們的鄰居,作家和鄰居怎么能接受這樣的污辱呀!你得拿個主意。”
時景說:“警察執法講的是規范,姒玉沒有報案,警察就很難介入。”
“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姒玉想借精神病院的手整死史克生,你也不管嗎?”
時景心想,重要的是與姒玉交流,聽聽她的想法,再確定行動方向。
時景其實去過蘋郊精神病康復醫院,那是兩年前社區里發生的一起精神病殺人案件。那個家庭已被患有精神病的兒子折騰得一片灰色,再也無力承擔被害人賠償和治療的費用。時景跑前跑后,在政法委為被害人爭取了司法救助金,又通過精神病醫院免去了一部分治療的費用。那時,他與醫院的領導有過接觸。
時景決定干預這件事,只是與史克生非親非故,代表不了誰;如果以警察的身份到精神病醫院,一旦受阻便會節外生枝。再說,如果真的是姒玉把史克生弄進去的,背著她去醫院調查,她會作何感想?
時景想了想對茶花說:“還是先和姒玉談談?!?/p>
做出這樣的決定后,時景和妻子安安靜靜吃了頓晚飯。
晚上七點,時景和茶花站在姒玉門前,門上的貓眼圓圓的,里面像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兩道門之間雖然幾步之遙,此刻卻變得異常遙遠。時景有過片刻的遲疑,茶花卻輕輕地叩了門。好一會兒門開了,姒玉穿著睡袍、盤著發髻出現在門口,看到時景夫妻愣了一下,而后像是才認出他們是鄰居,臉上擠出一絲笑。
“我們可以進來嗎?”茶花小心翼翼對姒玉道。
“當然,我們是鄰居?!辨τ衿届o地答道。姒玉知道時景的身份,卻只說是“鄰居”,這讓時景冷靜了下來。
姒玉屋里掛著多種多樣的燈籠,沙發上堆著大大小小的布娃娃,把房間弄得熱熱鬧鬧。時景不禁想起了姒玉工作的殯儀館,她成天面對骨灰盒和冰冷的尸體,家里的布置,倒也顯示出內心的渴求與精神上的期望。茶花抱起了一個洋娃娃,和時景坐在沙發上,謝了茶水。看到姒玉平靜的樣子,時景懷疑史克生被綁她是否知道。
“我們過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這是時景和茶花商定的開場白?!跋挛缢狞c鐘,你丈夫被人強行綁走了。”
聽了這話,姒玉表情頓顯痛苦狀。片刻她才說:“不是綁走,是送他去治病?!?/p>
“你丈夫得了什么???”時景一副詢問的模樣,開了頭往下的話就好說多了。
“精神病。他虐待我,還想殺我,讓日子沒法過下去?!辨τ褚廊黄届o地說。
“呀,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怎么不知道,時景,你聽到聲音沒?”茶花像模像樣插話問道。
“是呀,是呀,我們都沒聽到?!睍r景應著茶花的話。
“這是史克生的高明之處?!辨τ褡旖巧蠏熘湫Γ桓弊R破他們倆的模樣。
時景遲疑了一下,他沒有證據證明史克生沒有施暴。他想了一下說:“那你向有關部門反映過嗎,比如社區或是市婦聯、派出所警察?!?/p>
姒玉不屑一顧,扭動了一下身子。側面的燈光打在她身上,透出她赤裸的胴體。茶花顯然也看到了,拉了時景一把,用身子擋住他的視線說:“真要是那樣,你得讓別人知道你丈夫虐待你,才有證據向有關部門反映,讓大家幫助史克生回心轉意,他是作家呀!”
姒玉扭頭望著茶花,一股厭倦的表情寫在了她的臉上。茶花的話顯然讓她覺得不舒服了?!澳憧催^我丈夫寫的小說嗎?”她冷冷問道。
茶花搖搖頭。
“他把什么都寫在里面了。”姒玉說著痛苦地凝視著那盞蘇州燈籠?!澳銈儾恢?,更不會理解,他的病灶讓我痛苦萬分,我還要把這種痛苦強加給鄰居或是別的什么人嗎?”姒玉說著,一縷發絲落了下來掉進脖子里,潔白的面頰上流下晶瑩的淚水。
茶花用手攬著姒玉的背道:“那你怎么辦?不如離婚,讓他一輩子待在精神病院里。”
姒玉再一次用不滿的眼光看著茶花,好一陣子才說:“他是病人呀,我怎么能拋棄他?!?/p>
時景扯扯妻子衣角。從姒玉那里他已經知道史克生的確是被妻子送進精神病院的。如果史克生真的有病,一切都正常不過。時景站起身子,搶在話意正濃的妻子前面說:“你丈夫的遭遇真是不幸,不過你也別太難過,要保重身子,相信醫院一定能治好他的病。”說著拉起茶花離開了姒玉的家。
關上自家門,時景噓了一口氣。茶花說:“那么好的身材,也不多看兩眼?!?/p>
“你沒看出來,再往下問,她就會懷疑到你身上了。”
“這女人挺可憐,那么多年沒生一男半女,心里的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還每天煮雞蛋給丈夫吃,巴望著他成為作家,現在成了,倒把他喂出精神病來了。到頭來是雞飛蛋打。”茶花說著嘆了一口氣,打開電視機。
時景沒表態,心里覺得怪怪的。姒玉的目光恍惚,神情飄忽不定。她說史克生把什么都寫進書里了。他的處女作《陶土殼的新聞》,時景在市文聯看到過,里面寫到農民陶土殼酷愛文學,因為寫作被關進牢里,就把小說寫在被里的反面。出獄后,妻子為給丈夫買稿紙,竟和村書記睡覺,卻被想當書記的村長抓了個正著。妻子被剪掉頭發扒光衣服游街,脖子上還掛著一只破鞋。文化大革命結束,陶土殼終于發表作品并且陶醉在瘋狂的幸福里時,妻子卻靜靜地切腕自殺了。那個故事寫得凄婉動人,講述了生存與死亡這個永恒的主題。但是姒玉今天的話,讓時景想起史克生發表作品時姒玉悄悄躲在屋里哭的情景,不覺倒吸一口冷氣。他拿史克生在自己屋里敘述遭遇時的神態和姒玉比較,盡管史克生顯得有些狂躁,畢竟流露著許許多多的真情,而姒玉身上,一點兒人情味都看不到。
“你怎么不吱聲呀。”茶花見時景沒反應,推了他一下,“你不信史克生有精神病?”
“是的,不信。”
“可是姒玉說得明明白白的呀?!?/p>
“我想明天去康復醫院。”時景沒說出自己的想法,相信茶花也不會理解。
時景向所長請了假,又去靈秀派出所查詢了處警結果。他雖然沒穿警服,衣袋里卻揣著警官證。趕到蘋郊精神病醫院已經是上午十點鐘了。正對醫院大門,立著一塊褐色大石頭,上刻有狂草“以人為本”四個大字。院子中央綠化帶種著樹木,裸露的泥土尚未鋪上草皮。院子里停著一輛印有紅十字的救護車,車號正是茶花告訴時景的。大門右側是門診,左側是住院部,往里延伸分一區二區三區四區,從樓下可看見鐵窗里一張張蒼白的面孔和一雙雙失神的眼睛。時景知道,第四區是重癥區,也就是精神病區,收著患有精神分裂癥、躁狂癥的病人。時景在住院部服務臺詢問處了解史克生的情況,被告知史克生屬重危急病人,一般先送入急診搶救室救治,然后辦理入院證和相關手續。
住院部過道陰森森的,特有的氣味刺激著時景的神經。那種氣味史克生身上有過,他一下子把史克生和精神病院聯系起來,腦子里便閃爍著史克生被肢解的畫面,個個像畢加索畫里的人一般?!爸匚<辈∪恕保鞘鞘裁锤拍??茶花說史克生是被套上拘束衣并被擊暈后才抬上車的,醫生擊打他是因為他的躁狂,躁狂并且被擊暈的精神病算是重癥吧?但是從史克生的角度來說,一個好端端的人被無故捆綁擊打,攤到誰的身上,再掙扎、反抗甚至是自衛都自然不過了。
進了四病區,搶救室里卻沒人。一個胖胖的保潔員在打掃衛生,她說那個病人被送進重癥室單間里了。
重癥室是封閉的,護士站和醫生辦公室設在外面。
“我想探視史克生?!睍r景徑直對醫生道。醫生是位四十開外的男子,胸前的牌子表明他是主治醫生,姓王。
王醫生看了時景一眼:“你是誰?”
“我是他的親戚?!?/p>
“什么親戚?”
“遠房的?!?/p>
王醫生沒再抬頭:“除了老婆,史克生沒有親戚,他的家人全死光了?!?/p>
時景沒想到王醫生對史克生的家史這么了解,而且直言不諱?!拔抑幌肟纯词房松??!彼f。
“醫院有規定,不是直系親屬不能探視,何況史克生是重癥病人,為保證治療效果,嚴禁與外人見面?!蓖踽t生的回答干凈利落。
這一切是時景想到的,他自然不會輕易放棄?!澳阒绬幔渴房松侵骷摇!睍r景試圖說服王醫生。
“他就是曹雪芹,活著會生病,死了軀體也會腐爛?!?/p>
王醫生的話把時景噎在那兒?!澳阍趺茨苓@樣說話?”半天他才扯起喉嚨大聲嚷起來。
“你再胡攪蠻纏我就叫保安了?!贬t生嗓門比時景還大。
時景咽下唾沫,逼著自己鎮靜下來?!拔也幌牒湍銧幊?,我從市區趕到這里,只想見見史克生,沒必要無事生非?!睍r景緩緩道。他很想亮明身份,只是沒想好怎么解釋警察介入的理由。
醫生沒再理他,把他當作身邊的茶幾板凳晾在那兒,弄得時景進退兩難。
過了好一會兒,王醫生見時景沒走開,便在一部紅色電話上按了一下。兩名保安出現在他的身后,一邊一個架著他的胳膊?!澳闶遣皇且蚕脒M去!”保安惡狠狠道。時景剛想喊叫,突然想起史克生的話,如果掙扎,真的會被當成躁狂癥病人送進搶救室,那樣,事情將無法收拾。
“好好好。”時景像俘虜一樣舉起雙手道?!拔也挥媚銈儎邮郑抑皇窍胍娨灰娛房松?。我了解他,他沒有精神病,這里面肯定有誤解?!睍r景知道,這話在他們聽來就像是病人夢囈。他與史克生非親非故,卻在精神病醫生面前說他的重癥病人沒病。果然,王醫生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那么你有精神病?!蓖踽t生說完揮揮手。
不管時景怎么反抗,他還是被保安挾持著扔到醫院門外。
門在他身后關上了,透過鐵門,時景看到院落里的樹木仿佛靜止了,知了也悄悄屏氣凝聲。樓上鐵窗里印著一張張蒼白的臉,他們有的揮舞著手,有的在嗷嗷直叫。時景覺得心灰意冷,更多的是狼狽與羞辱,自從當警察以來,第一次像現在這樣被人當犯人架著攆走。如果剛才亮明身份,保安也許會住手,但是一個警察私自闖進精神病院惹是生非,帶來的怕是更多的麻煩。時景從自身的遭遇想到里面的史克生,心里沉甸甸的。一個正常的大男人被綁著像牲畜一樣受著棍擊,然后叫比自己小的醫生為“媽媽”,他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史克生是市里的知名作家呀!而時景作為警察和鄰居卻無可奈何。
茶花聽完敘述,傷心了一會兒。茶花歷來喜歡有男人味的男人,喜歡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男人。因此,警察的身份永遠讓茶花著迷。
茶花說:“明天我和你一起去?!?/p>
時景說:“我們倆都被關進去,誰來做我們的監護人?”
茶花一臉沮喪道:“你想放棄?”
時景說:“暫時也沒好法子。”
第二天,時景找到曉兵,給曉兵講了史克生的故事和自己的遭遇。自從副處崗位被美女頂了之后,曉兵變得沉默寡言,公開場合很少發表言論,即便是同學在一塊兒,曉兵也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裝起高深來。時景說,人就是要摔打摔打才能成熟起來,就像孩子,跌得多,長得也快。聽完史克生的故事,曉兵沒有馬上表態。時景望著曉兵,目光有一種期待。好些時間曉兵才問道:“這是不是警察管轄的范圍?”時景答:“至少現在還不是?!睍员f:“就是說警察目前還沒有立案依據。”時景點點頭。曉兵道:“如此說來,你是多管閑事。”時景道:“我們畢竟是鄰居。”曉兵想了想道:“你是想告訴我,如果史克生的妻子姒玉不報案,你們就沒有介入的理由;而史克生在他妻子報案之前有被害的可能。換句話說,姒玉因為某種動機想借助精神病醫院殺害自己的丈夫。”時景答:“盡管繞口,基本就是這個意思。”曉兵說:“還是要先見到史克生本人,如果他真的沒病,可以通過政協直接干預。那樣,你也有一個立案的理由。”時景問:“具體怎么做?”曉兵沒回答,接了個電話出去了。
曉兵大學學的是文秘,還是個文學愛好者,時景當時把《陶土殼的新聞》推薦給他時,弄得他們夫妻痛哭流涕。曉兵說,文學的魅力有時比職位更讓人心動。不過曉兵三天里一直沒有吭氣,讓時景心里沒一點兒底。
那天晚上時景值班,早上八點半處理完兩起治安案件后,他便接到了曉兵的電話。曉兵告訴他九點鐘出發,去蘋郊精神病康復醫院考察。不知為什么,聽了曉兵的話時景眼眶一熱,竟然半天說不出話。當曉兵在電話里“喂喂”叫時,時景才問道:“我算什么身份呀?”曉兵說:“你就是政協特邀的監督員?!?/p>
到了政協樓下時景傻了,沒想到曉兵會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他說動了政協副主席、教科文委主任、社科和法制委員會主任、市衛生局副局長,電視臺的攝影師和報社的專欄記者也來了。大家上了一輛中型豪華面包,浩浩蕩蕩往城外駛去。
時景坐在曉兵身邊,有些心虛。曉兵笑笑說:“你知道,那種地方是個宣傳死角,現在精神病市場競爭激烈,為了搶占病源,鄰市把精神病醫院設到市交界線上了,廣告做到了全省、全國。我們也得大張旗鼓地宣傳宣傳自己。院長聽到我們去的消息高興得不得了,說:‘宣傳多多,病源多多?!麄儨蕚鋬商炝?,到那里你該干什么干什么?!?/p>
時景心里暖暖的,不得不佩服曉兵的這一手。
蘋郊精神病院完全不是三天前的模樣,大門上懸掛著橫幅標語“熱烈歡迎市政協領導蒞臨檢查指導”。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護士面帶笑容夾道歡迎,裸露的泥土覆蓋上了綠油油的草皮。時景一眼看到重癥室里的王醫生,好在他沒認出自己。會議室在門診部的二樓,檢查的程序和通常的一樣,先聽匯報后領導作指示,然后是參觀。會間曉兵與院長說了一通話,又把時景叫了出去。院長對時景說:“你先等等?!睕]一會兒院長帶來了王醫生。當時景說到史克生名字的時候,王醫生愣了一下道:“歡迎您來指導。”時景什么也沒回答。王醫生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對今天的陣勢很有心得,別人不提自己不會無端提起。他帶著時景一直進到四區醫生辦公室,拿出了厚厚的病歷卡交給時景。時景細細看著,王醫生一聲不吭坐在一旁,不卑不亢。
“史克生從沒看過門診,你們怎么認定他有精神病?”第一次就診記錄果然和史克生說的一樣,而且一字不差。
“時主任(今天時景成了主任),有心理疾病的人往往不會承認自己有病,尤其是躁狂型精神病患者,幾乎沒有一個會主動配合家屬或醫生進行診療的。躁狂型精神病不僅會危害社會,同時也會給自己、家人造成傷害。很多家屬或監護人被折磨得痛苦不堪,他們在無奈的情況下,私下里把病人的情況告訴醫生,一切由著醫生去處理。這樣的情況,在躁狂型精神病里占了絕大多數。”
“你們不經過檢查,就對病人進行治療嗎?”時景終于大膽提問題了。
王醫生道:“很多病人被強行送進醫院往往是病發時,對這樣的情況我們醫院有規定,先采取搶救性措施,迫使病人安靜下來,然后實行常規檢查與治療。史克生就屬于這種情況。”
“史克生第一次被送進醫院,十天后不是好了嗎?為什么第二次又把他弄進來,而且是打暈后抬到車上的?!睍r景直截了當問道。
“第一次住院,通過我們藥物治療和心理輔導,史克生的病情得到有效的控制。我們從有利于病人健康出發,讓史克生暫時回家調養,這并不意味著病人病愈出院??磥懋敃r的決定是錯誤的,這個錯誤導致史克生病情第二次復發,而且嚴重程度超過前一次。至于使用橡膠棍,只是不得已的一種保護性措施?!蓖踽t生的回答條理清晰、雄辯。
“你們怎么知道的?”時景的口氣越來越嚴厲,有點兒像審問,好在王醫生今天很有耐心。
“是病人家屬通知我們的。史克生回去后,對妻子百般毆打,還要用刀行兇,所以要求我們將她丈夫回收住院。作為唯一的監護人,家屬的做法沒有錯?!?/p>
“王醫生,我是史克生的鄰居。直到史克生被送到精神病院那天,我從來沒有聽到他們夫妻之間有過爭吵,更不用說打架動刀子了。史克生從這里回去后跑到我家里,訴說了他的遭遇。他的思維清晰,表達得體,沒有任何精神障礙。我當時還擔心,受了委屈的史克生會對妻子大打出手,甚至造成傷害,因此在他妻子回家后我還報了警。但是處警的警察告訴我,他們夫妻見面后在家里做愛。為此我還專門去了派出所,查到了處警記錄。史克生在家的幾天里,姒玉照常上班,家里沒發生任何爭吵,直到你們第二次將史克生打暈后弄進來?!睍r景有些激動。
王醫生望著他,口氣平緩地說:“病歷您剛才都看過了,第二次同樣是監護人的請求。史克生到了精神病院后,他家屬還送來了衣服。至于警察說的,他們畢竟不是醫生。再說了,妻子同床共枕,比外人更了解自己的丈夫?!?/p>
王醫生說完起身打開柜子,從里面拿出來一張物品清單,時景看到上面記載著姒玉送來的衣物登記,有棉襖、毛衣和棉鞋之類,他心里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什么季節呀,姒玉是想把史克生一生都留在精神病院里。時景沉默了一會兒強調說:“你知道,史克生是位有才華的作家?!?/p>
“作家得精神疾病的幾率會更高一些。”
“我的意思是,史克生沒??!”
“沒病,難道他妻子有病?”王醫生很專業地說道,“她才是唯一的監護人呀,誰會把沒病的丈夫送進精神病醫院?這可不是老年福利院,治療是要花錢的?!蓖踽t生的口氣生硬起來,說完看看時景,嘴角掛起一絲訕笑。
時景被說得一臉尷尬,竟然想起妻子茶花的挖苦。
“有沒有這樣的可能,為了個人的目的,妻子暗地里向精神病院謊報丈夫的病情,借助醫院的手達到自己的目的?!睍r景緊接著問道。
“您說的是謀殺?那樣的話兇手應當是妻子;不過您別忽視了一個環節,醫院也要進行病情檢查的,除非您把醫生也當作同謀。那樣,就是警察的職責了?!?/p>
時景全盤衡量,自己沒法說服王醫生,要不是今天的檢查陣勢,時景相信早就被保安扔到外面或者關進重癥室了。于是他提出最后的要求:“我想見見史克生?!?/p>
醫生顯出驚訝的表情,然后壓住自己的情緒道:“時主任,史克生處于重度病期,不適合見面?!?/p>
時景說:“你可以一同去,我會向你證明史克生沒病?!?/p>
“證明史克生有病沒病的是醫生?!蓖踽t生顯然有些不耐煩了。
“王醫生,這是我來的目的之一?!睍r景咬住不放。
王醫生望著他,像是在權衡利弊。時景接著說:“新聞有它的雙重性,我不希望在對你們醫院的宣傳中出現反面的聲音。再說,如果別的精神病醫院抓住這一點做文章,那樣,我們今天的活動就失去全部意義了?!?/p>
王醫生抬眼看了時景好一會兒,然后說道:“我實話告訴您 ,史克生的情況很不好,進去對您會有危險。昨天,他的病情稍稍穩定,我們對他進行心理輔導,沒想到他竟然打傷了女醫生?!?/p>
時景正要開口,后面傳來了腳步聲,是檢查組的一班人到了重癥室。曉兵看到時景高聲叫道:“倆同學沒完沒了地聊,可別忘記時間呀。”時景扭頭朝他揮手,意思是快了。轉臉對王醫生說:“你陪我見見史克生,這對你并不難。不然的話你我在檢查團面前都會難堪。”時景的話說得斬釘截鐵,沒一點兒商量余地。王醫生聽了沒再說話。他順手從抽屜里拿出鑰匙,一撩白大褂離開座位。時景跟著他拐過一條走廊,走到一扇鐵門前。
門開了,房間不大,里頭有一張床,床上空空的。走進房間,地上有一溜溜黑印,像是膠鞋磨出的痕跡。時景曾聽說精神病人常在水泥地上撒尿,用膠鞋摩擦后蘸著在墻上畫畫,這情形和看守所有幾分相似。時景目光在房間里搜索,看到門后蜷縮成一團的史克生。他的身邊散亂著許多白紙,還有一支支被折斷的水筆。史克生的襯衫破破爛爛,沾有不少血跡,花白的頭發豎在那兒,眼睛里充滿恐怖的表情。時景的心顫栗了一下,低下身子道:“史克生,是我,我是時景?!?/p>
史克生沒有理會時景。一雙無神的眼睛越過他的肩膀望著王醫生道:“筆,我要筆。”
時景回頭看了一眼王醫生,他聳聳肩膀,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他一直鬧著要寫小說,他的病和小說有關。寫作不利于他的治療,但是考慮到穩定情緒,我們給了他紙,沒給他有水的筆,這樣就可以挫敗他寫作的信心,讓他覺得自己永遠失去了創作能力?!?/p>
時景怒不可遏,道:“你知道史克生有多少年創作史嗎!”
醫生搖搖頭。
“二十六年!”時景的喊叫在房間里回響,讓王醫生倒退了兩步?!拔也恢滥愕闹委熓遣皇菍β?,不讓他寫作等于病上加病。”時景頓了頓,克制著情緒道,“請你先在門口待一會兒,我不會有事?!?/p>
王醫生猶豫了一下,還是退了出去。
“我就在門外?!彼f。
時景伸手去扶史克生,這才發現他的腳被鎖鏈固定在地上。“克生是我,我是你鄰居小時呀?!睍r景彎下身子,重復著剛才的話。史克生表情蒼白如同一張人物肖像,對時景的話沒有一點兒反應。“史克生,你不認識我了?我是你鄰居,我夫人叫茶花,我是茶花的丈夫,是一名警察。我知道你沒病,一切不過是誤會。還記得幾天前在我家里嗎?你向我講述你的遭遇,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后來警察到過你家,那是我報的案,警察看到你與妻子做愛。這一切才過去幾天呀,你怎么可能不認識我!”時景使勁地搖晃著史克生的肩膀,失控地大叫起來。
鐵鏈的摩擦聲同時響起。
史克生還是那副表情,眼睛像兩個深邃的洞穴。
時景不信史克生真會瘋,這太殘酷了。這不僅貶低了他的判斷力,證明他在無理取鬧,曉兵那里也無法交代。時景不停地勸著,有好一陣他似乎走神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思緒的游離,讓他的行為完全失控。他仿佛看到史克生的目光中顯出驚慌、恐懼,一個彪形大漢站在他的身后,舉起粗大的棍子,張開網一樣大小的拘束衣。
“你有精神病。”史克生的嘴動了一下,時景聽到了絲線般的聲音。
時景幡然醒悟,目睹史克生一臉驚恐的表情。時景從地上抓起紙對史克生說:“克生,你是作家,你是市里唯一能在北京的刊物上發表小說的作家,你不可能會得病。史克生,只要你告訴我你沒病,我就能把你弄出去,我能做到!”時景的聲音一定是歇斯底里了。
史克生失神的眼睛長久地望著時景,白色的眼球爬著蚯蚓一樣的血絲,像一幅沒有疆域的地圖。好長時間他像是明白了時景的話,遲疑地舉起一只手,指著墻上畫的門說道:“從那里逃出去,我有鑰匙。”史克生的手一直就這么舉著,嘴角流下了涎水。時景抬頭看看四周,潔白的墻上畫著一扇扇門,那些門畫得并不大,但足以讓一個人從那里鉆出去,外頭有明媚的陽光,天空好像很美。

他看看地上發黑的膠鞋痕跡,相信那些門是許許多多病人的杰作!時景的心里一陣陣顫栗。
“史克生,我帶你出去,你是作家,你是一個真正的作家!”
聽了時景的話,史克生重新蜷起身子,把頭深深埋在兩腿之間。
“這里挺好。”時景聽到地底下發出一個沉重的聲音。
時景身后的門開了,有一股涼颼颼的風鉆進他的胯下,太陽被玻璃反射進房間,落在一只盛水的碗里。
時景知道王醫生站在他的身后……
午餐很豐盛,但時景滴酒未進。他不知道自己在吃著什么,這些化作美酒佳肴的錢,仿佛是那些沒有靈魂的肉體的贈品。
曉兵見他情緒不高,只字未提史克生的事。院長喝得紅光滿面,還不停地勸酒,接著是酩酊大醉。時景心里想著史克生,便恨起姒玉來。鄰居近兩年,姒玉給過時景兩個赤裸的畫面,卻讓他無法了解她詭異行為的動機。也許,傷害別人本來不需要動機,人是世界上唯一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給別人制造痛苦的靈長類動物,尤其是女人。
史克生的病終于成了事實。
這天晚上時景對茶花講述了醫院里的一切。她傷心地問:“史克生真的有精神???”
時景無言以對。
茶花沉寂了半晌突然道:“我告訴姒玉去,看她還說什么?!彼齼裳鄣芍鴮γ?,口氣狠狠的。茶花做出這樣的決定,符合她的性格,時景知道勸她沒用。茶花風風火火拉開房門沖了出去。她的冒失,倒給時景一個回旋余地,萬一把事情搞砸了,時景這里還有一條退路。
茶花敲門堅定而又固執,強烈的節奏在樓道里回蕩,像一聲聲憤怒的吶喊。時景心情有些緊張,不知接下去會發生什么。伴著老王家的聲聲狗吠,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樓下響起。
“你敲什么呀,家里沒人?!?老王道。
“人呢?”茶花顯然有些吃驚。
“老公被送進精神病院,老婆下午自殺了。”
劇烈的驚詫令時景從沙發上躍起,緊接著樓下砰的關門聲淹沒了最后一聲狗叫。走到門外,茶花呆呆地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無所適從。姒玉自殺,是茶花也是時景都沒想到的。一直以來她安適靜謐,怡然自得,沒有一點兒尋短見的跡象,現在卻毅然拋棄眼前的一切,無所顧忌地自殺了。
茶花淚盈于睫,時景摟過茶花,她像孩子一樣倚在他懷里:“時景,怎么會這樣,姒玉的死和咱們有關嗎?”時景也不知所措,他不能肯定也不能否定茶花的提問。
時景回頭看看眼前那扇門,里頭寧靜依然,他腦子里閃爍著凌亂的畫面:骨灰盒——煮蛋——花圈——裸體撕書——哀樂——精神病院——哭聲——家里的裝飾——自殺……他想從這些毫不相干的畫面里找出合理的答案,一切都是白費心機。
時景突然覺得自己這個警察當得特別窩囊。
時景攙著妻子回到家里,妻子問:“時景,你還記得姒玉說的嗎?”
“什么?”
“她說書里寫著的,都寫著什么?”
時景向茶花講述了小說《陶土殼的新聞》里的故事。
“這么說,姒玉的自殺和小說里面寫的有關,陶土殼的妻子是在丈夫成功后自殺的呀!”妻子茶花像是恍然大悟。
時景同樣不能肯定妻子的推測,也沒有反駁的理由,他畢竟不是心理醫生。姒玉的自殺,結束了這個家庭所有的夢想,也埋葬了一個個無法破譯的謎團,就像對面關著的門,神秘莫測而又暗藏玄機。
茶花問:“姒玉死了,史克生怎么辦?”
“不知道?!睍r景疲倦地答道。他沒把握史克生能在精神病院治好精神病,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史克生面前鋪著厚厚的白紙,他手中那支筆再也無法寫出一個字。病房墻上畫滿了大大小小的門,史克生卻永遠不能從其中任何一扇門走向灑滿陽光的大地。
時景倒退著回到房間?;秀遍g看到姒玉光著身子,在房間里撕著刊有史克生小說的雜志,動作優雅而又落寞。燈籠里的火苗忽明忽暗地跳躍,像一群無家可歸的幽靈在荒郊草莽中飄游,是天堂,也是地獄。冥暗中,姒玉手里的雜志變成了鋒利的刀,刀口無情地切向自己的手腕,一注殷紅的血噴灑在她潔白的睡裙上,猶如朵朵飄零的花瓣。時景驚恐萬狀,想起了史克生對姒玉的擔憂,想起他深邃無神的眼睛和長長胳膊上的粗大的骨節,心頭襲過陣陣隱痛。
一個警察,連鄰居的忙都幫不上,何以幫助天下人?這是時景五年警察生涯里最刻骨銘心的遭遇。也許,在時景心里,只有是非與法律,這里有一條顯而易見的界線,但是在姒玉與史克生身上,時景卻很難辨識。經驗與常識告訴他,毀掉史克生的是姒玉的愛。在她心里,史克生永遠屬于嬰兒,一個每天為之煮著雞蛋對她百般依賴甚至唯命是從的嬰兒。她一邊希望史克生成功,卻無法忍受史克生脫離她獨自前行并且越走越遠。從史克生發表作品的那一刻開始,姒玉感到了可怕的威脅:西裝革履、學術會議、年輕美貌的文學女青年。這一切遠離她而存在,如一把把尖刀扎進她的胸膛,她陷入了惶恐、絕望中不能自拔,癔病之中她的精神在坍塌,在質變,于是,她選擇了獨自占有史克生最現實的方式。
到現在,時景都無法判斷他的介入對史克生悲慘的結局意味著什么,或許促使一個結果的到來,或許什么也改變不了。
正想著,時景接到了所長的電話,說他的管區一個精神病人砍傷了父母,讓他與精神病醫院協調一下,先把他弄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