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容海
人物簡介
盧樂山,1917年生于天津,祖籍湖北沔陽。出身教育世家,北京師范大學學前教育系教授,新中國學前教育學科的重要奠基人。曾任第六屆民盟中央委員會常委兼婦女委員會主任、第六屆全國婦聯副主席、第一任全國家庭教育學會會長、中國學前教育研究會顧問、中國老教授協會學前教育研究所名譽所長等職。
接續祖輩的夢
時光回溯到盧樂山出生前十二年,光緒三十一(1905)年夏天,嚴氏女塾的學生,盧樂山的母親嚴智閑,正在天津城西北角的嚴宅和姐妹們玩沙包,這一年,她未滿14歲。令嚴智閑驚奇的是,繼父親嚴修兩次赴日本教育考察之后,今年家里忽然漂洋過海來了位年輕的東洋女子,住在家里大有不走了的意思。姑姑跑前跑后照料,母親天天親自陪同吃飯,就連自己那身為直隸學務處總理且馬上就要榮升為學部侍郎的父親大人也對這位名叫大野鈴子的日本女子恭敬有加。很快,嚴宅的中央位置蓋起了一座活動室,用玻璃做的頂部,高大的窗戶,寬敞、干凈、明亮,墻角邊擺著一架風琴,四周掛滿了各種動植物的掛圖。大野鈴子入主其間,登堂當起了教習,主講幼兒保育、音樂、手工和兒童游戲。姑姑華嚴淑琳作監督,夫子先生張伯苓和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長兄擔任普通課教習。不多久,嚴智閑便接到父親的指示,自己和姐姐嚴智蠲、嚴智圓以及張祝春、劉清揚、韓升華、韓詠華等女同學悉數被派往其間學習。這座被時人稱為“嚴氏保姆講習所”的機構,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所幼兒師范性質的教育機構。同年冬,附設的蒙養園也建了起來。自此,三年前嚴修第一次游歷日本時,在日記本中暗暗記下的“甚矣,幼稚園之為益大也”的感嘆,終于夢想成真。就這樣,中國學前教育史上,永遠地刻上了創辦人嚴修及其“嚴氏保姆講習所”的名字。
也許是英雄所見略同,兩年后的光緒三十三(1907)年,盧樂山的祖父,時任直隸首任提學使的盧靖也開辦了“盧氏幼稚園”。同在天津城的嚴、盧這兩株幼兒教育幼苗互相護持,不斷擴大影響,推動天津的幼兒教育走在了晚清中國的前列。
再之后兩年,嚴修、盧靖這兩位中國幼教事業的功臣,結成兒女親家——盧樂山尚未出世,便與幼兒教育結下了不解之緣。由于祖輩的影響,盧樂山的父母一輩和姐妹中從事幼兒教育的非常多。每每追述這一段歲月,一向低調、謙遜的她也止不住心中的自豪:“外祖父肯跟孩子玩,有時也教我們娃娃游戲”;“我小時候學過的《公雞打鳴》等歌曲即由大舅父嚴智崇翻譯,民國時期在幼稚園流傳很廣”;“母親是嚴氏女塾和保姆講習所的第一屆學生,畢業后在北京蒙養園任教,她屬于我國最早的一批學前教育工作者”;“姑姑盧定生去了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學習,學的就是幼稚教育”;“我的兩位表姐嚴仁菊、嚴仁清,她們倆在北京貝滿女中附屬幼稚師范學校畢業后都教幼稚園,仁菊在我們盧家的幼稚園教,仁清在嚴家的幼稚園教”……當問到當初為什么選擇幼兒教育作為自己一生的事業時,盧樂山并不直接回答,總是微笑著把上述話再說一遍。在她看來,自己學習幼兒教育,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就像子承父業,責無旁貸一樣。
從燕京走上幼教路
“燕京是我最喜歡的學校。”一提到燕京大學,盧樂山開宗明義先拋出這句話,眼中流露出奇異的興奮,“她給了我一個終身為之的幼兒教育專業。從燕大第一學年起,我正式跨入幼兒教育行列,之后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幼教事業。”
在經歷了南開女中六年的學習生活之后,1934年,年僅17歲的盧樂山考上了燕京大學。燕京大學在司徒雷登多年的苦心經營下,成為民國時期發展最快、辦學最成功的教會大學,此時正值鼎盛時期。當時的幼兒教育師資,基本上還是依靠中學程度的各地幼稚師范學校提供。燕京大學則于1932年在全國率先開設了幼兒教育的本科專業。得知燕京有幼教本科專業后,盧樂山立即選擇了幼兒教育作為自己的主修。雖說燕京幼教剛剛創建,師資較弱,但教育系陣容強大,人才濟濟。校長陸志韋先生親自給本科生上普通心理學,司徒雷登的助理劉廷芳講授教育心理學,文學院院長兼教育系主任周學章講教育概論和教育測量學,美國人、教育系創系主任高厚德講授教育史。
而盧樂山最有興趣最喜歡的課,要數夏仁德(RandolphC.Sailer)先生講授的心理衛生課。這門課包含夏仁德在多年的教學中收集的個案研究范例,對盧樂山非常有啟發。尤其是在教學過程中,夏仁德對每一位學生都要進行個別談話,共同分析他們的個人作業。在與夏仁德的交流中,盧樂山吐露了自己一向只知道聽話、依賴性強、遇事退縮,對自己學習和日后的工作缺乏自信的困惑。夏仁德仔細分析后,認為盧樂山選擇學前教育專業是非常合適的。因為大人在小孩子面前不會有依賴心理,和幼兒相處可以鍛煉自己的獨立工作能力,增加自信和勇氣。夏仁德的鼓勵給了盧樂山動力,極大地堅定了她對從事幼教工作的信心。
大四那年,本該在校內附屬幼兒園實習的盧樂山,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計劃。她看到校內幼兒園里的孩子大多是大學教師子弟,他們家庭條件好,有教養,懂禮貌,愛清潔,又在幼兒園里受到良好的教育,過著愉快的生活。但校外成府街上有些貧苦人家的孩子,整天在外邊閑游、打鬧,身上很臟,有了鼻涕用袖子抹,有時見了人還說些臟話,往人身上吐口水。而家長對這些小孩一般不管,看見小孩闖禍了,就“啪啪”打兩個耳光,轟開就是了。“我就感覺燕京大學這墻里邊和墻外邊差距太大了,如果我們不去主動教育的話,這些窮人家孩子是沒有機會也上不起學的,甚至連他們的父母也不覺得有這個需要。”想起祖父、外祖父以及老師們平日的教誨,盧樂山暗自下了決心。
于是在老師曾繡香的鼓勵下,盧樂山和同學葉秀英在成府街上辦了一個短期半日制的幼兒園。為了讓這些“野”慣了的孩子樂意接受教育,除了提供一些食物外,盧樂山開始嘗試與孩子們建立感情,于是做家訪,為孩子們洗澡、換衣服,帶孩子們出去玩。成府街上愿意把小孩送來的家庭越來越多,年輕的盧樂山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了幼兒教育的意義和樂趣。而當初老師曾繡香“應當先到幼兒園去做些實際工作,多接觸孩子,然后你才有資本當幼兒師范學校的教師”的建議,也被盧樂山一遍遍地傳遞給了她的學生們。
獻身新中國幼教事業
1950年,當得知自己懷有身孕的消息后,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兒童研究所進修的盧樂山和丈夫雷海鵬立即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孩子生在國內,做個完完全全的中國人”。當時盧樂山的姐妹等眾多親戚都已在北美定居,盧樂山不顧勸阻,毅然拖著六個月的身孕,登上了歸國的船。剛到北京,她便收到了北師大保育系的聘書。
1952年的院系調整,把剛從海外留學回來的盧樂山,推上了北師大學前教育教研組首任主任的重要位置,這一干,就是二十六年。當時,為了充分利用蘇聯專家坐鎮的得天獨厚的優勢,發揮師范院校排頭兵作用,多培養教師以支援國內各兄弟院校,北師大學前教育教研組的教師一度多達四十余人,實際上相當于一個系。作為主任,除了要處理教研組的日常事務,培養年輕教師,盧樂山還要全程陪同蘇聯專家,將蘇聯經驗中國化,自己還得不斷學習。那些年的大年初一,盧樂山都是在學校的自習室度過的。
1956年,《幼兒園教育工作指南》初稿完成。這是盧樂山領銜組織北師大學前教育專業全體教師、進修員,京津兩地的幼教干部、幼兒園主任及有經驗的教師共九十余人,經過兩年多的共同學習、分組研討和實地試驗,完成的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部幼兒園教育指導用書。盧樂山親自撰寫了五萬字的“總編”部分,第一次明確定義了新中國幼兒園教育工作的任務、手段、內容、保障、幼兒年齡特征等基本內容。這是學習蘇聯、結合中國實際的具體體現,也是理論工作者與實際工作者的大合作。雖然后來由于運動備受批判,《指南》始終沒有正式出版,但經過大范圍的印發及征求意見,其中大部分內容還是被很多幼兒園和幼教工作者采用了。
改革開放之后,盧樂山和幼兒教育一起,迎來了新的春天。一天下午,翻譯家戴乃迭托小姑楊敏如帶來一本蒙臺梭利的英文小冊子,盧樂山看完之后陷入了沉思。在重新審視西方的教育動態之后,盧樂山敏銳地發現,原本一度沉寂的蒙臺梭利教育思潮,在美國又有重新興起的勢頭。于是她馬不停蹄地尋找外文材料,于1985年出版了《蒙臺梭利的幼兒教育》一書,陸續發表了《蒙臺梭利教育在美國復興》《實事求是地對待蒙臺梭利教育》等文章,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臺灣同行的幫助下,支持弟子梁志燊、李淑英等人在各地幼兒園設立蒙氏班,開展教師培訓。如今,蒙氏教育、蒙氏班已經在中國大地上遍地開花。而作為蒙臺梭利教學法在國內系統性傳播的第一人,年逾九旬的盧樂山并不故步自封。針對當前幼教形勢嚴峻的挑戰,面對蒙氏教育在傳播過程中的某些弊端,她殷切希望后行者不要拘泥于對蒙臺梭利的固有認識,要用“積極的、發展的、時代的眼光去研究和實踐蒙臺梭利教育法,博采眾長,創造合乎時代、具有中國特色的幼教理論新體系”。
1987年退休之后,盧樂山馬不停蹄,她開始研究家庭教育,總結兒童游戲的規律,挖掘整理張雪門幼教思想,依然關心著幼教界的每一個動態。直到數月前,當教育部公開征求《3-6歲兒童學習和發展指南》意見時,95高齡的盧樂山還親自上教育部網站下載文件,逐字逐句,認真推敲,并鄭重委托梁志燊將修改意見送至教育部。
讓愛與幼兒教育水乳交融
在整整75年的教育工作中,盧樂山做過托兒所、幼兒園、小學、中學、幼兒師范學校、師范大學的教師,也做過家庭教育方面的工作,無論走到哪里,愛便跟到哪里。在北平創辦協和幼兒園是盧樂山第一次完全獨立辦園,雖然只是半日制,但她傾注了全部心力。幼兒園成了孩子們的樂園,當時作為家長的葉恭紹曾對盧樂山說,她家的小孩黃聰聰很喜歡去幼稚園,因為“盧先生從來不對我們生氣,總是高興的”。在四川省立成都幼稚師范學校任教期間,盧先生在學生的學業上給予她們具體幫助和指導,在生活上也對她們加以關心和照顧,和同學們建立了深厚的情誼。1948年離開成都的時候,學生們步行將盧樂山送出成都東門外,淚水灑了一路。
“幼兒教育是個特別需要愛的行業,這個時段的孩子生理和心理都還很嬌弱,需要比別的行業,甚至比別的階段的教師更需要細心、耐心和關愛。”盧樂山談到對于幼兒園教師的看法時說道,“學生或者學員在思想上,首先要熱愛這個專業,愛兒童。張雪門對幼兒教師培訓提意見,說幼教老師要有豐富的感情,要有正確的學習態度,要有高尚的人格。有了這個心,他(她)就會自動地去鉆研。”
盧樂山的家庭在北師大教育系長期保持一項紀錄——“沒打過孩子”,不光她沒打過,丈夫雷海鵬也沒打過。盧樂山認為,所謂“棍棒教育”其實不是教育,有些人以為這也是愛,其實是沒愛對。愛孩子就是給孩子養成良好的生活學習習慣,豐富孩子的經驗,提高孩子各方面的能力,這樣教育出來的孩子一點也不費勁。“了解孩子,更要尊重孩子,只有這樣,才是真正的正確的對孩子的愛。”
老伴已經走了,兒子和孫子孫女們都在國外,盧樂山在一群白發蒼蒼的老學生們的簇擁下,執意要留在國內發揮余熱,最后子孫們都選擇了支持。如今的盧樂山,依然堅守在北京師范大學的校園里,關心著祖國幼教的點點滴滴。
(摘自2012年12月27日《光明日報》,有刪節)
責編:戴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