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良遠
1992年的夏天,我師范畢業,分配到家鄉一所山村小學任教。教學環境極為簡陋,全校五個教學班,六位教師,而我,是唯一的師范畢業生,但這并不影響我的熱情。那時的我,開朗而又陽光,敏感而又熱情,風華正茂,滿懷抱負,像那個年代的大部分年輕人一樣。加上愛好文學,我成為了一個追求完美的理想主義者。我決心做一位好老師。
我任教的是四年級的語文兼班主任,日子就圍著學生打轉,有時改改作文,我認真地寫評語,協力用著創新的句子;有時和男生到操場上跑步比賽,雖然他們總是賽不過我;有時和女生聊聊天,聽她們談談家常;此外,就是在每次單元測試后,在辦公室和僅有的幾位同事說說分數。
當然,除了教學生活,我還有自己的小天地。與我交往近三年的女友,還在省城求學,我們感情穩定,她再過一年就畢業。她終將回來,我們終將在一起,這是我們給予彼此的諾言。我們每周通信,有時忍不住思念,就寄特快專遞。接到回信的那一刻,是我最為幸福的一刻。我定期去省城看她,把微薄的工資,都捐獻給了祖國的郵政和交通事業。在不能去省城的周末,我就騎車回到20里以外的老家,和父母團聚,幫父母干干農活。
至于完完全全屬于我自己的一刻,是在太陽初升時,我爬上學校對面的山頂,酣暢淋漓地對著太陽大吼三聲,有一種“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豪邁!那時,我的心情最舒暢!
而那些可愛的孩子們,也帶給我無限的歡喜。他們有時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個鬼臉,有時會神秘兮兮地送我一個自家種的水果,有時會莊重地遞給我一張親手做的卡片……我永遠不知道下一分鐘,甚至下一秒鐘,他們將有什么新寶貝、新花樣,出現在我的面前。無論女生或男生,都與我非常親密,他們帶給我的快樂,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想象。我不知道那個時候,還有什么事情讓我感到不快樂。雖然有時,心中會隱隱擔憂,怕會失去這么難得的樸實的幸福。
來年春天,宿舍外的幾棵桃樹,終于在逐漸轉暖的天氣里,粉粉地開花了,而那時,我已經為愛情煎熬了大半年。女友以臨近畢業忙碌為由,減少與我通信的次數,偶爾的來信中,也是只言片語,甚至拒絕我去看她。而在難得的相聚時,她也是閃爍其辭,眼神恍惚。多么美麗浪漫的花季,本應是表達思念、共訴衷腸的最美好季節,可我的一顆心卻總是懸著,為著那飄忽不定的愛情不見效果而努力著。而身為教師,我還需盡力把精力放到學生身上。那時候的我,總在一天的緊張忙碌之后,呆坐在辦公室里,捧出自己的心事發怔。
清明節一過,梅雨季節就來了。雨,就一直那樣淅淅瀝瀝地滴個不停,留下一地襲人的濕濘。那種初夏暮春,觸手處盡皆黏膩的感覺,就沿著肌膚直侵到心頭。我憂戚的心事更無一處可遮掩。在五月的一個難得的晴天,我決定再次去探究我的愛情前途,也終于證實了我長久以來的疑慮。原來,在不斷“忙碌”的同時,她已經與另一男子出游了,我的愛情已死。那是我的初戀.
從省城回來以后,我開始了一生中最為艱苦的日子。在精神上,我覺得有若垂死。好多次,在課堂上,我幾乎無法繼續講課;好多次,在學生作業的時候,即使是短暫的安靜,都會讓我不由自主地發呆。夜半,我總是披衣起身,滿懷焦慮地坐著,對著漸次敲打在窗上的雨,不知以何種方法等到天明。我的年輕和敏感,使我無法承受這樣的痛苦,我覺得我有如即將死去。終于,我迎來了盼望已久的感冒發燒。我太需要一場身體的劇痛來壓制心靈的疼痛了。于是,冠冕堂皇地請了長假,回家養病去了。
半個月以后,百無聊賴的我,無奈地回到學校。當我重新踏入教室的那一剎,我呆住了,迎接我的是各種各樣的野花和各式各樣的自制卡片,上面寫著:“老師,祝您早日康復!”“老師,歡迎您回來!”“老師,我們想你!”……山村孩子以特有的樸素的方式來安慰他們極不負責任的老師。我的心里涌出一股熱流,有種想流淚的沖動。
但是,大病初愈的我,工作起來總是力不從心,由于臨近期末,功課愈來愈忙,似乎永遠有改不完的作業,小山一般地堆積在桌上。加上天氣越來越熱,學生的情緒也一天比一天浮躁,毫無聽課的心情。他們在上課時吵鬧不休,常常需要我費很大的氣力去鎮壓。我辛苦地講課,可效果總不理想。這樣,一堂課下來,我已經倦怠非常。我不明白自己到底還能撐多久。
一天下午放學后,我習慣性地掃視了一下空蕩蕩的教室,準備關門走人。無意中,我發現了學生小靜的書散落一地,我下意識地走過去整理。當中有一個精致的筆記本,封面是自己畫的插圖,并署有“我的日記”幾個字。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打開了那個本子。日記中,出現頻率最多的是我這個老師。“我們學校來了一位帥氣的男老師,他幽默、風趣……” “我越來越喜歡我的老師了,他就像一陣溫暖的風,給了我無限的力量!”“我發現老師近來了心情不好……”小靜是一位內向的女生,因為是家里的第二個女孩,在家里總得不到父母的關愛。她每天總是早早地來到教室安靜地看書,平時總是很小心地向我請教一些問題,然后開心地說:“謝謝老師!”這是我對她僅有的了解。
“他就像一陣溫暖的風,給了我無限的力量!”對著這樣的句子,我不禁臉紅,我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地贊美過。而且,如此贊美我的還是一位年僅十二三歲的女孩,而我唯一盼望的能夠贊美我的人,竟然已離我遠去。我拿著那本日記本,久久不能思想。那時,夕陽的余暉斜斜地照射進來,猶有余溫。我一直那樣蹲著,有著說不出的傷懷和感動。
第二天早晨,我如往常一樣地去上課。不經意的,我看到了小靜,正巧她也在看我。她很快地垂下眼睛,我也繼續上課,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下課后,像往常一般,小靜又來向我請教問題,我趁機說:“老師喜歡你這種不懂就問的學習方式,你喜歡老師什么呢?”小靜想都沒想,就說:“因為老師總是很耐心地解答我的疑問,在家里,爸爸老是罵我,媽媽老是很忙,沒人聽我講話。”我的心靈再次被震動了。多么純潔的孩子啊!
既然我是溫暖的風,我就要給予更多人力量。我明白,我再也不能繼續沉淪,否則就對不起這些可愛的孩子。于是,我開始了艱難的蛻變與重生。雖然,這條路既漫長又寂寞。我嘗試著,努力將心情放回學生身上。白天,我都在辦公室里,加倍仔細地改著作文,甚至不錯過任何標點。傍晚,我帶領一些高個子的男生到操場打籃球。晚上,我逼使自己留在辦公室里繼續工作,直到深夜才回到宿舍。甚至,在每個不回家的周末,我在學校,免費給一些成績差的孩子補課,或帶他們野炊,去小溪邊捉螃蟹。美好的鄉村田野,山徑小道,留下了我和孩子們純凈的笑聲。我發現了比愛情更為廣闊的天地,我的疼痛在孩子們的笑臉中慢慢緩解。
漸漸地,我的努力在第二年有了回報。其間,令我最感動的是班里一位學生的奶奶,年過花甲,卻執意在每個我沒回家的周末,燒好飯菜,邀請我去她家吃飯。她說:“我嫁到這地方四五十年了,你是我所見到的最好的老師!”
那年七月,我決定離開那生活了兩年的地方。我常常思考自己是不是一個稱職的老師。人的一生里,總會有些意想不到的際遇,難免會吃一些不該吃的果子,做一些不該做的事,成長總是疼痛的。我很慚愧自己因為個人遭遇,曾經影響了上課的心情。學生給我的這兩年時光,是我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日子。要走的那天下午,孩子們相約來到學校操場,七月的陽光灑在他們稚嫩的臉上,讓我看到了人世間最為真摯的情感,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與希望。眼前的這群孩子,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們的老師曾經那樣的不負責任過,也永遠都不會知道是他們把老師從冰窟里拉出來。他們才是溫暖的風,給予了我繼續前行的勇氣和力量。
如今,我已是縣里最有實力的一所小學的校長,大大小小的榮譽接踵而來。只是,再也沒有人稱贊我是最好的老師;再也沒有遇到過一位女孩,贊美我是一陣溫暖的風,給予人無限的力量。
責任編輯 余志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