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夏天,意大利知名學者安伯托·埃柯(Umberto Eco,生于1930年)讀了一個中世紀僧侶的回憶錄,多年后他根據其敘事線索寫了一部歷史偵探小說《玫瑰的名字》,于1980年出版。故事發生在1327年,意大利北部山區的一個圣本尼迪克修道院里出現了一起殺人案,一位圣芳濟格的修士威廉帶著一個見習僧阿德索被神圣羅馬皇帝派來調查案情。回憶錄作者和小說敘事者即是這位見習僧。威廉是一位見解獨立并善于理性邏輯推理的智者。在他們到達修道院后,又一連出現了幾起謀殺案,終于驚動了宗教裁判所;威廉闖入一個迷宮一般的圖書館,發現這一連串的謀殺都與一本希臘文的書有關。宗教裁判官想以抓巫婆的審判了事,而威廉則指明那些被謀殺者都是在探尋那本希臘文著作時中毒身亡。最后謎底水露石出,那本希臘文孤本是亞里斯多德寫的《論喜劇》,盲人圖書館長佐治害怕信徒在大笑中顛覆基督教信仰,因而在那本經典中涂上了毒藥。
小說的主題是倡導對異議和異己的寬容,同時也讓人回味到用赤裸的話語權踐踏人的自由和尊嚴之年代的殘忍和兇險。書頁中放毒的細節在《金瓶梅》和大仲馬的歷史小說《瑪格麗特王后》中也有,迷宮和盲人圖書館長的形象則取自于作者心愛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1899—1986)。《玫瑰的名字》被稱作一部后現代小說,博學的作者試圖印證“文本無窮地參照其他文本”的后現代命題。
透過撲朔離迷的敘事,小說顯現了鐘情于哥特式古怪離奇的神秘風格;作者也善于運用符號學的象征和哲學辯論來體現威廉的人生智慧,以及世事的詭譎與險惡。書名中的玫瑰便是“世界這本攤開的大書”中的一個象征。在小說的后記中,埃柯說到,他的書名受到了十二世紀一位本尼迪克教士伯納德的一首詩的啟發。伯納德的詩句頗像中國古代的憑吊古跡的傷懷之作:“往昔的輝煌/聞名一時的城郭,可愛的君王/一切都墜入了虛無/昔日的玫瑰只留下其名字/我們所擁有的不過是空洞的名稱。”在小說中,飄落的玫瑰可以是象征現已永遠遺失的亞里士多德的《論喜劇》,或是整座被館長縱火燒毀的精致典雅的迷宮式圖書館,或是那位與敘事者有過一夜情,但沒有留下名字的農村姑娘。
敘事者對那位街頭姑娘深情地述說道:“那就好像——正如整個世界就像上帝親手所寫成的一本書,書里每件事物都對我們說著創造者的無限慈愛,每樣生物都是生命和死亡的描述及鏡子,最卑微的玫瑰變成了塵世進展的裝飾——換言之,萬事萬物都蘊含著我曾在廚房的陰影中驚鴻一瞥的那張臉。”
后記開篇埃柯還引了一位墨西哥抒情女詩人克魯茲(JuanaInés de laCruz,1651—1695)的一首詩,原詩流露了萬物輪回、生命無常的感慨:“紅玫瑰在草地盛開,/驕傲地展現自己的嬌美/沐浴在深紅色的大海:/沉浸于一片芬芳。/然而正因你如此艷麗,/不久便會傷心悲戚。”驚鴻一瞥的玫瑰只沉淀于歷史的記憶之中,在倒流的時光中如幻如真。然而“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飄逝的玫瑰在適合的時機又會破土而開,猶若輪回轉世。
安伯特·埃柯是像錢鐘書一樣的一位學者作家,寫了多部暢銷小說和艱深的學術著作。在多篇文章中,他坦誠地說到他的處女小說《玫瑰的名字》深受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的影響,最明顯的就是博爾赫斯常常把書和圖書館比喻為迷宮,而埃柯在小說中借用中世紀修道院的背景構筑了一座精致的圖書館迷宮,又把世界比喻為一部巨大的敞開大書,由各種象征符號構成數不清的謎語。《玫瑰的名字》成為一部像《圍城》一樣的暢銷小說,發行量一千四百萬以上,后來埃柯又寫出了《傅柯擺》和《昨日之島》等小說,也都暢銷一時;此外他的美學著作《美的歷史》和《丑陋論》也都是極其暢銷的西方繪畫史讀物。
埃柯在一篇“博爾赫斯對我的影響及其焦慮”專文中,詳盡分析了那位阿根廷作家與自己的關系。其中特別提到博的一篇短篇小說,尤其耐人尋味,這個短篇題名為《小徑分岔的花園》。故事的敘事者是一位華裔的德國間諜俞準博士。背景是一次大戰末年,俞在英國掌握了英軍炮兵部署機密,正在準備把機密傳給德方時,發現自己已經暴露了,英情治人員麥頓上尉追殺而來。俞準從電話簿上找了一個叫斯蒂芬·阿爾伯特的人的住址,便坐火車直奔而去。在裊裊悠揚的中國音樂引領之下,俞準頂著迷朦的月光找到了知名漢學家阿爾伯特;他家里建有一個“小徑分岔的花園”,一座根據一位中國前云南總督彭口的遺著修造而成的迷宮。據說這位總督寫了一部比《紅樓夢》的人物還要多的小說,卻從來沒問世。俞登門后告訴阿爾伯特說,他是總督彭口的后裔彭熙,阿爾伯特熱情款待俞,拿出了彭口的一封殘箋給俞觀賞,只見那蠅頭小楷寫道:“我將小徑分岔的花園留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I leave to several futures(not to all)my garden of forking paths)。漢學家說,看了殘箋他意識到,一本書就是一座無窮盡的迷宮。隨后漢學家帶彭熙來到花園中的一個亭子,上面寫著“明虛齋”。阿爾伯特告訴彭熙說,最為讓他著迷的是,彭口把天地看作是一座巨大的象征迷宮,其神秘更在于看不見的時間之迷宮。他接著說:“未來時間的組合產生出各種可能性,乃至像宇宙一樣,包含著無窮的可能性。在某個時刻,迷宮中的各種叉路會匯聚到一起,比如說今天你來找我只是其中的可能性之一種,另外的可能是你成為我的敵人,或是我的朋友。”說到此,俞準掏出手槍打死了阿爾伯特,不久麥頓上尉趕到逮捕了俞準。第二天報上刊出俞槍殺阿爾伯特的新聞,德國軍方根據新聞領會到英軍炮兵部署在“阿爾伯特”城。
在為《玫瑰的名字》寫的“后記”長文中,埃柯總結了三種迷宮類型:首先是古典的希臘式迷宮,迷宮的中心是那個牛頭人身的怪物彌諾陶,中心便是出口,只要你到達了中心就不會迷失,古典迷宮便是阿里阿德涅之線(Ariadne’s Thread)本身;第二種是風格主義的迷宮,其結構猶如一顆大樹,根深葉茂,無數的迷路小徑,只有一個無規則的出口,你需要沿著阿里阿德涅之線走出迷宮。最后一種迷宮是一個大網絡,或者像法國后現代結構主義者德魯茲所說的那種“根莖”(Rhizome),在這個大網或根莖上,每一條路徑都與其他路徑連接著,沒有中心和邊緣,因為它的邊界是無窮的。毫無疑問,埃柯最欣賞的迷宮是那種無始無終的“根莖”,最為類似于博爾赫斯所描述的“時空的迷宮”,也是我們在網絡年代的好萊塢大片《盜夢空間》中所領略到的那種如幻如真的奇想:理想的迷宮是圓形的,到處是看不見邊界的周而復始的循環和巨型的鏡子。
埃柯又說,一部偵探小說是一種由故事情節組成的猜想,而好的猜想能讓讀者聯想到其他無窮的猜想故事。《玫瑰的名字》中的迷宮是一個精致的圖書館,仍然是一種風格主義的迷宮,但是主角威廉兄弟所居住的世界,則已經是一個盤根錯節的開放結構,人們的一言一行都在每時每刻塑造著那個無邊無界的迷宮。埃柯吸收了博爾赫斯關于迷宮的幾個要點:走出迷宮的要訣是“一直朝左轉”,所以,威廉和見習僧闖入圖書館迷宮后,靠了這個秘訣才得以逃出來。其二,迷宮中到處是鏡子,埃柯說里爾克的一首有關鏡子的詩讓他著迷,鏡子也出現在博爾赫斯假托的中國花園之中。最后,未來可能的無窮組合是“時間迷宮”的最為神秘之處,它與存在主義的人生命題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人的投胎猶如是被拋到世界之上,不過是大千世界中的輪回之一環。
然而埃柯在《焦慮》一文中說道,與其說博爾赫斯關于迷宮的描述啟發他在《玫瑰的名字》中構想出一個迷宮式的圖書館,還不如說博爾赫斯啟迪了他去重寫一個中世紀的故事,因為自克里特島上的古希臘人以來,有關迷宮的描述可謂漢牛充棟,而后現代理論家則認為幾乎所有當代文學中迷宮是一個重復出現的意象。埃柯旁證博引地說:“讓我們重新回到世界的迷宮式無序,那似乎是直接來自于博爾赫斯。但是我在喬伊斯和中世紀的作品中也發現了它。1623年,Comenius(捷克教士)便寫了《世界的迷宮》一書,而且迷宮的概念是風格主義和巴洛克思想的一部分……宇宙的分類導致迷宮的構建,或是小徑分岔的花園,這樣的構想也明確無誤地出現于萊布尼茨的作品中,以及狄德羅和達朗貝的《百科全書》導論中。”埃柯試圖用他的博學來證明,這種“文本無窮參照其他文本”的意象,本身就是一個迷宮;重要的是,一個作家在這條文本的迷宮鏈中留下自己的獨特風格。人類所構建的岔枝蔓延的知識之樹則猶如是迷宮的一種鏡像:真知可以指引人前行,而謬見或偏見則會使人在大千世界的迷宮中迷途。
埃柯坦蕩地承認他的暢銷小說《玫瑰的名字》受到了博爾赫斯關于迷宮和圖書館等隱喻的啟發。但他說,知識的影響不僅僅是A和B之間單向的啟發,因為任何一個偉人本身也受到了前人的累積的濡染;再說每一個人都處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代,每個時代盛行的時代精神就像是如來佛的手掌,任何一個偉人也都會或多或少留下這種手掌的印記。我卻從埃柯的話中豁然悟到,自從培根留下了這句“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千古名言之后,大凡能夠真正站立到巨人之肩膀上去的,也大都是巨人;一般的矮人根本就站不上去,即使偶爾站上去了也會摔下來跌得鼻青眼腫。所以一部作品受到了巨人或巨人們的啟發,應是般若花盛開的得道象征。
博爾赫斯可說是一位用小說講哲學寓言的現代奇人。他的那篇對埃柯啟發最深的短篇小說《巴比爾圖書館》,與其說是一篇小說,還不如說是一則純哲學寓言。全文沒有任何故事情節。敘說者只是描述了一個像宇宙一樣永無窮盡的迷宮般圖書館:每個閱覽室都呈一個六邊形,其中四邊均有五個書架,共二十個書架;每個書架上放著制作相同的三十二本書,每本書一律是四百一十頁,由二十五個字母符號寫成。每個閱覽室的中心是一個通氣管道,這里可以看到上面和下面的無窮無盡的相同閱覽室。這個圖書館擁有世界上所有可以想象的書籍,巨大的圓周形的書稱為上帝,圖書館在時間上亦是無始無終。天才的圖書館員發現每本書都是由象征符號組成的。不信神者則認為,圖書館的法規不是“理智”,而是“非理智”,“理性”是奇跡般的例外,在一個“狂熱的圖書館里,一些隨機的書不斷威脅其他的書,它們肯定一切,否定一切,攪渾一切,就像某些瘋狂的,幻想狂的神祗一樣”。博爾赫斯在這個寓言中是想說明,人類永遠生活在自己用語言創造和編織的迷宮一般的精神世界之中。人是自己構造的神話世界的奴隸。真正的宇宙永遠不可企及。只要想想基督教的天堂和地獄,佛教的永世輪回,就可意識到人在自己構想的世界里是多么渺小。
埃柯小說的確切譯名應是《無名的玫瑰》,因為小說中唯一的象征玫瑰的少女是一位到結尾敘說者都不知其名的謎一樣的人物。在《玫瑰的名字》中,埃柯不僅借用了博爾赫斯關于圖書館和迷宮的種種寓言化意象,而且還在修道院圖書館館長的形象刻畫上,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博爾赫斯本人的身世:博爾赫斯曾任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十多年(1955—1973),也是一位盲人,同《玫瑰》中的館長外表上相似。然而《玫瑰》中的館長不愿讓世人看到《喜劇論》一書,是怕世人看了這樣的書之后會嘲笑上帝和宗教教條,所以在那本書頁上涂了毒藥,以致多位嘗試偷看此書的教士都死于非命。館長信奉“智慧即是悲苦,知識通向邪惡”。前來參與調查謀殺的圣芳濟會教士威廉則抱著人道主義的信仰,把知識當作人類得救的一個要素。
《玫瑰的名字》中震攝人心的敘事與其說是館長的頑固和刻版,還不如說是生話中的荒誕不經。這種荒誕的形象表現即是敲鐘人的古怪的外貌,敲鐘人和那位無辜的少女都莫名其妙地被教皇派來的大審查官指為妖魔入身,用巫術殺人,因而被送上了火刑柱。埃柯不愧是描敘“猙獰之美”的大師,那些教會中的猙獰之徒,包括館長本人,都凈化成了“丑陋的意象”,猶如他那本《丑陋論》所收集的西方藝術史上的“猙獰面目”的藝術再現。這種“丑陋之美”和“猙獰之美”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浪漫主義作家雨果《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鐘人加西莫多的形象。
“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巨人”恐怕也體現了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中所陳述的一個古希臘詭辯學家芝諾的悖論:如果每樣事物都有一個地點的話,那末地點本身也應有其自身的地點,如此延續,以致無窮。用形象的話來說,如果每一個巨龜都站立在另一個巨龜之上的話,那么最下面的巨龜站在什么上面呢?博爾赫斯和埃柯都會告訴你,巨龜都站在巨龜身上;沒有一個巨龜會感到自己是最下面的巨龜,因為巨龜所處的宇宙或圖書館是圓形的。
里爾克的“致奧爾弗斯”十四行組詩第二部第六首中所吟誦的,仿佛也是《玫瑰的名字》所要揭示的奧秘:“玫瑰,你花中之王,在古代/你是有單層花瓣的花萼。/可在我們眼里,你豐盈繁復,/是花,是不可窮盡的對象。/幾百年以來,你的芳香/為我們喚來它最甜的名稱;/它突然像榮耀彌漫在空中。”(林克譯)迷宮中的玫瑰猶如中國的古話所言的“書中自有顏如玉”,其芬芳便是指點迷津的阿里阿德涅之線,引領著讀書人進入和走出幻想的和真實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