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幣匯率改革的基本方向

推進人民幣匯率體制改革與加快轉變經濟發展方式之間有著密切聯系。準確認識兩者之間的關系有利于按照科學發展的原則制定和實施政策，穩中求進地推進新時期中國金融改革和相關領域的改革。

經濟結構調整離不開匯率體制改革

一段時間以來，中國經濟增長過程中出現了若干結構性問題，包括投資增長偏高，對外貿易順差規模偏大，各個地區之間經濟發展差距突出等等。這些問題背后都有著深刻的原因。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與人民幣匯率體制缺少必要的和充分的調整彈性有關。

理論界過去慣常認為，匯率水平是決定一國一定時期中國際收支平衡的直接因素。近年來，許多研究表明，一國一定時期中的國際收支平衡受到許多因素的影響，在一定條件下匯率水平的變動不必然產生所預期的重大直接作用。匯率調整對促進對外經濟平衡的作用應當與相關領域中的改革和調整相結合。

同時，國內外許多研究也表明，從長遠觀點看，匯率體制和匯率水平與對外貿易的產品結構、國內產業結構和區域經濟格局之間有著緊密關系。人民幣匯率改革有利于中國對外貿易產品結構升級，促進國內產業結構、區域經濟結構及就業結構的調整與優化。從長遠觀點看，在國內經濟持續高速增長的背景下，經濟結構調整和發展方式轉變客觀上對人民幣匯率體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應當積極利用人民幣匯率體制改革來推動而不是延緩國內經濟結構調整和轉型。

匯率是宏觀經濟當中的一個重要變量，人民幣匯率改革會影響中國貿易品的國際相對價格，改變其原有的競爭優勢，從而促進外貿產品結構升級。更進一步，匯率水平的變化還將改變國內各產業和各區域的投資回報率及盈利能力，進而影響各種資源在產業間、區域間的流動，達到優化產業結構、區域經濟結構及就業結構的效果。

1.匯率改革會優化外貿產品結構。匯率變動對產品結構的影響主要體現在貿易品部門，人民幣匯率改革一方面有利于勞動密集型產品增加附加值和品牌價值，另一方面有利于資本和技術密集型產品出口比重的增加，最終實現中國外貿產品結構的優化。

一般來說，在貿易品生產中使用的進口投入比例越高，其價格競爭力受匯率波動的影響越小，因為由匯率波動導致的貿易品出口價格變動會在一定程度上被同時出現的進口成本的變動所抵消。如果貿易品生產中的進口投入比例較低，那么匯率變動所引起的產品價格變動就會大大超過成本變動，匯率變動對貿易收支的影響就較大。勞動密集型產品多為附加值較低的工業制成品，使用的國內原材料較多，出口價格受匯率變動影響較大；而資本密集型產品和技術密集型產品多為附加值較高的工業制成品，使用的進口原材料較多，匯率變動同時影響原材料的進口價格和產品的出口價格，兩方面的效應在較大程度可相互抵消。

過去一段時間，主要來自農村地區的眾多流動性人口為中國出口貿易部門提供了大量的廉價勞動力。這些勞動力主要集中在勞動密集型產業，如紡織、服裝、鞋類、玩具、低技術機電等行業。這些行業長期依仗勞動力成本低廉的比較優勢保持了較大的國際競爭力。這種情況正在出現變化：一方面，隨著國內“過剩勞動力”的逐漸減少，普通工人的實際工資水平已經有了提高，而且還會繼續上升。另一方面，世界上許多新興市場經濟體也加入到勞動密集型產品國際貿易的競爭行列中，一些傳統型貿易產業開始轉移到境外。

在這樣的背景下，不應當繼續指望人為壓低人民幣匯率以期增加中國出口產品國際價格競爭力的對策思路。相反，應當允許人民幣匯率增多彈性，促使現有企業更加積極地轉變戰略思路，尋求新的經濟優勢，改變以價取勝的做法，實現出口產品結構升級和外貿發展模式的轉變。國內勞動資源和資金資源應逐漸地更多地流向新興的產品和服務領域，從而推動中國對外貿易商品結構的調整。

2.匯率改革促進產業結構調整。在一國經濟正常發展過程中，貿易部門與非貿易之間應存在一定的協調關系。而且，隨著經濟增長，通常會出現非貿易部門較快增長的趨勢。這是因為，在人均實際收入不斷增長的背景下，人們對服務的收入需求彈性高于對物品的收入需求彈性，消費者支出中越來越大的部分會用于各種服務活動。

但是，在經濟發展的一定階段上，由于這樣那樣的政策性和非政策性因素，貿易部門的增長速度會超過非貿易部門（國內服務業）的增長速度。中國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就出現了這樣的增長格局。導致這種局面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其中一個因素與人民幣匯率體制及人民幣匯率水平有關。

理論上，如果一國匯率水平因種種緣故而被壓低，那么，其貿易部門的國際競爭優勢便可得到凸顯。在貿易部門快速擴張的同時，貿易部門勞動人口的實際收入因相對充裕的勞動供給而增長緩慢，這樣，社會經濟中對非貿易部門的需求增長也相對緩慢。因此，貿易部門與非貿易部門的增長速度就出現明顯差別，前者超過后者。

事實上，作為非貿易部門的國內服務業與作為貿易部門的出口制造業一樣，都具有吸收大量就業的功能，兩者之間具有一定的相互替代關系。如果出口制造業提供了大量就業崗位，那么這些崗位在國內服務業獲得快速增長的背景下也可得到提供。當然，新增社會勞動力究竟是流向出口制造部門還是國內服務業，還關系到城鎮人口居住制度等方面的因素。所以，在國內人口居住制度和勞動力市場趨于不斷完善和改革的大背景下，人民幣匯率體制應當具有更多的無偏性，即不再單純突出其鼓勵出口的傾向。這樣，中國的貿易品部門與非貿易品部門的增長便會呈現出更多的平衡性。

3.有利于區域經濟平衡發展。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人民幣匯率體制中所具有的鼓勵出口的傾向，客觀上使得沿海地區獲得了較快增長的突出機遇。雖然內地經濟總體上看也有快速增長，但增長速度明顯落后于沿海地區。

減少人民幣匯率體制中鼓勵出口的傾向，使之更加合理地朝向市場中立的水準靠攏，沿海地區得到的“額外”好處相應也會減少一些。人口和勞動力流動便不會出現過去那樣的地域單方向性。

當然，僅僅指望人民幣匯率體制上的調整來解決國內地區間經濟發展不平衡問題是不現實的。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在諸如勞動保護、基礎設施、教育服務等多個領域中采取必要措施，為內地經濟發展提供更多的有利支持和空間。無論如何，減少匯率體制中的偏向是有利于縮小地區經濟差距的一個重要因素。

4.有利于宏觀經濟的內外平衡。如果說人民幣匯率體制在過去一段時間中明顯具有鼓勵出口和抑制進口的傾向，那么，這也會在客觀上導致貿易順差，甚至使得顯著規模的貿易順差長久存在。

另一方面，出口的高速增長客觀上也使得國內投資的回報率長期處于較高水平，從而支撐了國內投資的高速擴張。這樣，人們便看到了中國經濟內外不平衡的共生情形：由出口超過進口而形成的貿易順差（對外不平衡）；由出口快速增長而推動的國內投資在規模上仍然少于國內儲蓄。這兩個不平衡相互聯系，關鍵在于出口的過快增長。

在一定時期中，出口的過快增長或許是好事，并可成為一國經濟起飛階段的“發動機”或“催化劑”，促生產業經濟革命，并引發全社會的經濟奮進。但是，一國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希望不可能全部寄托在無止境的出口超快增長上。國內外因素的作用都會最終導致出口增速減緩。與其讓彈性偏低的匯率體制繼續為出口導向型增長提供支撐，不如增加匯率體制的彈性，讓出口增長的速率及其變動更加及時地反映基礎經濟層面的變化趨勢，從而加快國民經濟內外再平衡的進程。

雖然人民幣匯率體制并不是導致經濟發展方式轉變進程遲緩和經濟結構調整乏力的根本原因，但卻可以成為推進經濟發展方式轉變和經濟結構調整的一個有力支持因素。如果能在匯率體制改革上采取一些積極的措施，那么，經濟轉型便可得到較為順利的展開。

匯率體制改革助力金融體制改革

在越來越多的社會資金流動通過金融市場和金融機構來進行的大背景下，經濟發展方式轉變和經濟結構調整更加依賴于金融體制的支持。而匯率體制改革的率先發力能在金融體制改革中發揮多方面的積極作用。

1.沒有匯率的市場化也就沒有利率的市場化。在開放的經濟體系中，國內貨幣市場、信貸市場和證券市場同時與外匯市場相聯動。資金跨境流動勢必成為影響國內金融市場行情的一個重要因素。如果匯率體制方面的限制性政策帶來了匯率僵性，那么，跨境資金的流動就失去了一個內生性的市場自我調節手段，國內金融市場運行中也就可能更多地需要超越市場的調節手段，并進而妨礙國內利率市場化進程。

2.匯率改革有利于提高市場主體的風險意識和避險能力。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實行釘住或盯住美元的匯率制度，使得中國以美元計價的出口企業長期缺乏避險意識，避險能力不足。匯率的市場化改革給予了企業一個提高避險能力的平臺，在這個平臺上優勝劣汰，適者生存。

可以預見，隨著匯率制度改革的推進，中國企業規避外匯風險的意識和能力會有很大提高，金融市場的效率也會隨之提高。不僅如此，匯率體制改革還和金融機構的改革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如果中國的匯率制度更加靈活，匯率浮動空間進一步擴大，這將會減少銀行體系的壓力，促使金融機構更加以市場為導向。

3.匯率改革有利于提高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和有效性。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的國際收支出現大幅順差并逐年擴大，為保持人民幣不升值，中央銀行必須購買外匯、出售本幣，結果增加了國內基礎貨幣供給，而這與中央銀行控制國內貨幣供給或其增長速度的政策目標相矛盾。同時基礎貨幣的大量投放帶來潛在的通貨膨脹壓力，為穩定物價應該提高利率，但是利率的提高會加大升值壓力，中央銀行在利率政策決策上受到了來自匯率目標和匯率體制上的牽制，貨幣政策的獨立性和有效性受到不利影響。

因此，人民幣匯率體制朝著更有彈性的方向改革會促使中國中央銀行貨幣政策具有更多的靈活性和有效性，更加有利于中國宏觀經濟政策調節朝著現代型的成熟型的經濟手段運用方向發展。

4.匯率改革有利于外匯市場建設和人民幣國際化。隨著人民幣國際化進程的推進，當非居民持有的人民幣達到一定的數量就會產生資產保值增值的需求，從而產生了對人民幣在資本賬戶（金融賬戶）下可自由兌換的需求。同時，如果人民幣匯率繼續維持現狀，主要匯率水平保持不變，伴隨人民幣國際化而出現的大規模跨境資金流動所引發的匯率風險便主要由貨幣當局來承擔。早期階段的人民幣國際化不必然提出金融開放和匯率浮動的要求，但在人民幣國際化的后續階段中，這兩者的必要性和重要性都會與日俱增。

人民幣匯率體制改革的方向和前景

改革開放以來，人民幣匯率體制朝著市場化進程不斷探索，先后經歷了兩次重要改革。1994年開始實行“以市場供求為基礎、單一的、有管理的浮動匯率”體制。在這個體制中，原有的多重匯率體制合并為單一體制，人民幣在經常賬戶下基本可兌換，人民幣對外匯主要掛鉤于美元并保持了基本穩定。2005年人民幣匯率體制進一步調整為“以市場供求為基礎、參考一籃子貨幣進行調節、有管理的浮動匯率”體制。在這個體制中，人民幣的可兌換范圍已經擴展到一些資本和金融賬戶中的項目，人民幣與美元的匯率出現了較多的“脫鉤”并表現出了比過去多得多的彈性。

但是，從實際數據來看，由于人民幣匯率的彈性并不充分，自2005年中國繼續持續性面臨大量經常賬戶順差，中央銀行被迫不斷進行常規性的外匯市場干預，外匯儲備日益增多。這些情況表明，人民幣匯率體制的市場化改革還遠未完成，匯率彈性尚在較低的程度上。

匯率體制改革的基本方向是提高市場化程度，減少中央銀行的日常性外匯買賣，推進外匯市場各項交易制度的完善，增加金融機構和貿易企業外匯避險工具和產品，加強對外匯市場的有效監管和風險防范。這是一個涉及諸多方面的改革事業，需要堅持既積極又穩妥、既要放寬市場準入又要加強金融監管的原則。

減少中央銀行日常性外匯買賣是增加匯率彈性的必要條件。過去的經驗已經表明，中央銀行的日常性外匯買賣是外匯市場上供求平衡的最后調節工具。如果不擱置這個工具，匯率（尤其是人民幣與其緊盯的貨幣之間的匯率）不可能真正浮動起來。人民幣與美元匯率的日波動幅度以前已有擴大，以后還可以進一步擴大。近來外匯市場的實際運行情況還表明，人民幣匯率上下兩個方向的波動都出現過，人民幣匯率單邊變化的預期不再象過去那么突出了。

在這個問題上，也應該改變一個過去常有的看法，即匯率體制彈性增加后人民幣匯率就必然出現劇烈波動或不穩定的情況。匯率是否穩定，從根本上取決于宏觀經濟是否穩定，宏觀經濟政策是否得當，國內外經濟周期是否出現太大的落差，以及國內金融體系是否穩健。正如固定匯率體制不一定帶來匯率穩定一樣，彈性匯率體制也不必然意味著匯率不穩定。而且，匯率的短期波動也不等于長期的不穩定；甚至，匯率的短期波動有可能是達到長期穩定的一個必要途徑。

中央銀行減少對外匯市場日常性的買賣參與，絕不僅僅是一個額度或數量規模的問題。這涉及到如何看待匯率波動的幅度以及短期波動增加后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及其應對。

如前所說，匯率短期波動增加后，最有可能帶來的不利效應會表現在這幾個方面：一是貿易企業難以承受匯率變動帶來的成本上升或收入下跌的影響；二是部分金融機構遭受資產負債表或損益表上的沖擊；三是國內物價走勢及通貨膨脹預期發生重大變動；四是由于這樣那樣的緣故使得匯率的短期性波動演變成為失控的危機局面。

很顯然，應對這四個方面的挑戰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情。制度性建設和政策完善是最重要的事情。概括地說，人民幣匯率體制改革除了要求中央銀行外匯市場干預方式的轉變外，還需要在外匯市場建設、金融機構風險控制、金融監管和宏觀經濟政策調節機制等諸多方面做出新努力。所有這些工作都應當是相輔相成。所有這些方面的改革調整都基本到位的話，人民幣匯率體制改革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事實上，中國現在已在這些方面取得重要的進展，已經為人民幣匯率體制的進一步重要改革奠定了基礎。

展望前景，還有希望看到，經濟發展方式的轉變和經濟結構調整將與人民幣匯率改革與金融體制改革攜手前進，它們也是協同進行，相互促進。

（作者為北京師范大學經濟與工商管理學院國際金融研究所所長、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