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最冷不過七度的臺灣,往往在公車的跑馬燈上打出“十五度、寒冷”的標示時,還是會令我們這些異鄉人錯愕莞爾。
去北京開會的那日,我從木柵打車去桃園機場。事實上每一次這樣的長途車程,都很容易與司機建立起某種神秘的聯系。而此次最有趣的,莫過于司機忽然問我,“北方的冬天是什么樣子的?”
在臺灣人看來,整個大陸都是北方。我告訴他,上海冬天很冷,北京更冷,上海是濕冷,北方是干冷。上海不供暖,北方屋里會比較舒服。但他似乎對此毫無概念。于是我說:“就是比臺北更潮濕,但低溫可以到零下五度。”
“好可怕”。他回答。但顯然,他的感嘆中包含著些許寒暄的成分。臺北冬日不算溫暖,低溫可到七度。最不舒服莫過于渾身濕漉漉的進入餐廳或是其他營業單位,完全沒有暖氣,陰冷異常。許多臺灣老人甚至受不了臺北的冬天,更偏愛南部的溫暖。可無論如何,當我說到冬天洗手時,冰水會將手指凍成紅通通的“蘿卜干”的譬喻,司機表示十分驚訝。忽然問我:“那我的輪胎在你們的季節里要怎么辦?”這種陌生與疑惑讓我頓時覺得,眼前這位中年人,也許是根本沒見過真正的冬天的。
臺北冬季多雨。舊年歌曲中唱道“冬季到臺北來看雨”,不是沒有道理。冬天的臺北,甚至只看得到纏綿細雨,雨水豐沛時,可以天天下雨完全不間斷,寢室里潮濕得可以vWZ9QyUIg8EFX6T1EQJiHr3YVoS44vmIY/OtSRx4Mow=長出蘑菇。而齊秦的《大約在冬季》,也只有在臺灣待過的人,才能夠了解歌詞中冬季悠遠的那種意象。總是差那么口氣,抽象得像永遠不會到來的戈多,像無窮盡的曠日永恒。東北季風數度來了又走以后,島嶼的冬季就會悄然降臨。而從氣溫上來看,與其說是冬天來了,不如說就是企及了故鄉的“一葉知秋”。最冷不過七度的臺灣,往往在公車的跑馬燈上打出“十五度、寒冷”的標示時,還是會令我們這些異鄉人錯愕莞爾。真正對于“凜冽”二字有著深切體會的,我們上海人又怎能缺席?
記得五年前考研究生時,我住在復旦南區寢室一間頂樓、朝北、最西的房間。寒假以后,學生們陸陸續續返家過年,只有我們應考生才留在學校復習。老寢室限電,沒法使用取暖設備,我每天穿著毛衣睡覺,白天到水房打的開水,不到中午就盡涼了,實在冷得不行,就只能哭一哭暖一暖身子。
上海冬日的凜冽,是那么刻骨銘心地鐫刻于我青春的記憶上。哪怕多想一想,都能擠出舊年取暖的眼淚來。而臺北的陰郁潮濕,則又是另外一種愁緒,更為世故的、哀涼的、異鄉的酸苦。白先勇寫:“去國十年,老盡少年心。”而我的少年之心,縱使不到老盡,卻也在一年一年的春秋冬夏的溫潤更迭中累積著世故的紋理。越來越波瀾不驚,越來越內斂壓抑。
這些話,我不能對司機盡訴。他也不可能在短短的車程中真的了解所謂氣候與青春變遷的微妙聯系。只是他忽然對我說起一段他當兵時的故事,在一個冬夜的雨天,他站崗時忽然下起一陣豪雨。營區排水不力,礙于部隊規定,水一點一點漫過他的身體,他凍得瑟瑟發抖,卻也不能動彈。他說,那個夜晚是他人生中最冷一日,他看著天色不斷閃爍著各種白光,就想要地震,又像要海嘯。他潛意識中感覺到些什么,有些害怕。后來他停頓了一下,頗有節奏感地繼續道來:“就在那天,其實我母親過世了。”
“所以,我也知道冬天的感覺的。”他補充道。“我父親是個職業軍人,很早就來這里了。他沒有等到打仗過世了,我母親把我和弟弟帶大,一直沒有再婚。但我是在我母親死后,我人生的冬天才真正來了。我有一次開車開到一半,忽然下起大雨,我在路燈下看到一個歐巴桑,特別像我媽媽。我一點都沒有害怕,我把車停好,叫了一聲‘媽’。”
我忽然不知道應該說什么。雖然早就聽說臺灣的出租車司機最會講故事。但還是被這種突如其來的興味悄悄震撼了。更巧合的是,方才怎么也走不完的高速公路,也在那一刻頓時走完。我不得不下車,即使心里不知道為了什么難過起來。
我想起來司機方才說:“那我的輪胎在你們的季節里要怎么辦?”
“你們的季節”——這個詞說得真好。一直到我在首都機場降落,一陣寒風竄到我衣服的縫隙中,我都沒有忘記他的那個臺灣“冬天”的故事。而“他們的季節”,不知為什么,也令我三年以來,第一次覺得尊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