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世界經濟格局可能會產生一個歷史性、標志性的變化——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發展中國家及新興經濟體GDP將首次與發達國家GDP持平。然而,經濟實力的變化并不一定會帶來全球權力格局的相應演變。
以美、歐提出的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為標志,發達國家已經未雨綢繆,正謀求在未來經濟規模占劣勢的情況下,能夠繼續主導全球發展大局。
“世界經濟有三個主要力量:中國、美國和歐洲。但是在大國關系中,歐洲幾乎可以被忽略。”6月28日,第三屆全球智庫峰會上,歐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丹尼爾·格羅斯的這番論斷語驚四座。他認為,當前,歐洲在全球范圍內擔當的角色并不是非常重要。
在歐債危機并未取得實質性好轉的背景下,丹尼爾·格羅斯并不是歐洲智庫中唯一持悲觀態度的人。法國國際戰略研究所所長帕斯卡爾·博尼法斯更直接地指出,存在了5個世紀之久的由西方國家主導的世界局勢將在未來5到10年內改變。
“現在西方世界不能夠再單方面地去制定世界規則和秩序了,我們必須要看到發展中國家的進步,要為他們讓出空間。”帕斯卡爾·博尼法斯說。
當前,全球經濟仍然處于劇烈的震蕩和調整之中,全球權力格局會出現怎樣的演變?一枝獨秀的亞洲經濟能否保持持續性增長?西方世界又會否心甘情愿地交出權杖?
發達國家風光不再
2008年以來,全球金融危機經歷了兩波集中爆發期,第一波是以美國為中心的銀行業危機,導致了全球性的“大衰退”。2009年下半年開始,隨著美國政府7000億美元的紓困計劃以及各國央行的聯手救市,這一波危機暫時平復。第二波是以歐洲為中心的主權債務危機,從希臘開始,席卷了愛爾蘭、葡萄牙、意大利,至今仍是歐洲各國的核心議題。
法國重建布雷頓森林體系委員會執行董事馬克·烏贊對《中國經濟周刊》表示,歐洲正在極力避免像曾經的日本一樣陷入“失去的10年”,這是為什么歐洲選擇繼美國之后采取寬松的貨幣政策。“你可以看到,在過去5個月,就只有一個辦法在刺激經濟增長,就是仿照美國進行量化寬松政策。”馬克·烏贊說。
但是他仍對歐洲脆弱的國際金融體系表示擔憂。“歐元區的危機其實是一個政治危機和治理危機,而非簡單的銀行業危機或財政危機。這需要有一個國家能承擔起領導責任,比如德國。但是現在,人們在歐洲政治一體化進程上承諾得很少,行動也很少,這導致歐洲經濟復蘇的步伐非常緩慢,人們也很失望。”馬克·烏贊說。
丹尼爾·格羅斯也指出,歐洲的決策者們總是“自相矛盾”,他們一邊發表宏大的言論,比如要建立統一的政治聯盟等等,但同時又想牢牢保住各國的權利,不想遵守歐盟的某些原則。
歐洲內部的“各自為政”或許是歐債危機后,歐洲經濟復蘇艱難的原因之一。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今年4月16日發布的最新一期《世界經濟展望》,2013 年歐元區的經濟增速預計為-0.3%,2014 年為1.1%。
IMF 預測,2013年,發達經濟體整體增長1.5%,其中,美國1.9%,日本1.6%。相對而言,新興市場和發展中經濟體表現強勁——2013 年增速預計將達5.3%,金磚五國中,中國8.0%、印度5.7%、巴西4.0%、俄羅斯3.4%、南非2.8%。
經濟世界一個歷史性、標志性的變化或將在今年發生。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所長張宇燕判斷,按照購買力平價計算,今年發展中國家及新興市場的GDP或將首次與發達國家GDP持平。“這體現的是國家經濟實力的變化,與世界經濟版圖的調整密切相關。”張宇燕說。
非洲:“世界經濟新增長極”
非洲大陸,與疲軟的“老歐洲”相比儼然是一片充滿希望之地。
“10年之前,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發表封面文章說非洲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沒有希望的大陸, 2011年,同樣也是這份《經濟學人》雜志說,非洲是一個冉冉升起的大陸。而今年第一季度,這本雜志又說,非洲是一個充滿希望的大陸。”2013年6月28日,參加第三屆全球智庫峰會的前非盟主席、加蓬前外長讓·平如是揶揄西方媒體。
能讓讓·平如此有底氣的原因是非洲大陸近年在經濟上表現非常搶眼,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 (IMF) 2013年5月11日在喀麥隆共和國首都雅溫得發布《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經濟展望2013年春季報告》,該組織預計非洲將在今年和2014年分別實現5.6%和6.1%的經濟增長,超過了該組織預計的全球僅4%的平均經濟增速。
在這份長達110頁的報告中,來自西方的權威專家們是這樣描述非洲的:“在一個多極增速的世界經濟中創造動力”“非洲正在加大財政政策的靈活性”“發行國際主權債券:撒哈拉以南非洲的挑戰與新展望”。
還有一些國際機構預測,2013—2014年,東非和南非地區經濟增長率分別有望達到5.4%和5.7%,這主要得益于世界經濟的整體改善以及預期上述地區出口行業投資將持續增加。
事實上,非洲目前已經是世界上經濟增長速度較快的地區之一。
內戰、經濟停滯以及各種疾病,曾經使得這一地區不可避免地陷入長期貧困。英國前首相布萊爾在2001年曾說過,“非洲國家是世界良心上的傷疤”。
但是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在過去10年中,非洲的通貨膨脹總水平已經從22%降至目前的8%左右。非洲國家降低了商業壁壘,同時減少稅收,將公司私營化,并對包括銀行業在內的諸多行業實行自由化改革。
現在,非洲已經擁有了100余家年營業額超過10億美元的本土公司,流進非洲大陸的投資源源不斷。尤其令人驚喜的是,在過去10年中,非洲經濟增長中自然資源所占的因素只有24%,其他主要來自于一些新興行業,如金融、零售、農業以及電信,幾乎所有非洲國家的GDP都在快速增長。
政府改革、政治更加穩定、宏觀經濟和商業環境改善,已經改變了非洲大陸以往被稱為“毫無希望”的刻板印象。在2012年,非洲25個國家舉行了國(議)會或總統選舉,絕大部分國家都順利完成了政府換屆。這一切使非洲成為除亞洲之外唯一一個GDP保持正增長的地區。
“在過去三年中,非洲經濟取得了很大成果,平均經濟增長達到5.5%至6%。有7個國家達到了7%至11%。在過去的10年中,全世界經濟增長最快的10個國家里有6個來自非洲。今天的非洲,已經不再是痛苦肆虐之地,而是伴隨著不斷崛起的中心城市,日益增加的消費人群以及遍布商機的沃土。”非洲聯盟前主席讓·平對《中國經濟周刊》總結道。
“亞洲世紀”即將到來
未來10到15年,亞洲經濟占全球經濟的規模可能超過50%,有人說,21世紀可能會是亞洲世紀,亞洲將成為全球經濟的重心。
“判斷一個國家或者一個地區成為世界經濟的重心,有兩個基本條件,一是經濟規模在全球份額中占有足夠大,比如19世紀的英國、20世紀的美國都是全球最大的經濟體;另一個很重要的條件,當時的英國和美國都能夠主導全球經濟規則的發展方向。亞洲能不能做到這一點,現在還不明朗。” 中國社科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院長李向陽如是說。
中國國家外匯管理局原副局長魏本華表示,世界經濟格局已發生顯著變化。過去40多年來,全球經濟重心東移,向亞洲區域移動。發展中國家吸引外商直接投資,在全球對外投資和跨國并購中的地位份額也在穩步上升。全球金融危機以來,發展中國家為全球經濟復蘇所作的貢獻也超過了發達國家。
印度發展基金會研究主任、希弗·納達爾大學人文和社會科學院主任舒布哈適斯·甘戈帕迪耶認為,全球框架和戰略一定會調整,否則形成的新的對立是不利于全球經濟平衡發展或者繁榮發展的。
“包括美國都做出了重返亞洲的策略,世界上所有大國都在調整或即將調整對亞洲的戰略,謀求所謂的權力再均衡,亞洲的未來取決于亞洲各國能不能團結起來,作為一個整體在國際經濟規則制定中發揮更大作用。”甘戈帕迪耶說。
日本綜合研究所副理事長湯元健治接受《中國經濟周刊》采訪時表示,他非常堅信日本能夠在亞洲的經濟中實現可持續的增長。
“日本經濟要想恢復,需要基礎設施建設,需要金融方面的增長。但是日本在技術方面有優勢,我覺得這能夠促進我們的增長,也能夠促進整個中日韓經濟聯系的加強。同時,日本要促進教育、能源、衛生、基礎設施、尖端技術和農業的發展,這是我們的重點領域。” 湯元健治表示。
“目前中國和印度都在進行經濟體制的改革,擴大內需,健全自己的金融體系。”印度中國經濟文化促進會秘書長穆罕默德·薩奇布認為,目前在世界經濟不景氣的大背景下,以中國和印度為代表的亞洲國家在經濟上的高增長為世界經濟復蘇注入了活力,“中印兩國在歷史上都是世界的強國大國,龍象共舞應該會打造世界經濟的新引擎。”薩奇布對《中國經濟周刊》表示。
新興市場國家需要合作發力
“根據最新的聯合國人類發展報告,在過去的150年,巴西、印度、中國的GDP總量已經達到了加拿大、法國、德國、意大利、英國以及美國這些老牌工業化國家的總量。新興市場國家影響力將日益增大,對于推動國際金融改革也將發揮重要作用,而中國的地位至關重要。”聯合國副秘書長彼得·勞恩斯基告訴《中國經濟周刊》。
和彼得·勞恩斯基觀點類似的還有中國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曲星,在他看來國際關系已經或正在發生著重要的調整:
一是目前世界發達國家正在對經濟危機進行反思,這種反思必然導致其社會生活發生很大變化。
二是西亞北非地區正在進行劇烈的社會轉型。從長遠來看,社會轉型給社會帶來的必然是進步的意義。
三是世界經濟艱難復蘇,但是美國主權債務危機則在加重,其主權負債率到2013年底將達到將近120%,無獨有偶,歐盟國家應該是90%,日本可能已經達到240%。
在這樣的背景下,發展中國家依然保持相對高速的增長,這就引出一個問題,新興國家應該如何適應角色轉變?
“答案很簡單,比如現在經濟高增長的印度和中國就應該加強合作。都說金磚國家在衰退,但是看看統計數字,金磚成色依舊,反而是所謂發達的歐洲國家一個接一個地在破產。” 穆罕默德·薩奇布給出的藥方就是在金融危機之后,新興經濟體之間必須抓住機會,攜手向前。
穆罕默德·薩奇布認為當前的大國關系正在重構,新興市場國家已經逐步形成自己的勢力,如果新興國家之間可以相互幫助的話,那么將開啟一個新景象。這不僅可以讓全世界最大程度地共享全球化的好處,而且可以強有力打破過去由西方國家在全球治理上的壟斷局面,可以更加合理地分配全球資源。
甘戈帕迪耶告訴《中國經濟周刊》,全球經濟格局確實發生了變化,發展中國家,特別是24個新興的發展中工業國占的比例直線上升。
“在新一輪推動全球經濟增長的過程中,在新一輪全球經濟治理過程中必須要考慮新興的工業化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利益。”舒布哈適斯·甘戈帕迪耶說。但他認為現在的矛盾恰恰集中在:原有的老牌工業化國家還想再維系原有的規則或者制度,新興的這些國家則要在新的調整中表達他們的訴求。
而世界貿易組織(WTO)總干事帕斯卡爾·拉米則告訴《中國經濟周刊》:“經濟重心的轉移,也帶來了全球治理結構的改變。在WTO中,中國、墨西哥、南非、尼日利亞成為不可或缺的力量。在全球經濟的再平衡中,中國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利益相關者,希望在應對全球挑戰時中國能成為積極主動的參與者!”
TPP和TTIP“架空”WTO?
一邊是新興力量不斷壯大,一邊則是舊勢力在微妙博弈。原有的國際秩序正面臨激烈沖擊,而奠定了戰后貿易全球化繁榮的WTO則首先面臨著被架空的威脅。第一個登場的是TPP。
“我們認為中國的新政府也對參與TPP表現出了一定的興趣,但是恐怕這個進程不會馬上實現。不過無論如何,TPP是一個開放的、靈活的機制,可以由各國參加,尤其是在討論各國國家安全方面,而且在這方面的討論當中,美國也不應該被摒棄在外。” 6月28日,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在第三屆智庫峰會上發表公開演講時說道。
鳩山的話非常耐人尋味。
TPP(Trans -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顧名思義是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議,它的主旨是希望突破傳統的自由貿易協定(FTA)模式,達成包括所有商品和服務在內的綜合性自由貿易協議。
這個協議本身是新西蘭、新加坡等國發起設立的,但隨著美國的加入,發達國家試圖利用該協議,在WTO、APEC(亞太經合組織)之外,另起爐灶重新掌控亞太局勢的意圖已非常明顯。
日前,不顧日本國民的反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表示,日本將參加TPP談判。不久后,日本又與歐盟宣布啟動“經濟伙伴關系協定”(EPA)談判。
“發達國家已經意識到上述變化,為了應對新興經濟體的集體崛起,發達國家正在重塑全球經濟秩序。”
李向陽對《中國經濟周刊》表示,除了現有的TPP之外,另一個意圖架空WTO的TTIP談判也將拉開序幕。
2013年6月舉行的八國集團峰會有一個核心成果,美歐宣布啟動“跨大西洋貿易與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談判。這一全球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自由貿易協定談判將于今年7月8日開啟第一輪談判。
“如何在經濟規模占劣勢的情況下繼續控制或者主導現行的國際秩序,這是所有發達國家面臨的一個最大的挑戰。而以《跨大西洋貿易投資伙伴關系協定》(TTIP)為標志,發達國家正在試圖重建現行的國際秩序。毫無疑問,TTIP將對亞太經濟一體化進程產生重要影響。”李向陽如是解讀。
李向陽分析稱,由于旨在制定21世紀的全球經濟規則,所以很多西方媒體把TTIP稱為“經濟北約”。TTIP一旦取得進展,會進一步擴展到其他發達國家,而第一個可能加入的是日本。因為日本已決定加入“跨太平洋戰略經濟伙伴協定”(TPP),一旦日本加入TPP,由于TPP和TTIP 所覆蓋的國家有所重合,這會讓日本在進行TTIP談判時更為容易。
李向陽對《中國經濟周刊》表示,日本如果同時加入TPP和日歐自貿協定,美日歐三大經濟體可能形成一個獨立自由貿易區。
“TTIP將會有兩個影響。一是由于發達國家會把全球規則的平臺放在未來的TTIP之上,現行的以世界貿易組織(WTO)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等在二戰后建立起來的國際經濟體系,有可能會被架空,甚至變得名存實亡。”李向陽說。
此外對中國的影響也不容小視。李向陽認為,在中國周邊,亞洲地區的合作將逐漸由美國通過TPP來主導,在全球層面則是TTIP。“我們需要關注的是發達國家在面對新興經濟體崛起的情況下,絕不會自動放棄對全球經濟秩序和全球規則的控制權,這也是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經濟體面對的全新挑戰。”
未來的世界將是中美兩極
“在過去400年中,大西洋是世界的中心,現在正在轉向亞太地區。在此情況下,很多國家都奉行權利均衡戰略,正在發展自身區域外的貿易合作,這是我們面臨的新挑戰,是前所未有的,也不是靠一國之力可以應對的。”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在第三屆全球智庫峰會上說。
那么,未來世界的架構會是什么樣的呢?
澳大利亞全球基金會秘書長史蒂夫·霍華德認為,當前全世界處在一個多極化的世界,政治架構落后于經濟一體化的需求,這就有風險的。世界需要一個全球宣言,必須宣布各國之間相互依存,要建設互利共贏的伙伴關系。
霍華德指出當務之急,必須要進行改革,要升級20國集團,讓20國集團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它必須主導變革,能夠改變其他的國際機構,讓大家意識到這是一個新的多極化世界,新興市場國家是國際社會的重要成員。
參加智庫峰會的著名國際關系研究專家、復旦大學博導倪世雄認為中美關系是打破傳統國與國,特別是大國關系之間的沖突、從博弈到對抗的模式。甚至可以大膽設想,21世紀將成為構建新型國家關系,特別是新型中美關系的時代。建立新型大國關系,特別是中美大國關系的世紀將會是重點。”
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金燦榮教授也認為未來世界出現的格局是一個兩極情況,是中美雙雄的兩極。
“當然,這個兩極跟冷戰兩極不一樣,冷戰兩極是對抗兩極,中美這兩極基本上是合作兩極。”金燦榮說。
也許,正如基辛格博士預言的那樣, “世界會看到新興大國和守成大國可以建立一種新型的關系,以合作和伙伴關系為基礎。當然有人認為這是不現實的,我卻認為這是唯一現實的選擇。”
甘戈帕蒂耶:
在新一輪推動全球經濟增長的過程中,在新一輪全球經濟治理過程中,必須要考慮新興的工業化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利益。
讓·平:
今天的非洲,已不再是痛苦肆虐之地,而是有著不斷崛起的中心城市,日益增加的消費人群以及越來越多商機的土地。
李向陽:
發達國家在面對新興經濟體崛起的情況下,絕不會自動放棄對全球經濟秩序的控制權,這也是包括中國在內的新興經濟體所面對的挑戰。
(本刊記者朱禁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