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呂梁：誰動了農民50年的“四荒”使用權？

6月4日下午，山西呂梁市文水縣馬西鄉牛家垣村村民馮保華站在自家院子里，來回踱著步子，焦躁不安中不時抬頭向西北方向張望。

直到現在，68歲的馮保華仍然想不通，自己依法取得的“四荒”地為何會被“開腸破肚”，部分成為別人的采石場。而采礦方則有相關部門辦理的采礦許可證。

就在一個多月前，牛家垣西北方向的西梁回回溝，曾上演了一場“全武行”。馮保華一家七八口人與礦方十余人發生了激烈沖突，雙方互有人員受傷。這次沖突使馮保華家有兩人受傷，其用于堵路的汽車也被礦方所砸后推入溝中。

此“役”過后，膝蓋受傷的馮保華至今心有余悸，再也不敢貿然前往采石場阻攔采礦方施工。心里壓抑難受時，他只能沖那個方向張望幾眼——雖然什么也看不到。

“使用權”被奪

上世紀90年代初，作為全國集中連片貧困地區之一，也是黃河流域水土流失最嚴重的區域，山西呂梁率先在全國啟動了“四荒”（荒山、荒坡、荒溝、荒灘）拍賣，以實現“治山治水，治窮致富”，成為中國“四荒”拍賣的探路者與先行者。

1992年8月3日，中共呂梁地委（2004年呂梁撤地建市）印發了《關于拍賣荒山荒坡荒溝荒灘使用權加速小流域治理的意見》，決定將“四荒”使用權一次性拍賣治理，以調動各方面治理的積極性。

意見指出：拍賣的內容包括地表及地表附屬物，不包括地下礦藏資源；原則是誰購買、誰治理、誰受益；拍賣期限一般控制在50～100年，并要求拍賣成交后，簽訂協議，最后由縣人民政府發給使用證。

上述文件出臺兩年后，農民馮保華通過拍賣程序取得了位于馬西鄉牛家垣村西梁回回溝70畝“四荒”地50年的使用權，并依法取得了文水縣人民政府頒發的“文集農用（1994）字第020157”號集體土地農業用地使用證（下稱“使用證”）。

此后近20年中，馮保華全家步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漫漫治荒路，先后投入大量人力、物力綠化“四荒”。直至今年4月23日，當他上山種樹時才發現，自己的“四荒”地中有許多樹木被砍伐、毀壞，大型挖掘設備已開始動工采石。

馮保華向記者出示的使用證注明了其所獲“四荒”地的范圍，并明確了拍賣買入的權屬來源。附頁還摘有“土地的所有權和使用權受法律保護，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侵犯”等相關法律條文。

除了呂梁地委的文件精神，國務院辦公廳以及山西省委、省政府也曾先后下發文件對“四荒”使用權進行保護。

1996年6月，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治理開發農村“四荒”資源進一步加強水土保持工作的通知》，明確要求依法保護治理開發“四荒”的成果和治理者的合法權益。

1999年12月，國務院辦公廳再次下發《關于進一步做好治理開發農村“四荒”資源工作的通知》，通知要求：要嚴格執行誰治理、誰管護、誰受益的政策，切實保護治理開發者的合法權益。治理開發者在規定的承包、租賃或拍賣期限內享有“四荒”使用權。“四荒”使用權受法律保護，依法享有繼承、轉讓（租）、抵押或參股聯營的權利。

蹊蹺的采礦證

6月4日，由馮保華帶路，《中國經濟周刊》記者來到位于牛家垣村西梁回回溝的采石場。

經過一段蜿蜒曲折的土路，在小山環抱的回回溝入口，記者看到幾臺挖掘設備正在緊張作業，兩輛載貨車停在旁邊等待裝料。裸露的山體斷面在周邊植被的映襯下，一片慘白。山包上，幾名工人在繁忙穿梭；深溝里，馮保華那輛被推下溝的破損皮卡依舊靜靜地躺在那里。

馮保華的兒子馮兆林告訴記者，“采石場的石灰巖礦石要拉到附近的石料加工廠，經過破碎機、振動篩加工成不同型號的建材，然后銷售。老板就在不遠處的石料加工廠。”

在煙塵彌漫、噪音巨大的石料加工廠，只有一位工地負責人在活動板房休息。記者希望對方能提供相關手續，這位負責人以老板不在為由回絕了記者的要求。

記者隨后來到文水縣國土局，在該局提供的上述石料廠的采礦許可證中，記者看到采礦權人為文水縣盛達建材有限公司，但采礦地址并不在牛家垣村，而是在相鄰的康家堡村。在許可證中，亦對礦區范圍拐點坐標與開采深度作出了標注。

對于地址為何不是牛家垣村的疑問，該局礦管股負責人解釋稱：“地址雖是康家堡，但礦界也包括了牛家垣，最終以坐標點為準。”

如果馮保華的“四荒”地是在拐點坐標范圍之內，那么辦理露天開采的采礦證是否需要征得馮保華的同意？

呂梁市國土資源局工作人員在接受采訪時明確表示：“‘四荒’拍賣在先，如果要在其范圍內采礦，必須要與對方協商。如果是林地，林業部門還要出具東西，不能說有礦就給你批，得有程序。”

文水縣國土局閆副局長卻持不同看法，“那是退耕還林的地，我們有林業部門的證明，就按程序申報了。沒有規定要求必須要有個人的同意。”

記者獲得的文水縣林業部門給呂梁市國土局的證明顯示，“茲證明以下拐點圈定面積為我縣巖石裸露地及部分退耕還林荒山造林地，同意文水縣盛達建材有限公司開采使用并辦理相關手續……”但文水縣林業局局長李瀚并不承認證明系為了辦理采礦證所出，稱是“國土部門搞不清楚文水與汾陽的分界，要求林業部門按照坐標給弄清楚，證明一下”。

始于1999年的退耕還林工程與“四荒”拍賣有著同樣的落腳點——保護生態環境，減少水土流失。按照規定，退耕還林包括坡耕地退耕還林、宜林荒山荒地造林兩方面內容，采取政策引導和農民自愿相結合的原則。退耕還林后，由當地縣級政府發放林權證，并依法履行土地變更手續，承包經營權期限可延長到70年。

與“四荒”拍賣相比，退耕還林有著更多的優惠政策。自己的“四荒”地何時成了退耕還林地？馮保華至今一頭霧水。

“人家有證，你也有證，都是合法的。現在發生了糾紛，可以走法律的程序解決。”閆副局長曾建議馮保華通過訴訟去維權，但馮保華并不認同對方采礦證的合法性，“從沒有人和我談過，挖了我的地，最起碼也得打個招呼吧。”馮保華喃喃道。

涉嫌違規生產

經過一個多月時間的開采，馮保華的“四荒”地已變得面目全非。在數次上訪后，牛家垣村原支部書記與當地派出所某警員曾受人所托，向馮保華轉達了“給你兩個錢算了”的意思。但受誰所托？“兩個”又是多少？馮保華至今不清楚，就連當時提出的象征性補償也沒了下文。

在文水縣工商局，記者希望能查到文水盛達建材有限公司的股東構成。 但該公司并未在當地工商部門注冊登記。唯一的信息是該名稱曾在2011年7月進行過預先核準，如今早已過了6個月的保留期。這意味著文水盛達建材有限公司并沒有營業執照。

按照有關規定，正規的石料廠需辦理采礦許可證、安全生產許可證、爆炸物品使用許可證、工商營業執照、稅務登記證，以及環保排污方面的多個證照。只有采礦許可證屬前置手續，其余證照的辦理均需提供營業執照。除了采礦許可證，記者并沒有見到文水盛達建材有限公司的其他證照。

6月4日與5日，記者分別數次撥打工地負責人提供的路姓老板的電話，但一直無人接聽。關于文水盛達的證照申領情況，記者無從得知。

今年4月1日，文水縣安全生產監督管理局對文水盛達建材有限公司開工建設進行批復，批復要求建設工期為6個月（2013年4月—2013年9月），并嚴禁建設期間借開工建設為名私自組織生產。

然而，在開工建設期間，文水盛達建材卻進行開采生產。

此外，參照林業部門出具的證明，上述采礦區的第二個拐點坐標（拐點坐標是劃分礦區區塊時所用，它的四個角的地理坐標稱為區塊的拐點坐標）為“X：4141791；Y：19579159”（1954年北京坐標系），在馮保華的“四荒”范圍內，海拔高度為964米。

而根據馮兆林向記者提供的其委托專業機構監測到的數據顯示，采石場工作面的海拔高度——960米。而在礦方的采礦許可證中，開采深度明確標注為：由1050米至1010米標高，現在的工作面顯然不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