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為應對近年公司高管不當高薪引發的社會問題,各國立法對高管薪酬設置了諸多控制。學界對法院是否介入高管薪酬合理性判斷存有否定說與肯定說兩種觀點。在公司治理結構失衡的情況下,股東用盡公司內部所有救濟方式依然無法解決高管薪酬過高問題時,法院有必要介入薪酬合理性審查,但只能作為補充輔助手段。
【關鍵詞】公司高管薪酬 合理性審查 司法介入
在法律已有控制的情形下,還有無必要引入法院審查薪酬,或者股東有無權利就高管薪酬的恰當性向法院提出訴訟?學界與實務界對此問題存在很大爭議。在實務界,絕大多數國家的法院都以高管薪酬合理性屬于公司商業經營判斷原則保護范圍為由不予受理,少數國家法院雖然介入判斷,但僅限于很小范圍的謹慎介入。
否定說
該說認為,高管薪酬是否合理,是否與對公司的貢獻相當,這是公司自治范圍的事情,也是股東自行判斷的問題。若無特殊情況,法院不介入股東大會的判斷,同時法律上也未就法院審查董事和高管薪酬設定特別程序。日本學者矢沢惇在分析日本原商法第二百六十九條董事薪酬規制宗旨時認為,在商法語境中,法院不審查董事報酬的合理性。①這一觀點在東京地判2007年6月14日判決理由中得到充分體現:“我國的公司法律制度規定,除了依據法律規定外,董事報酬的決定均是各股份公司自治的事項,根據章程或股東大會決議反映公司所有者的意思而作出決定……法院無特殊事由不介入董事報酬多寡的實質性恰當與否的判斷……作為報酬決定對象的董事對公司貢獻程度的判定依然應是公司自治的問題,很難說我國的法律制度事前設定了這樣的安排:法院基于證據,在認定任職董事的作用或這一作用對公司產生利益的事實基礎上,與其他董事或公司從業人員的作用相比較,從而評價該董事的作用并判定董事的貢獻度。”②由此可見,日本學界和實務界主張否認法院介入高管薪酬合理性的評判。
英美學者主要從以下兩個角度否認法院介入。一是依據高管薪酬問題的社會危害性。克拉克認為,與那些促使立法者在其他領域施加價格管制的許多社會問題相比,一般認為過高的經理報酬問題并不是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③尚不足以引起嚴重的社會后果,因此,司法這一公權力介入公司自治領域就缺乏正當性。二是從法院介入高管薪酬合理性審查的可行性出發,認為法官個人缺乏足夠的專業素養、豐富的市場經驗、充足的交易信息和適當的交易環境進行判斷;法院的判斷是事后判斷,無法還原當時的決策情景,且具有用事后信息進行判斷的嫌疑;高管報酬很大程度上依賴于高管的具體情況,很難在市場上找到判斷公正性的類似交易,且高管薪酬支付也不能用市場中第三人的交易取代;④由于商業經營判斷規則的確立,法院通常會尊重董事會的決定,對董事會薪酬決定權長期持消極態度。
肯定說
盡管如此,還是有不少學者從司法控制的價值、公司治理的機能等角度為高管薪酬的司法介入尋求正當性。有學者認為,司法介入具有根據過去的經理沒有按照公司利益行事的信息進行監督的機能,這一機能為高管薪酬決定機制的運轉、高管薪酬合理性確保提供了“安全閥”保障,為偏離市場控制和法律控制的非正常報酬提供了司法上的可能性。⑤羅森伯格也認為,應允許法院對公司董事是否作出明智決定進行實質性審查,特別是如有證據表明,董事會未經明顯的合理性討論作出決定的場合下。⑥也有學者根據美國公司治理中司法擴張與司法謹慎的演變規律,認為“積極的司法介入一般是發生于公司治理危機時,是背負了社會正義的使命、為矯正市場失序而進行”⑦。
以伊藤靖史為代表的日本學者主張引入法院對高管薪酬合理性的審查。伊藤靖史認為,2005年日本公司法注重公司治理結構中業務監督權與業務執行權的分離,將業務執行人員的股票期權給付明確規定為薪酬委員會的權限,這一規定說明法律確定了業務執行人員的薪酬決定具有監督和激勵的職能,薪酬委員會作為監督機構必須行使薪酬決定權利,如若作出了不合理的薪酬決定,則薪酬委員會成員可能被追究任務懈怠責任。⑧因此,基于薪酬決定本身具有的監督和激勵職能,法院應審查薪酬決定的合理性。同時,考慮到日本公司法第三百六十一條規制的目的,股東大會決議是薪酬支付的效力要件,若無股東大會決議而進行薪酬支付,事后也未追認,股東以薪酬不合理為由提出訴訟,法院就必須進行薪酬合理性審查。就連反對法院介入的矢沢惇教授在分析美國審查董事薪酬合理性的判例后也認為,在商法中若采用程序是否公正來審查董事薪酬決定是否合理,對閉鎖公司的中小股東利益保護大有益處。中國學者朱羿錕認為,由于“薪酬程序公平并不能保證薪酬合理,好的程序未必產生好決策,只是增加了產生好決策的可能性而已”,只要董事會決定高管薪酬,一旦出現問題薪酬,就應當對其進行合理性審查,這“既是司法審查技術的需要,也是確保高管薪酬合理性的需要”,同時,針對法院審理能力的質疑,朱教授認為如果將薪酬合理性標準確立為相對合理性標準,“只要圍繞是否有利于促進企業價值最大化這一指針,借助薪酬標準合理性、薪酬水平合理性以及薪酬結構合理性的要求,構建相應的評價高管薪酬合理性的參照標準,法院完全可以做出適當的判斷。”⑨
司法介入高管薪酬合理性的必要性和正當性
在股東中心主義國家的公司治理結構中,高管薪酬決議分為股東大會決議和董事會決議。學界通常認為,股東決定高管薪酬的實質是自己處置自己的財產,自然沒有合理與否的問題。但在一股獨大公司中,若控股股東濫用多數決支付高額薪酬則有害于中小股東利益,公司的薪酬安排可能成為大股東攫取公司利益的工具。在股權分散的公司中,由于股東的理性冷漠與搭便車的集體行動,理性股東參與公司決策的可能性不大,而各國公司法制度的安排沒有一個國家試圖將眾多分散股東參與公司治理的成本最小化以及弱董事罷免權的設置等,致使股東約束董事的能力極大降低,法律所假定的股東判斷薪酬合理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董事實質上是自定薪酬。而在董事會決議確定的高管薪酬中,薪酬決定委托給代理人,代理人決定的薪酬可能不符合委托人的利益,高管薪酬存在不合理的可能性。雖然公司法賦予股東許多控制董事的權利,但基于前述原因股東約束董事的能力極大降低,法律所設定的控制手段幾乎不能實現。雖然公司法遵循公司自治的理念充分尊重股東對公司內部事務的處理,但是當股東“竭盡公司內部救濟”仍無法解決問題時,作為私人權利保護最后一道防線的司法救濟進入也就自然而然了,法院的介入就具有了必要性。
在董事會中心主義國家公司治理結構中,法院遵循經營判斷原則不愿介入高管薪酬合理性的判斷,但司法實踐依存在謹慎的介入,歷史上也曾出現過直接因薪酬不合理而取消薪酬支付的判例,因此質疑法院沒有相應評判能力有失偏頗。另外,經營判斷原則的尊重也不能成為法院不介入的借口。經營判斷原則得到尊重,需要具備兩個前提條件,一是與交易沒有個人利益沖突,二是已履行注意義務。前提條件若欠缺,經營判斷原則自無尊重的可能和必要,經營判斷原則本身并不拒絕法院的介入。此外,股權高度分散帶來所有權與控制權分離,大部分所有者對企業幾乎沒有控制能力,股東大會即使運轉,股東也僅是充當橡皮圖章的角色而已。在股東無法對影響自己利益的行為充分表達意見的現有公司治理安排下,為保護股東利益,需要另行安排一道救濟防線,作為社會提供的私人權利保護最后防線的司法是當然之選。
考慮到法官的業務專長在于規則解釋和違規識別,并不善于實體內容妥當性的商業判斷,因此不能過于高估法院介入薪酬合理性審查的作用。確保高管薪酬合理性主要還是依托公司股東對薪酬決定人的責任追究來實現,法院的合理性審查只能作為一種補充和輔助手段,發揮“達摩克利斯之劍”之功效。
【作者分別為四川師范大學副教授,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本文系四川省教育廳2010年度資助科研重點項目,項目編號:10SA006】
【注釋】
①[日]矢沢惇「取締役の報酬の法的規制」『企業法の諸問題』225頁以下(商事法務研究會,1981年。初出は商事法務研究219號8頁以下,1961年)。
②[日]木村真生子「職慰労金支給議案提出に関する取締役の善管注意義務」ジュリスト1391號155頁以下(2009年)。
③[美]羅伯特·C·克拉克:《公司法則》,胡平等譯,北京:工商出版社,1999年,第159頁。
④Melvin Aron Eisenberg, Self-Interested Transactions in Corporate Law, 13J. Corp. L.1988, pp. 997~1006.
⑤[法]讓·梯若爾:《公司金融理論》(上),王永欽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6頁。
⑥ David Rosenberg,Galactic Stupidity and the Business Judgment Rule,32 J. Corp. L., 2007, pp.301.
⑦官欣榮:“我國司法介入公司治理的迷惑及對策—華爾街金融危機背景下的新思考”,《政法論壇》,2009年第4期,第133頁。
⑧[日]伊藤靖史「取締役報酬規制の問題點—東京地判平成19年6月14日判決を素材として—」商事法務1829號4頁以下(2008年)。
⑨朱羿錕:“論高管‘問題薪酬’的董事問責”,《現代法學》,2010年第4期,第1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