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直在思索著一個問題:為什么有的流派中某些名家唱腔中總能感覺到一種古意?另外有的流派中縱然是代表人物不論唱的是什么時代背景的戲,卻較少能品到那種“古意”,而是另外一種“現代味兒”?
問題一提出,有明公可能立馬會說:一定是那名家所處的年代離現在比較久遠,而后來的還健在或是離現在較近,當然感受就不同了唄!
其實,我指的不僅僅是唱戲人所處的年代離現在遠近,而是他作為演員的感覺遠近的問題。我心目中的一個典型例證就是程派的創始人程硯秋。程先生所灌制的唱片我在青少年時期就已聽過,但使我感受極深的是他生前所拍的唯一的影片《荒山淚》。說實話,如果單從面容和體態上看,拍電影時肯定不是程先生最俊美的時期,然而我并沒有著意于先生的扮相,而是潛心品味他唱腔之精髓。當然,我們早就從許多業內人士和評論家的文章中領略到對程腔的評價,無非是幽咽斷續,韻味濃郁,乃至對他運用“腦后音”的推崇,等等。這些我大都是贊成的。但我特別感覺到,程先生唱“古戲”就是地道的古戲。他作為演員本身雖還夠不上是個古人,但他的聲腔意韻分明將劇情的時代、環境和人物的特定感情都傳達出來了。也就是說,許多演員(包括某些名演員)也可能唱出應有韻味,而程先生還能唱出古代人物特有的意韻。古人的意韻是什么?今人誰經歷過那個時代?答曰:雖未親身經歷過,卻能從合理的想象中體味到幾百年以至上千年的時代環境與人物的離合悲歡;雖未親身經歷過,卻能從間接的知識、遺存的發現中感受到那個時代人物與現代的異同。只要恰到好處,傳達出想象中應有的真實,便會得到有心人的認可。從程先生的唱腔中,確能認同他是一位現代演員穿透時空的樊籬而進入那個時代環境,是那個時代的具體人物在傾訴自己,而已遠遠超越了演員自身。
那么,在唱腔中如何能夠滲透著濃濃的古意?我覺得這是一個素質與學養的問題,是一個演員以自己的靈性去熟識歷史,感受特定的歷史環境,“結識”那個歷史環境中的具體人物,使自己的聲音變成了從屬于那個時代的天籟之聲,成為本人的心靈與歷史人物完全融合的產物。而舞臺只不過是連接古今貫通時空的載體。
毋庸諱言,程硯秋先生能夠達到的,不等于凡宗程派唱腔者都能達到。在程派傳人和再傳者中間,有的肯定在相當程度上已得大師之三昧,但更多的情況卻不是那樣。只能說是抓住了容易學到的表面上的突出特點,但究其實質,還是內外兩張皮。唱的是古戲古人,但聽起來仍是穿古戲裝的今人。為什么?很簡單,還是一個素質與學養的問題。同樣是非止個別的比較年輕的演員對劇目有關的古代知識比較匱乏,有的還自得于能夠受到觀眾認可,覺得時代不同了,京劇越是“現代味兒”越會受到群眾歡迎。其實這是一種誤區,一種十分淺近的意識。譬如說,我們不能因為有不少人不愛看古文物展覽,就可以認定舉辦這樣的展覽沒有意義;我們更不能因為有人不喜歡歷史課,就可以得出學歷史不必要的結論。
在從事古典戲劇如京劇的“角兒”中,絕不只有旦行如程硯秋先生的唱腔透著古味。近百年來,不少的生行和凈行名家也具有這種品格。我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有的名家的唱腔聽起來并不那么流利滑潤,甚至還帶有“毛刺兒”(借用加工零部件的工業技術詞語),卻就是古意十足。另外,也不是說平時的日常生活中表現泥古崇舊,上臺唱戲才能古意十足,同樣未必如此。如上個世紀前期的著名女老生孟小冬在卸妝后穿著相當“現代”,在那個時代中恐怕還應是比較時尚的,但一唱起戲來,唱、念、做都是一派“古人”的氣度。
相反,我也看到另有一些演員(有的可能已步入名家行列),演的并非是現代戲,而是地道的傳統劇目,可能還帶有自身的優點與所長,譬如很響亮很華麗,或者是十分流暢、非常高亢等。這樣的一些特色無疑能夠形成為風格,甚至被譽為某個流派亦有可能。但我仍然不掩其短,稍許嚴格一點加以評判,聽來聽去就是缺少古典戲曲應有的古風古意,如不掌握應有的度而大加“發展”下去,便與現代“戲歌”相去不遠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一種“風格”縱有九個優點,唯缺了上述之一項,也無形中減了不少分數。我認為。
言至此,我忽然想到一個道理,文學也好,戲曲唱腔也好,言其“流暢”從一定高度來衡量也可能是個優點,但如太過,弄得不好反會與“流于一般”搭界,與真正的大家更拉開了距離。所以我還是要啰嗦一句:不論你生活在哪個世紀,你唱的可是古典戲曲啊!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