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父親馮子存早年活動的張家口一帶,人們都叫他“吹破天”,因他吹笛子的造詣無人能及。他的前半生,身背一支竹笛顛沛流離四處賣藝;他的后半生,得以進入中央音樂學院、中國歌舞團教學、演出。對一位貧苦出身的民間藝人來說,父親無疑是幸運的。
將笛子獨奏搬上舞臺第一人
1953年,是父親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這一年4月,父親作為河北省代表,參加了全國第一屆民間音樂舞蹈觀摩會演。他演奏了《放風箏》、《喜相逢》兩首笛子獨奏曲。
不論是普通觀眾還是藝術家,誰都從未見過,原本都是用作伴奏的竹笛也能單獨演奏,并且旋律能夠如此豐富、花樣百出。父親在吹奏《放風箏》時,自創的“飛指花舌”音,能模擬出風箏的升起和降落。而《喜相逢》這首原來流傳于內蒙古的民間樂曲,原本是河北梆子、二人臺等地方戲里的過場音樂,在父親的吹奏下,成為一首表現情人別后重逢心情的曲子,而且愈到最后,他吹奏的速度愈快,情緒也愈加熱烈。
父親音色嘹亮、豐富純熟的演出技巧贏得了觀眾的掌聲,也因此獲得了這次匯演的一等獎,并且被評為優秀演奏員。
這次演出被電臺反復播放,人們從當時還為數不多的半導體里,都聽到了這兩首笛子獨奏樂曲。
父親成為全國首位將笛子獨奏搬上舞臺的藝術家。自此,很多文藝團體竹笛演奏者們也開始學習笛子獨奏,最先學的就是父親吹奏的這兩首曲子。
這一年7月,父親被調到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工作團。年底,他又隨同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工作團一起調入中央歌舞團(今中國歌舞團)。
從一個民間藝人成為國家級的文藝工作者,父親無疑是非常幸運的。如果他沒能參加那次匯演,如果當時的宣傳隊長沒有別出心裁想出“獨奏”,父親也許會像大多數民間藝人一樣,雖然才華橫溢,但依舊湮滅無聞。
父親的藝術完全來自民間。
吹不成就不吃飯不睡覺
父親1904年生于張家口陽原一個貧苦之家。據父親回憶,小時候從未穿過新衣服。父親14歲開始跟隨大哥學吹笛子,也跟著大哥到張家口、尚義、張北一帶賣藝演出過。當時,尚義一帶流行“東路二人臺”,通常以笛子為伴奏。父親不識字更不識譜,但是他非常聰明,白天聽別人吹奏一遍,便能記下,晚上就躺在炕上把白天記的曲子自己哼唱出來。
有時候看到一些民間演出,聽完一遍馬上就拿起自己的笛子吹奏,他要求自己和人家吹得一模一樣,如果吹不成,就不吃飯不睡覺。
祖父病故之后,父親和幾個藝友到尚義縣賣藝求生。父親一般是和別人搭戲班,作為“二人臺”笛子伴奏,他們到過察哈爾、內蒙古、山西、門頭溝,還到過北京的天橋。但是這些戲班合合散散,沒有定數,父親也常常是不斷轉換地方,帶著自己的竹笛四處奔波。
張北、內蒙古一帶常年氣候寒冷、風沙彌漫。父親練就了一身頂風吹笛氣不散的本領,得了個“吹破天”的名號。一有演出,好多人從幾十里外專門跑來看,就是為了聽“吹破天”的笛音。
可以說,父親的笛曲風格是在張北一帶的民歌、山西梆子、二人臺等民間音樂和戲曲的熏陶下形成的。通常,他的演奏力度很強,比別人要高出幾十個音分,甚至半個音。另外,歌唱性是他笛曲的特色。北派梆笛風格高亢、嘹亮,父親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沒有演出就沒有飯吃
父親到中國歌舞團工作后,有一次隨同演出隊到山西演出,每天跋山涉水七八十里路,當時他已經50多歲,也和年輕人一樣,裝臺、卸臺、裝馬車,毫不含糊。在貧困山區每天只能吃兩個糠窩窩,年輕人抱怨,父親卻唱起了“爬山調”,為演出隊鼓舞士氣。
對父親來說,這點苦頭和之前他流浪賣藝相比不算什么。那時候沒有演出就沒有飯吃,就著雪吃冷饃的事情再平常不過。除了饑寒,還有其他辛酸。1935年,父親結束了自己的漂泊,在尚義開了一個小雜貨鋪。有一次,一隊國民黨兵路過,搶了父親的鋪子,還把他的笛子搶走了。那時候,他連買一支笛子的錢都沒有,此后兩年都沒有笛子吹。
因而,他對新生活的渴望和感恩異于旁人。
尚義縣解放時,父親和許多藝人一樣,加入了慶祝的行列,他們編演了很多新的劇目,宣傳新生活。后來他干脆賣掉了雜貨鋪,參加了“察哈爾察北區文藝宣傳隊”,成為一名專職的文藝工作者。
自己掏錢買笛子送給“粉絲”
我從懂得認字開始,就幫父親讀信。父親每天都要收到從全國各地來的幾十封信。大部分都是求教信,有專業學笛的,也有業余愛好者。那時候,馮子存名聲很響,他如同現今的明星一樣,擁有許多的“粉絲”。有的來信者說自己喜歡笛子,但是買不到合適的。父親還會自己掏錢買笛子,寄過去送給人家。
到家里來的人也很多。有的拿著單位的介紹信,有的干脆就直接登門。父親一向來者不拒,有求必應。不過,因為沒有文化,對音樂理論的知識很多可意會卻無法言傳,經常是他的學生霍偉等人在一旁幫忙解答。來人到家里來,跟隨他學習笛子,一到飯點,他就吩咐保姆多做飯,一定要留人吃飯。
父親為人隨和,從來沒有和別人發過脾氣,教笛子的時候更是這樣。不過,父親的笛子很難學。
父親的演出很即興,即使是同一首曲子,每次吹奏都不一樣。中央音樂學院的方堃老師說,不如把它們編曲。于是,由父親演奏,方堃編曲,這樣才有了后來的傳世曲目《喜相逢》。之后,在方堃、霍偉等人的幫助下,父親得以譜下《對花》、《鬧花燈》、《五梆子》、《春耕》、《黃鶯亮翅》等幾十首曲目,很多成為笛子獨奏曲中的經典曲目。
每天醒來就去摸笛子
父親卻從不讓我學笛,在他們那個年代沒有女孩學習管樂,所以“傳男不傳女”。父親在老家的侄兒馮順兄弟兩人則繼承了父親的技藝。他對侄兒非常照顧,經常寄錢給他們。但是由于演出繁忙,他沒有能夠更多地指導侄兒。馮順大哥后來參軍,在部隊上也是文藝骨干,復員之后,他也想調到縣里或者張家口,專門做文藝工作,但是父親說,不愿意給黨添麻煩,讓他們在農村鍛煉吧。于是,馮順大哥一輩子都在農村,到如今已經三十年沒有再吹笛子了。
1969年,以“戰備疏散”為名,我們一家人被迫回到了陽原老家。父親除了務農,更多的還是搞他的笛子演奏,母親是京韻大鼓表演藝術家。他們倆人到村里的小學做音樂老師,教孩子們唱歌吹笛子。父親到中國歌舞團以后工資待遇很高,所以他有一些積蓄,在鄉里無論誰家有困難,只要求到他,他從來都沒有拒絕過。
到上世紀70年代我們又重新調回北京。那時父親已經70多歲,淡出舞臺。但他袖筒里面永遠都帶著自己的笛子,所以別人看到他左臂總是直的,不能彎曲。只要有人說“馮老來一個”,他就馬上從袖筒里取出笛子滿足大家的要求。
父親對笛子鐘愛一生。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拉開床邊的抽屜,摸出他的笛子,吹奏一曲,到晚年身體十分不適,即使只能吹一小會兒,他也從不間斷。
(感謝中國歌舞團離休干部霍偉、太原師范學院教授任俊文及馮子存侄兒馮順接受采訪并提供資料)(作者單位:河北青年報)
(責編:劉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