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翻開作家曹明霞的長篇小說《日落呼蘭》,在一幅幅濃郁的東北風情畫卷上,一段段偽滿時期的歷史風云大戲次第展開。
這段歷時近十四年的歷史,是如何被文學敘事填充的?是如何被小說元素迷漫的?換句話說,東北人民遭受了怎樣的欺凌?他們是怎樣挺過來、活過來、走過來的?這一切是如何走進文學敘事的——這是文學之要、小說之要。
一個村莊,折射出整段歷史。歷史不只在旌旗獵獵的教科書里高揚它的存在,更在一個炊煙斷續、雞鳴犬吠的村莊里貯藏它飽含生活氣息的一切真實。掩藏在歷史深處、大地角落里的一個村莊,人和大地上所有一切,都是活的,動的,會呼吸的——在文學的世界里,歷史就變成了流動的生活史——小說,就這樣互補了歷史的生硬,補足了歷史的形象。文學讀者之于歷史讀者的有福之處,就在于從不熟悉的生活中,看出新鮮和奇特;從熟悉的生活中,覺出酣暢和解氣。《日落呼蘭》,用風情迷漫的文學筆法,還原了波瀾壯闊的歷史真實。
小說所涉應該算是重大歷史題材,面對這樣的題材,長篇小說的巨大體量,給了作家從容敘述和自由發揮的空間。然而這自由也無邊無際,如果駕馭不了,反倒容易迷失方向,不知何去何從。作者有著長期不懈的寫作積累和豐富的生活閱歷,這一次,在大量歷史資料的支撐下,活化成一部可圈可點的成熟的長篇小說。
女作家筆下,處理歷史題材、戰爭題材,相對于男作家而言,少了銷煙,多了煙火氣;少了血腥的直接描述,多了對血腥暴力緣起的追問,對歷史和人性的追問。
作者在小說中試圖分析日本侵華的原因,除了日本軍國主義傳統之外,最終把追索的目光停留在了“為了生存”。作者還大膽地提到了路線斗爭,并對“打土豪,分田地”等具體政策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指出民族危亡關頭,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甚至包括地主)——共同抗日才是根本。
這些都是一個作家歷史觀的體現,也是社會責任感的體現。用勇敢真誠的態度面對歷史,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對于中日百姓聯合抵抗戰爭,作者并沒有用濃筆重寫,而是很生活化地體現在日本來華的“開拓團”回歸故鄉的訴求上,更體現在主人公慶山與日本軍醫之妻花田后來組成一個特殊家庭上。從慶山這個典型的中國農民的眼睛看來(也是小說的傾向),大多數的日本百姓都是善良的,正義的,尤其那些日本婦女,千惠、純子、花田等,更是和中國人無異,甚至她們心中的道德律條更為嚴格一些。
主人公慶山,是中國農業社會傳統美德的化身,勤勞、善良、忍辱負重、愛好和平,內心深處嚴格恪守儒家的中庸守衡,安分守己。在他眼里,無分種族、民族,只希望大家和平相處,平安生活。以慶山為代表的東北民眾在殖民主義統治下的苦難和抗爭,構成了小說的敘事主體。
但是,敘述苦難和抗爭,又絕不同于以前所謂主旋律小說的老路數,不是干巴巴的敘述,而是濕潤潤的流淌。
為了區別于傳統的重大歷史題材創作,作者盡量不直接觸及歷史,而是善于在家事、家務、家常中交待時世之變。比如三叔要打小兒子慶路,嫌他說到了“槍”,怕他亂說話,原因是現在“日本子”急眼了,對游擊隊很厲害,還活埋了附近五十里的老百姓,說明此時敵我雙方戰爭格局處在敵強我弱階段。再比如,張立本和慶山兄弟們家長里短地嘮嗑,就把山下日軍駐地的武器庫、地形圖也摸清了,把山上東北抗日聯軍的事交待了,把我地下黨的積極活動及活動方式等也做了刻畫。
小說的初衷當然首先是記錄歷史的,但最終做到了不粘滯于具體的歷史事件,而是把歷史當作一個地域的風情史來寫。如果剝離了時代特點,其寫作風格和意旨趣味是直追蕭紅的《呼蘭河傳》的。用風情史來承載歷史,既達到記錄這一段歷史的目的,又不失從容地將歷史風云變幻的量變過程和質的突變同時做了淋漓盡致的描述。不同力量的對比,民間力量的積聚,歷史事件的起承轉合,都被附著上當地風情民俗的色彩,呈現在風情濃郁的東北大舞臺上。
風情史和風云史的異質同構,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小說的細節描寫。東北這片土地特有的地理地貌風俗人情,如冬天的苦寒,慶林、慶路兄弟二人沒鞋子穿,只好在雪地上跑著找熱乎的牛糞,讓光著的腳可以暫時地暖那么一下,就這點暖,兄還知道讓著弟……又如東北女人抽煙,農村婦女的對罵,農村孩子的游戲,捉虱子,放河燈,跳大神兒,林海雪原上的急行軍……可以說,正是大量無處不在的生活細節的真實性描寫,推動了小說的敘事,構成了小說敘述的基本動力。風情細節的敘述,豐盈了小說的骨架,濕潤了小說的風格,讓小說這種體裁呈現出豐滿的韻致之美。這是“內容即形式”的一個注腳吧。
這種細節真實也體現在人物的處理上。小說張揚一個民族的勤勞、正直、智慧,也不避諱習性中固有的懶惰(如三叔的嗜酒和三嬸的抽大煙)和狡詐。對民族習性毫不客氣的展示,對國民性的全方位觀察和審視,使小說又呈現出一定的思想高度和人性深度。沒有一個民族是完美的民族,正視民族性格中的種種弱點,這個民族才能更強大,未來才能更輝煌。
以細節取勝的風情史,容易陷入繁復和蕪雜。但這部小說敘述的從容,并沒有以蕪雜繁復為代價,相反,這種從容倒是靠簡潔的敘述來實現的。翻閱文本,觸目所及,短句短段、短章短篇,能止就止,絕不拖沓,這種簡潔不是寫成之后的刪減所致,而是寫作之初的風格追求使然。內容上不吝筆墨的細節選擇,與藝術上珍惜筆墨的簡潔敘述,二者相互對比,又相得益彰,構成一種特殊的文學張力,生成一種特有的藝術趣味,豐富醇正,意味綿長,頗得文學藝術真諦。
小說當然不避諱死亡。那一段歷史,死亡是個太普遍的字眼,甚至是個關鍵詞。在日本關東軍殘害下,小說里提及的人物死法不一,計有:凍死、餓死、炸死、戰死、不堪日本人的侮辱上吊而死,被關東軍的討伐隊吊死,因“反滿抗日罪”被關東軍酷刑折磨死、被抓“浮浪”到日本充勞工,還有,凍錯亂了的姜小兵撲火自焚,有良知的日本軍醫的爆炸自殺……廣袤的東北大地,可謂尸橫遍野,民不聊生。查衛生、綠頭蒼蠅傳瘟疫等,可以說是小說里為數不多的一點兒幽默細節,在老百姓普遍苦難慘痛的生活里,這一絲幽默,更讓人覺得辛酸。
不堪壓迫的農民上山了,不堪剝削的工人起義了,就連日本開拓團的百姓也起而反抗了……共產黨人更是神出鬼沒,層出不窮:車把式于老板子和張立本、曾入匪幫的金東烈、商人周德東、原本只會看風水的慶山的大爺洪福隆、幾年前頭上還長虱子的慶山的妹妹玉敏……還有奇女子一樣的艷波,為了保護親人和鄉鄰而犧牲自己委身日本人,這樣的事,似乎只有豪氣干云的東北女子才能做得出。行文中,作者對這樣的女子沒有絲毫的鄙夷,反倒有著深深的敬意。她們自身可能是時代的犧牲品,但她們更是歷史的推動者,我們理應對她們懷有敬意……
轉眼之間,這所有人,一切力量,都聚合在一起,匯成了抗日的滾滾洪流,裹挾著濃烈的社會風情,推動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噢,國共要爭天下了。”小說結尾,剛剛結束五年與世隔絕的山林生活的慶山自言自語的這句話,說的那么直白,又那么意味深長。這是今天這個自由時代的作家才會、才敢這樣寫的結尾。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