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十七年大獄后,盡管已經刑滿釋放,但自始至終,田偉冬都不承認自己參與了1995年3月20日和8月12日的兩起命案。
面對記者,他保持緘默:“我和你說的,與我跟其他人說的都一樣。我知道你們想要什么,也知道佘祥林、趙作海。我經常看新聞。”田偉冬說,自己在等待法院給他一個定論。
今年1月11日,田偉冬從浙江第六監獄出獄前,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找到他,告知公安機關發現了新的犯罪嫌疑人,疑似田偉冬所涉及的1995年3月20日命案真兇。
田偉冬,與當年一起坐牢的另外四名“難兄難弟”陳建陽、朱幼平、王建平、田孝平均已坐牢十七年。從20歲左右的青春年華開始失去自由,如今已經接近不惑之年。
一樁塵封的舊案,隨著“兇手歸來”,出現了戲劇性的轉機。
自從1月11日回到杭州蕭山的老家后,田偉冬就開始與往昔告別。他扔舊衣、跨火盆、放鞭炮。當年他被抓的時候,蕭山還沒有成為杭州的一個區,老家還叫歡潭鄉,如今已改名叫進化鎮了。
陳建陽的家屬打聽到田偉冬出獄的消息,便趕去了解情況。
但率先捅破這層窗戶紙的,是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院長何兵。1月19日凌晨3時許,何兵在新浪微博發了一條消息:“有人爆料:杭州蕭山,1995年一起搶劫殺人案,當時五名犯罪嫌疑人被判死緩。一年前,現場血指紋對上另一人。現此人已抓獲并交代,由市刑支辦此案。當局在做工作,網上無任何此案鏈接,可能想捂。五人已坐監十七年,從青年到中年,比佘(佘祥林)和趙(趙作海)冤多了!”
當晚,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發布通告,確認存在此事。通告中表示,2012年,公安部門在偵查其他案件中,發現1995年3月20日搶劫并殺害蕭山出租車司機徐彩華的新線索,認為可能對上述案件的判決有影響。“已另行組織合議庭正在閱卷,調查核實有關證據,提審陳建陽等人,將嚴格按照新修訂刑事訴訟法有關審判監督的規定認真復查。”
除了發布信息外,浙江省高院對此案的立案復查頗為主動。2012年12月31日,接到杭州中級法院的報告后,浙江省高院在2013年1月4日決定對該案立案復查,“要求務必做到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有錯必糾”。
據《南都周刊》記者了解到,2013年1月上旬,浙江省高院去監獄分別提審過在獄中的四名囚犯,告知其高院立案復查一事,并在1月中旬分別來到被告人家屬處,告知相關情況。但王建平和陳建陽的家屬并不記得見過高院的人。
王建平的父親王國慶在1月20日得到了消息:“二兒媳婦打電話來說,看到網上說建平的事情,可能有希望了。”
浙江省高院通告中提及的此案,即杭州蕭山1995年“3·20”命案。
1995年3月20日下午1時左右,在蕭山農墾一場16隊四號橋南的機耕路邊,兇手采用“扼頸及石塊猛擊頭部等手段”,將女出租車司機徐彩華殺害,并被劫走現金600余元和金戒指兩枚、金耳環一付、數字傳呼機一只。

但“3·20”命案發生后不到5個月,1995年8月12日,蕭山市另一名出租車司機陳金江也遭搶劫被殺害。在這起命案中,陳金江因尖刀刺中頸部和腹部導致死亡,并被劫走800余元。“8·12”命案發生后,警方得到的線索寥寥,僅得知“兩嫌犯為男性,其中一人著淡藍色長袖襯衫,背一黑色牛筋包”。
直到當年10月5日,18歲的蕭山市歡潭鄉青年田孝平在路上搶劫貨車,被公安機關收容審查后,此案逐漸有了“眉目”。
緊接著,至1995年12月2日,20歲的賓館門衛陳建陽、21歲的廚師田偉冬、19歲水電工王建平、20歲的軋鋼工人朱幼平也陸續一一被收容審查。據王建平的父母回憶,當時警方收容審查了一批人,以名字帶有“建”、“冬”字且沒有正當職業的人為重點。
經當時的蕭山市公安局偵查,認定“3·20”命案為蕭山市歡潭鄉(現杭州市蕭山區進化鎮)四名青年陳建陽、田偉冬、朱幼平、田孝平所為。而陳建陽、田偉冬、田孝平還被指控與蕭山城廂鎮居民王建平一起,參與了1995年8月12日的搶劫并殺害出租車司機陳金江案件。其中動刀的是陳建陽和王建平。
令辯護律師和家屬感到不解的是,如果陳建陽等人參與了搶劫和謀殺,在田孝平被抓后的50多天,為何一直很坦然,并沒有“逃跑”跡象。“沒有殺人,為什么要跑?”陳建陽的家屬說。
在被收容審查10個多月后,1996年9月28日,陳建陽等五人被蕭山市檢察院正式批準逮捕。這個時間節點距離當年公安部規定在9月底前“清理被收容審查人員”大限只有兩天。隨后,從1997年1月1日起,收容審查被停止使用。
兩個月后,蕭山市人民檢察院將此案上報至杭州市人民檢察院。
1997年6月27日,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杭州市人民檢察院共6人來到蕭山市法院刑事審判大廳開審。五名被告和辯護律師出庭,包括被告家屬在內的約76人旁聽了審判。
庭審持續了4個小時40分鐘。據陳建陽的代理律師、蕭山啟明律所(現為浙江法君所)律師凌為建留下的材料記載,34名證人無一出庭,法庭和公訴方亦未做解釋,鑒定人也未到庭,“質證無從談起”。物證方面,除了導致徐彩華死亡的石頭之外,陳金江命案中涉及的刀具、電線并沒有被公示。庭審調查基本由法庭主持并糾問,對公訴方宣讀的書面證言等證據,只問被告人有無異議,“被告人略做解釋,則遭訓斥”。
在庭上,陳建陽、朱幼平都辯稱自己的證詞是遭到刑訊逼供;田孝平則在回答審判長詢問時說:“一半是我指認,一半是公安人員指示我的。”但公訴方馬上宣讀了兩份公安部門“事先”提供的無刑訊逼供“自我證明”材料。這被辯護律師們譏笑為“此地無銀三百兩”。
田偉冬始終不承認自己參與搶劫。在庭審和上訴狀中,田偉冬說,自己曾頭部撞墻、咬斷舌頭被送入蕭山第一人民醫院,分別被縫了3針、5針;在嚴冬臘月身上被潑冷水,“有時把頭浸在抽水馬桶里,逼人招供”。

原浙江省高院高級法官張德寶,17年前是浙江蕭山殺人案二審的審判長。他認為案子有問題,自己有責任,但不是主要的。
王建平被宣判后,當看到判決書上“王建平對犯罪事實也曾有多次供述在卷”的字眼時,他在“供述”下方批注道:“用刑逼供。”最后,王建平除了交代了“8·12”案件后,還額外交代了11起搶劫案。
庭審中最不可思議的是,陳建陽等“8·12命案”被告稱自己將“搶劫”陳金江所得的西鐵城手表、金戒指等贓物賣給了別人,細節說得非常具體,公安人員也相信,但最后在庭審中發現這些贓物均在尸體上。
王建平的一審辯護律師韓美琴說:“當時我們本著疑罪從無的原則辯護,認為此案證據不足,但還是被判刑了。”
1997年7月11日,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下達一審判決書,并在23日在蕭山法院宣讀。陳建陽、田偉冬、王建平被判處死刑;朱幼平被判處死緩,田孝平因未滿18歲且認罪態度較好,被判處無期徒刑。田偉冬則被額外加了一句:“歸案后抗拒交代其犯罪事實,認罪態度極差。”
囚車拉走的時候,陳朝海看著兒子陳建陽在車上哭訴:“爸爸,我沒有殺人。”
死刑判決后,五名被告中,除田孝平外,其余四人分別上訴。1號被告陳建陽依然選擇了凌為建作為上訴律師,田偉冬、王建平分別更換了二審上訴律師,朱幼平沒有請律師。
令陳建陽的家屬感到遺憾的是,凌為建律師已經在去年因車禍喪生。對這個案子來說,他留下的辯護詞成為最后的遺產。
二審辯護中,凌為建就此案的證據問題提出六大疑點,對血跡、指紋、作案工具等物證缺失也提出了質疑。最后他在辯護詞中感慨說:“歷史經驗證明,人頭落地,無法安上,法律天平失之公允,冤假錯案便應劫而生……二審如能開庭審理,尚可一爭,感嘆之余,服秦檜者無他,‘莫須有’三字而已。”
而據媒體披露,這樁舊案的轉機恰是因為“指紋”這項證據的再發現:2012年春天,浙江警方在一次全省公安機關集中行動中,獲取到被通緝的在逃人員項某的指紋,意外對比上了“3·20”命案的現場血指紋。
王建平請的二審辯護律師是許德法和任德輝,兩位律師曾是浙江省高院的法官。許德法更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浙江省上虞市中院建院的元老之一,從1959年開始直至退休,一直在浙江省高院工作。
至今,令許德法記憶深刻的是,此案或存在刑訊逼供嫌疑。“我從1950年代就開始搞鎮反工作,60年來,什么類型的案子沒見過?對有些辦案人員的逼供、誘供、套供手法,十分清楚,但取證非常困難。”
現浙聯律師事務所律師辛本峰擔任了田偉冬的二審辯護律師。“我看了一審判決書之后,發現田偉冬骨頭很硬,不是說他‘認罪態度極差’嗎?據我了解,當時兩個主審法官也是不主張殺的。”
二審采用書面審理方式,沒有開庭。據辛本峰回憶,當時他將材料匯報給主審法官和時任浙江省高院副院長壽勝年,壽批示要“慎重判決”。此案經多次討論,陳建陽、田偉冬、王建平三名死刑犯最終被改判死緩,另外兩人維持原判。
“我們盡力了,把事實講清楚了,總算保住了頭。”許德法回憶說,“這說明我們當年的辯護詞還是有作用的。據說改判之后,杭州市中院意見很大。”
田偉冬的家屬對二審改判結果比較滿意,并為辛本峰律師送去錦旗一面,上書“實事求是”。
時至今日,對被告人及其家屬來說,“不幸中的萬幸”,是遇到了張德寶這樣一把“鈍刀”。
張德寶出生于1941年,鐵道兵出身,是原鐵8師政治部正營級干事,1978年轉業到浙江省高院。張德寶和許德法、王金其一起,被稱為浙江省高院老刑庭的“三駕馬車”。
1979年“兩法”公布后,張德寶被浙江省人大任命為審判員,主持冤假錯案平反工作。“那個時候,我注意到,以后辦案要吸取教訓,錯一個案子,幾個人或者一代人就毀了。”年已七旬的張德寶對《南都周刊》記者說,“(上世紀)80年代‘嚴打’,浙江也殺了不少人,但我們卡的比較多。有人說我‘刀不快’,意思是說我判刑比較輕,該殺的沒殺,該判重的沒判重。”
據張德寶回憶,盡管當時他身為審判長,但提審被告并非是他,或是時任此案代理審判員的干金耀。隨后《南都周刊》記者聯系上了干金耀,但他婉拒了記者的采訪。
面對這樣一個大案,涉及到改判,下級法院又是杭州中院,難度和壓力都非常大。張德uPisbSewQ7qJtFVdb2XCZmXgXweNTgLgdmVMhYECEEg=寶說,“承辦法官、刑庭還有院里的主要領導都參加了審判委員會的討論。大家發言、提意見,少數服從多數,院長也只是一票。當時下了改判的決心,說明審委會是聽了我們的意見的,三名死刑犯都被改判為死緩。這個案子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我只能在量刑上留有余地。這個案子稍微左一點,三個人肯定殺掉了。”
華東政法大學司法研究中心主任游偉教授說:“盡管法理上、立法上講疑罪從無,但在司法實踐中一般都是疑罪從輕的。17年前,疑罪從輕符合當時的執法環境,公檢法一家,在命案必破的指導思想下,司法上還尊崇‘潛規則’和‘習慣做法’,往往比立法規定慢幾拍。應該說,二審法院的改判和堅持不判死刑立即執行,已經非常不容易,難能可貴。”

獲悉該案有了新的進展,正在浙江省高院復查,張德寶說:“這個案子二審的審判長是我,現在再回過頭來看,浙江省高院審查發現有問題,我不是沒有責任,但我覺得我的責任不是主要的。”
辛本峰一直保存著當年的辯護詞等材料,“我一直留著材料,想著總有一天要翻過來。”
浙江一位律師說:“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1997年審判時,是刑訴法第一次大修的時候,現在案件要立案復查,又是刑訴法再次大修的時候。”
隨著浙江省高院發布立案復查的通告,媒體介入后,該案逐漸浮出水面。時過境遷,此案涉及的當事人的境遇各不相同。
陳建陽、朱幼平、田孝平目前還在浙江六監服刑。1月21日,陳的妹妹陳建芳探監。陳建陽安慰家人,在外面一定要穩住,最重要的是人先出來。
王建平在2006年轉移到新疆服刑,至今還沒有回來。他聽到復查的消息后給母親打電話:“他們說的是3·20案,那個我本來就沒參與。但是,(1995年)8月12日的案子,我也沒殺人啊。”
1995年此案在蕭山“偵破”時,方岳義是當時的蕭山市公安局局長。當時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是俞成亮。時任刑偵大隊長是顧馬興,顧還曾擔任蕭山區寧圍派出所所長。此案一審的審判長傅樟絢目前擔任杭州市余杭區人民法院院長。
此案的檢察官是時任杭州市檢察院的陳馬多里和張哲峰。陳馬多里目前擔任杭州市人大常委會內司工委副主任。
張德寶12年前已經退休,目前在杭州安吉商會擔任名譽會長。二審審判員丁錫明在2006年底退休。二審代理審判員干金耀目前為浙江省高院刑三庭副庭長。
時任浙江省高院刑庭庭長王幼璋目前是浙江省高院常務副院長,當時分管刑庭的副院長壽勝年也已退休。
許德法目前已經82歲了,再次看過自己當年的辯護詞后,他說:“這個案子我印象很深刻,現在來看,當時我說可能是個假案,算是很客氣了。還好,我們還健在,能看到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