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史之亂后,租庸調法弊病叢生
唐初實行的租庸調法,原本不失為好的賦役制度,但日久弊生,逐漸由利民之法變成了“虐民”之法。
租庸調法是在均田制基礎上實行的賦役制度。具體內容為:按丁授田,丁男每人80畝,然后國家向他們征收稱為租、庸、調的賦稅。租即田租,凡授田者,每丁每年交粟2石。調即交納的本地所產絹、綾、絁(粗綢)等,每丁每年交絹、綾、絁各2丈,綿2兩;交布的2丈之外加1/5,麻3斤。庸即以絹交納的代役稅,每丁每年法定服役20天,閏年加2天,可用絹代役,一天交絹3尺。加役25天免租,加役30天,租調皆免。
據岑仲勉《隋唐史》一書,因隋以前征稅缺乏詳細記錄,唐代賦稅比之前朝,總體而言,孰輕孰重,還不好說。單就租這一項,比北齊為重,輕于北周一半,同于隋朝(北齊合每畝1. 6升多,北周5升,隋、唐均為2. 5升)。
租、庸、調并不是唐朝授田者的全部負擔,除此之外,還有所謂雜征、雜徭。其中雜征包括戶稅等。戶稅依據每戶的等級(據資產多寡定級)征收。皇親國戚、王公勛臣、官員等,均享有毋須負擔以上各項賦役的特權。
以實物代替勞役,百姓得以有更多的時間從事生產活動。故租庸調法的實行,有利于百姓于隋末大亂之后安養生息,有利于唐朝前期經濟的復蘇和繁榮。
安史之亂之前,國家的治理盡管有種種弊病,潛伏著危機,但財政經濟一時還沒有出現太大的問題。當時“兵雖多而無所損”,“官不濫而易祿”,財政開支還在朝廷能夠把控的限度之內,賦稅的征收較有節制,租庸調法尚能正常施行。但安史之亂發生后,情況大變,戰事連年不斷,人口凋耗,人死而戶口冊上名字未銷的情況十分普遍。土地占有狀況、民戶資產狀況與以往差別很大,已很難執行租庸調法。戰爭打破了常規,也使租庸調的征收亂了套。征收的機構憑空增多,床上架床,屋上架屋,互不統屬。法外征收,誅求無已,百姓“旬輸月送,無有休息”,不勝負擔。富戶丁多,以做官、入學及當和尚、道士等,得以免除租庸調,而窮人沒有收入但丁在,故賦免于富戶,而增于窮人。也就是說,富戶所免除的賦役,都轉嫁到了窮人頭上,這還公平嗎?據岑仲勉的計算,天寶十三年(公元754年)及十四年,毋須承擔各項賦役的戶數,約占總戶數的40%至41%。其余的59%至60%的人家,要承擔國家100% 的賦役。這真是不堪承受的重負。百姓只好用腳對租庸調法投否決票了,據《新唐書》載,人民流亡,各地都有,且數量巨大,留在本地的“百不四五”。租庸調法已難以為繼,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
沖破既得利益集團阻撓,唐德宗毅然頒行兩稅法
法弊必變。大歷十四年(779年)五月,唐德宗即位,宰相楊炎適時地提出了用兩稅法代替弊端叢生的租庸調法的方案。對這一方案,德宗表示贊同,并下令布告朝野。一時間,對兩稅法方案的討論和爭論很是熱烈。
出乎朝廷意料的是,對楊炎所提改革方案的激烈的反對聲,竟來自統治集團內部,來自掌管賦稅的官員們。《舊唐書·楊炎傳》說:“而掌賦者沮其非利,言租庸之令,四(數)百余年舊制,不可輕改。”《新唐書·楊炎傳》說:“議者沮詰,以為租庸令行之數百年,不可輕改。”掌管賦稅的官員反對兩稅法方案,借口是,租庸調法是祖宗制定的,實行了幾百年,不是很好嗎?祖宗之法怎么能說改就改呢?況且兩稅法不見得就好。
說這部分官員是抱殘守缺的保守派,可能還沒有觸及本質。維護祖宗之法,不過是他們打的一個幌子,維護自己的既得利益,才是他們的真正目的。多年來,他們利用租庸調法上下其手,中飽私囊,一個個暴富。對他們來說,租庸調法是利之所在,他們豈肯輕易放棄?就像賈寶玉頸子上掛的“通靈寶玉”不能丟失一樣,他們也不能失去租庸調法。
一個社會,各個群體之間,往往利害沖突,對這個群體有害的,對那個群體或許有利。反之亦然。百姓已認租庸調法為弊法、惡法,對其深切痛恨;但對掌管賦稅的官員而言,它還是“良法”呢,對其很有感情。靠租庸調法大發其財的,大有人在。我們說租庸調法養成了一個利益集團,可能并不為過。如若不信,請看下面的記載。
《舊唐書·楊炎傳》說,朝廷對征收租、庸、調的各個環節及有關官員不能實行監督,朝廷不能審計度支、轉運、節度等使,度支、轉運、節度等使不能審計各個州的官員。全國的租、庸、調在征收和送入國庫的過程中,權臣、猾吏狼狽為奸,被他們貪污、盜竊的,“動萬萬計”。河南、山東、荊襄、劍南等重兵鎮守的地方,賦稅絕大部分被截留了,只有很少一部分解送國庫。這些地方的軍政官員都肥得流油,過著奢華的生活。他們隨意增加部屬,隨意給部屬定俸祿。征稅的名目極多,“廢者不削,重者不去,新舊仍積,不知其涯”。已經廢除的稅,他們照收;重復的稅,他們不予取消;舊稅加新稅,征收沒有限制,催交沒完沒了。
這些掌管賦稅的官員,是依附在唐朝賦稅體制上的寄生蟲。一旦廢除租庸調法,實行兩稅新法,無異于封了他們的“利門”,斷了他們的財路。畢竟借老法舞弊,他們輕車熟路;而借新法耍奸,一時還不容易,所以要群起反對朝廷用兩稅法代替租庸調法。這是利欲使然。
可見,要改革推行了幾百年的租庸調舊法,不跟利益集團切割是萬萬不行的。改革最大的困難也就在于此。要得民心,就要為民除弊;而為民除弊,就要不怕得罪利益集團,敢于硬碰硬。在這個問題上,不容繞道走。如果害怕得罪利益集團,或者雖不怕得罪利益集團但頂不住他們的反對——這種反對無疑是強有力的,改革便是一句空話。
唐德宗對改革賦役制度,腦子還是清醒的。建中元年(780年)二月,他不顧掌管賦稅官員的反對,毅然頒布了兩稅法。史書說,“上行之不疑,天下便之。”
據《唐會要》及新、舊《唐書》,兩稅法的主要內容為:
(1)“量出以制入”。先計算國家財政總開支(有點像后代造財政預算),以此為根據,決定征收兩稅的額度。
(2)不論是土著居民,還是外地遷來的僑居戶口,都要納稅。
(3)民戶按資產分為九等,按每戶的等級征稅,而不考慮丁男與中男(16歲)的區別。
(4)不管是坐商還是行商,都按資產三十稅一征收兩稅。
(5)原來的租庸調及雜征、雜徭并入兩稅。
(6)按大歷十四年(779年)墾田數征收地稅。
(7)一年分兩次征稅,夏稅六月截止,秋稅十一月截止。
有人說,夏稅和秋稅合起來稱作“兩稅”,也有人說,戶稅和地稅合起來稱作“兩稅”,兩種說法,似均無不可。重要的是,新法規定“此外斂者,以枉法論”,對于在兩稅外擅自加征者,以違法論處。
兩稅法把中唐極端紊亂的稅制統一起來,限制了賦稅的額外加征,改變了過去“旬輸月送”的局面,有利于百姓安心生產和生活。新法一經推行,短期便顯出效果。《新唐書·楊炎傳》說:“自是人不土斷而地著,賦不加斂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虛實,吏不誡而奸無所取,自是輕重之權歸于朝廷矣。”不用實行“土斷”法將僑居戶口編入現住地,僑居戶口自然而然就可以在當地交稅;賦稅不加重而國家收入增長,戶口簿不用另造,就知戶口實際情況;官吏不用訓戒,法就可以起到預防官員作弊的作用(時間長了也難說),即使奸猾的,也難以中飽。從此以后,決定賦稅或增或減的權力收歸朝廷。杜佑《通典》則說兩稅法是“適時之令典,拯弊之良圖”。“令典”者,良善之法也。兩稅法為唐朝以后的各個朝代所沿用,一直到明代萬歷九年(1581年),它才被一條鞭法所取代。兩稅法在歷史上的影響是很大的,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起過積極作用的。
兩稅法為何又會日久生弊
兩稅法實行以后,不管當代還是后代,對它都有批評。唐德宗時宰相陸贄的批評尤為激烈。他認為租庸調法是理想的賦役制度,不應當用兩稅法來取代它。他在奏疏中說:租庸調法是公平的、能夠安定人心的法制,“行之百年,人以為便”。天寶末年,天下大亂,戰爭開支巨大,征收租、庸、調突破常規。征收過程中有弊端,不能說明法本身有問題,“此時弊,非法弊也。時有弊而未理,法無弊而已更。兩稅新制,竭耗編甿,日日滋甚”。按大歷年間(766-779)征收最多的一年的數字征收地稅,這是將臨時性的各種苛捐雜稅合并起來,變成常規征收。他認為,原本沒有弊病的租庸調法根本就不需要變革,代替它的兩稅法,是耗盡百姓財力的弊法,而且它的危害還會越來越嚴重。
后世批評兩稅法最為尖銳的,可能是明清之際的王夫之。他在《讀通鑒論》一書中說:“蓋后世賦役虐民之禍,楊炎兩稅實為之作俑矣。”他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原來兩稅法同樣日久弊生。王夫之說:“政莫善于簡,簡則易從……上利其取給之能捷,下利其期會之有定,稍以戢墨吏、猾胥、豪民之假借,民雖殫力以應,而亦幸免于紛擾。于是天下翕然奉之,而創法者遂自謂立法之善,又惡知后之泛濫而愈趨于苛刻哉!”他承認兩稅法簡便易行,官府征收方便,民眾交納時間固定,次數固定,可以稍稍抑制貪墨官吏、奸猾胥吏及土豪劣紳借機牟利,故天下的人都遵奉這一法令。但他認為,創制兩稅法的人自以為立法很完善,沒有料到推行到后來s/XC5AXgCtsB5k9000348ZO7atLNd076LBlt3FSS5k0=,兩稅日益煩苛,民眾的負擔越來越重。
何以如此呢?王夫之分析說:在制定兩稅法的時候,已經“取暫時法外之法,收入于法之中”,亦即已經將在此之前臨時征收的各種名目的苛捐雜稅,計入兩稅的稅額之中。一旦計入兩稅,臨時攤派便變成了固定稅收,便合法化了,再也不能取消了。“乃業已為定制矣,則兵息事已,國用已清,而已成之規不可復改……他日者,變故興,國用迫,則又曰:‘此兩稅者正供也,非以應非常之需者也。’而橫征又起矣。”有朝一日,國家多故,戰事又起,國用緊迫,那當政的又可以說,這兩稅嘛,是正稅,不是為應付國家緊急狀況征收的稅。這樣,他們就有理由在兩稅之外,額外征稅,于是乎,橫征暴斂又開始了。出臺時相對完善的兩稅法,到后來,因為越來越多的苛捐雜稅都往兩稅這個籃子里放,它漸漸變質了。
據《舊唐書·食貨志》,兩稅法實行的第三年,淮南節度使陳少游就請求朝廷同意將轄區征收的兩稅錢,“每一千增二百”,即增加20%。朝廷不但批準了陳少游的報告,而且命全國各地遵照執行。又過了10年,劍南西川觀察使韋皋上奏德宗,請求兩稅“加稅什二,以增給官吏”,德宗準奏。韋皋的報告說得很明確,這加收的20%是給官吏加薪俸的。給官員加俸,不是由國庫開支,而是通過法外加稅解決,兩稅憑空增加了20%。
兩稅法實行之初,便在各種沖擊下開了口子,法外征收便開始擠進兩稅。兩稅法自我立之,自我壞之,作為唐朝朝廷,在這個問題上開了一個壞頭。這說明,立法者要帶頭維護法的嚴肅性。也說明,賦稅改革不是一勞永逸的,是會不斷出現新的問題的。
王夫之出生于兩稅法頒布839年之后,這位愛用批評眼光論人、論事、論史的思想家、史學家,比起唐朝人陸贄,他看兩稅法,弊端要看得多一些、深一些。立一法必有一弊,歷史上還沒有出現過只有利沒有弊的法。兩稅法有利有弊,利不掩弊,弊不掩利,在歷史上起過的進步作用不容否定。唐王朝在廢除租庸調法之后,沒有找到比兩稅法更好的稅法。換句話說,兩稅法在唐朝中期以后是最合宜的。而當利大于弊的兩稅法逐漸演變成有弊無利的兩稅法時,就要提出新的變革任務了。
(作者為鳳凰出版社編審)
責編/周素麗 美編/石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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