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拉走了,帶著對這個世界深深的眷戀,也留給這個世界一筆豐厚的精神遺產。
未來世界即便還會有各種各樣的不平等,但像二十世紀中期那樣慘烈的種族隔離,應該不會再現。當然,各種事實上的不平等,諸如宗教、信仰、主義等,肯定還會以其他形態呈現。反對不平等,追求民主自由,并不會隨著曼德拉離去而結束。
曼德拉將舊南非改造為新南非,最大貢獻就是在關鍵時刻實現了種族和解,避免了內戰。這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和解示范。諾貝爾和平獎授給曼德拉名副其實。值得注意的是,人們在紀念曼德拉的時候,并沒有忘記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的苦心。和平獎不是單獨授予曼德拉,而是讓南非總統德克勒克與曼德拉分享。一個不言自明的道理是,沒有德克勒克,曼德拉不可能單獨成功。換個句式說,沒有德克勒克的理性、妥協、讓步,曼德拉還在獄中。南非種族隔離政策即便后來廢除,曼德拉也只是先驅之一。
曼德拉是二十世紀偉大的政治家,德克勒克肯定沒有曼德拉偉大。但一個鮮明的事實是,德克勒克讓曼德拉更偉大。
這里的德克勒克當然不只是一個純粹的自然人,而是那些擁有現代政治意識的白人政治家,包括德克勒克的前任波塔總統,以及這兩任白人總統的主要助手。他們的理智、妥協、忍讓,終于使南非國家和解從期待變成事實。在一定意義上說,執政者的讓步比反抗者的反抗更重要。
不必為尊者諱。曼德拉曾經是一個極端革命者,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具有恐怖主義嫌疑的革命者。他在后來才轉變為一個和平主義者,主張用談判而不是用暴力、用恐怖主義方式去推翻現政權,建構一個新的、屬于自己的政權。
革命是弱者對強權的反抗。從這種觀點回望所有的革命者,我們應該永遠給予最高的尊重。假如當年沒有曼德拉參與發起的暴力革命,沒有那之后持續不斷的南非黑人不同形式的抗爭,南非的白人政權會妥協會讓步嗎?大約未必。
革命,不是革命者想告別就能告別。告別革命的權力、契機,實際上掌握在統治者手里。統治者的“讓步政策”才是讓革命成為歷史的惟一動力。而能讓統治者有此覺醒,有某種讓步的,就是革命甚至是極為殘忍的暴力革命。
革命的目的原本并不是奪取政權,而是讓既有政權的政策有改良,有改善。統治者如果能夠適時把握火候,就能將革命轉化為整個社會進步的動力。由此反觀南非社會轉型的歷史,白人政權確實在種族隔離時代罪孽沉重,但當曼德拉表達和解、和談傾向時,白人政權并沒有得寸進尺,乘勝追擊,更沒有“宜將勝勇追窮寇”,將革命者斬草除根,趕盡殺絕,而是借坡下驢,順勢而為,達成和解。
就南非政治轉型而言,如果沒有波塔—德克勒克政權的讓步、妥協,曼德拉只是一個破壞者,是格瓦拉。曼德拉的偉大,是因為他遇到了一個并不是太壞的敵人,是一個有底線的敵人。敵對雙方妥協、退讓、理智,成就了一個國家的偉大。
白人政權種族隔離政策固然非常荒唐,不可容忍。但從曼德拉的經歷中也可以看到,一個革命者遇到一個還有起碼操守、底線的對手,也是上帝的恩賜,是幸運。
曼德拉95年生命歷程,有近三分之一在白人監獄中度過。白人的監獄、白人的法庭,畢竟開化得早,注意到了人權的保護與普遍性,因而曼德拉在法庭上一直可以毫不屈服地為自己辯護,不認罪、不認錯。在獄中,曼德拉照樣堅守自己的信念,不妥協,不認罪,更不認錯,白人政權沒有“法外施恩”,也沒有“法外加罪”,更沒有出現慘不忍睹、不宜言說的虐待。曼德拉還能和他的同志、家人保持一定聯絡,他大致知道外面的抗爭、營救,也能通過某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意見。應該承認,白人政權盡管對曼德拉激活的黑人抗爭非常惱怒,但他們還是守住了政治底線,沒有過度迫害政治反對者。
給對手留余地,就是給自己留后路。曼德拉接任總統,致力于社會整合,避免復仇,實際上是德克勒克溫和政策的結果。
作為革命者的曼德拉常有,懂得革命、能包容革命、并與革命者一起創造歷史的德克勒克卻不常有。(相關報道見本刊本期報道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