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3日凌晨2點半左右,剛剛獲釋的16歲少年楊輝和父親一起入住了賓館。
楊耷拉著頭,面對媒體的閃光燈,他顯得有些驚懼。
楊輝是他給自己取的名字,微博上,他叫“輝哥”。
“別拍了!”他捂住了臉,吼了一下,像要發泄一股怒氣。
父親楊牛胡拍拍兒子的肩膀,回頭對記者說,“我兒子很勇敢,他是一個有正義感的好孩子。”
見兒子耷拉著,這個魁梧的西北漢子,又提點兒子說:“你沒做錯什么事情,干嗎表現得像自己犯了罪?把頭抬起來!”
陪著楊輝走出看守所的,還有從北京、重慶遠道趕來的王誓華、游飛翥律師。辯護律師王誓華對楊輝說,“你是非常優秀的孩子”,鼓勵他相信自己,走好人生道路。
因為三條微博,這個平常手機不離身的少年,惹禍上身,被張家川警方以尋釁滋事罪刑拘。張家川政府網上曾發布過一條已經自行刪除的通告,其中寫道:“對情節嚴重,發帖點擊次數達到500次以上的1名犯罪嫌疑人(楊輝)依法刑事拘留。”
從通告內容來看,張家川官方此次行動的依據,是最高法和最高檢在9月9日出臺的司法解釋。在當天,“兩高”公布了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的司法解釋,解釋規定,利用信息網絡誹謗他人,同一誹謗信息實際被點擊、瀏覽次數達到5000次以上,或者被轉發次數達到500次以上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246條第1款規定的“情節嚴重”,可構成誹謗罪。此外,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辱罵、恐嚇他人,情節惡劣,破壞社會秩序的犯罪行為,以及編造虛假信息,或者明知是編造的虛假信息,在信息網絡上散布,或者組織、指使人員在信息網絡上散布,起哄鬧事,造成公共秩序嚴重混亂的,以尋釁滋事罪定罪處罰。
楊輝成為兩高對網絡言論的司法解釋后,全國第一例因轉發500次以上被刑拘的人。此外,他還是一個未成年人。
少年楊的看守所之旅,是從他在網上發帖質疑張家川回族自治縣的一樁命案開始的。
2013年9月12日凌晨,有人發現張家川縣人民西路“美食佳餐廳”門口東側的人行道上躺著一具尸體。
死者叫高義生,生前為“鉆石國際”KTV大堂經理。當地警方稱高“系高墜致顱腦損傷死亡”。
KTV的老板叫鄭曉萍,她的丈夫蘇建忠是縣人民法院的副科級干部,死者的女兒高英(化名)稱蘇是法院辦公室主任。
當天早上7點多,在縣職中上學的高英接到了KTV的老板娘的電話。接下來,這位已經失去母親的女孩,在現場見到了父親的遺體。
警方隨后把遺體抬到高家門口。家屬情緒激動,認為死亡原因非常可疑。
“我和爺爺奶奶一起把遺體抬到KTV大堂。”高英說。
高英和她的姨媽馬娟娟都指證,9月12日、13日和14日,一連三天,圍觀的群眾人數都差不多。
出了離奇命案,“也不用通過網絡,很快全縣都知道了啊,我們一家都不認識楊輝,我也一直沒看過他發的那幾條微博。”高英告訴《南都周刊》記者。
楊輝在9月12日早上8點多就聽說了命案,“(9月)12號,13號兩天我沒去現場,到了14號這天去了,拍了些抗議的照片發在了網上。”
由于不能在北京異地高考,今年年初,楊輝的父親決定將讀初二的楊輝,送回張家川就讀,以便孩子能跟得上老家的教學。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楊輝就過著北京人的生活,從宣師二附小(現登萊中學)到廣安中學,說著一口順溜的京話。
楊在北京的老同學費文軒這樣評價他:正直、急脾氣、善良、仗義;楊在張家川的新同學也這樣評價他:大方、義氣、誠實。
在楊輝的QQ空間里,他時而譴責傷害兒童的人,時而轉發高速公路的事故死傷消息,時而語言攻擊一下某科老師,時而質疑中國教育和社會。
在微博中,“輝哥”這樣評價自己:“我抽煙,但不嗑藥。我能喝酒,但不亂性。我崇尚暴力,但我很少打架。我人窮,但是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一身惡習,但我有自己的信仰。我長得不帥,但我會努力讓自己善良。我不會給討厭的人好臉,但我會真誠對待每個幫助過我的人。我要的不多,只要一個相伴一生的女人,和一幫能參加我的葬禮的兄弟。”


雖然黑黑的臉龐還是典型西北人模樣,但是回到老家的楊輝,在同齡人中,還是很不一樣。
楊輝的父母在北京朝陽區光華路附近開了一家叫“大碗香”的拉面館,經營多年。
楊的經濟條件在老家的學校里,跟他近1米8的身高一樣鶴立雞群。他一個月的電話費都能達到三四百塊。同學找他借錢很痛快,也不催著還。
“我們這里的初中生有手機的并不多,有的也基本是幾百塊的,而楊輝去年就用iPhone4s,今年又換了一個三星。”
楊牛胡說,孩子從北京回老家念書后,他按照大學生的生活費標準,每個月給孩子1000塊錢。楊輝曾向他抱怨住的條件不好時,他教育兒子要吃得苦。
楊父已經多年未回張家川,他甚至找不到孩子和爺爺奶奶的租住地。這次回來之后,他有些自責:老年人艱苦慣了,但是從北京回來的孩子受不了。
周圍陌生的環境,讓楊輝更加喜歡在網上尋找出口,發微博,寫一些花季少年的感想,或者在一些新聞事件上,評點一番。
張家川警方稱,正是9月14日中午楊輝發的微博,“致使案發現場數百名群眾聚集,交通堵塞,現場失控,社會秩序嚴重混亂,嚴重干擾公安機關依法辦案。”
9月14日下午,警方出動了特警把死者家屬和部分圍觀者強行帶離至拘留所,之后進行了強制尸檢。當天晚上7點多,楊輝發了一條“看來必須得游行了!”的帖子。
楊輝說他發微博是因為憤怒,加上同情遇難者家屬。他的微博里提到有“警察毆打死者家屬”的行為。
楊輝承認這是聽別人說的,“但推搡這樣的手腳摩擦是有的,我后來就目擊了警察強行帶離家屬時的拉拽行為。”高英也證實了這一點,還出示了她至今淤青的胳膊。
楊輝的第二條微博中寫道:警察一個個拿著盾,棍子,這是要干什么?死者家屬已經被傻逼警察強行拘留,幾個拍照的也被強行拘留。
“這是我看到的場面,不過我那時不知道是警方要強制尸檢,如果知道的話,我可能就不會說警察了,畢竟他們也是執行上級的命令,沒有辦法的事情。但家屬和圍觀群眾被拘是我親眼看到的,特警如臨大敵的場面也是真實的,我還少寫了點細節,他們還帶著催淚瓦斯呢。”事后,楊輝解釋說。
在(9月)15日的第三條微博中,楊輝寫道:“鉆石國際KTV的法定代表人是張家川縣人民法院的副院長蘇建,試問一個小縣城的法院副院長的工資如何才能投資起一個幾百萬的KTV?這里面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且到現在為何鉆石國際的法代蘇建不肯出面?等著真相公之于世吧!”
楊輝說,自己之所以這么寫,是因為他看到墻上寫著KTV的法人代表是蘇建忠,還打聽到他是法院一副科級干部,“不過我少寫了一個忠字,這是因為墻上寫著蘇建,忠字在下一行,我發的時候就寫成蘇建了。后來才知道這個KTV的法人代表是他妻子。但我意識里(知道)干部的配偶不能開設娛樂場所啊。”
高英告訴《南都周刊》,命案發生后,對死因存疑的家屬一直想找鄭曉萍和蘇建忠當面對質,這是“停尸維權”的導火索。高英承認KTV玻璃墻上噴涂“官官相護,沒有天理”等字樣是她所為。
但鄭蘇夫婦至今未露面,KTV給死者家屬的20余萬元的賠償款亦通過政府工作人員轉交。
9月23日下午,對于該院干部蘇建忠的情況,張家川縣人民法院答復《南都周刊》時稱:蘇已經“停職”。對于蘇是否接受調查,該院沒有回應,稱系“處理家庭事務”,對于記者提出的是“請假”還是“停職”,亦無回應。
楊輝沒想到,自己發的三條微博會在三天后給自己帶來一場牢獄之災。9月17日下午兩點多,張家川鎮中學副校長進來把正在上數學課的楊輝叫到辦公室。那里已經有4個警察在等著他。隨后,警察們將他和他的手機一同帶到了公安局。
楊輝所在的初三(七)班的班主任付續宏與他才認識四天。9月17日這天,在別的班上完化學課后,校長跑過來告訴付老師,“楊輝被警察帶走了”。隨后,付老師被叫去協助警方調查,“孩子父母不在本地,我作為監護人去的,第一次去公安局,心里還有些害怕,”付老師說,“孩子見到我,先是給我鞠了一躬,說老師,感謝你。”
26歲的付老師緊張地度過了近一個小時的筆錄時間,“倒是小孩很鎮靜,不但沒哭,回答問題也很有條理。”付老師回憶說。
在公安局,警察們把楊輝發的三條微博都打印了出來,問其為什么發上述內容,還問了他個別詞的意思。下午6點多,警察們問楊輝要了他爺爺的電話,并讓爺爺送被褥過來。當天晚上7點多,楊輝被送到看守所里。
在看守所里,警察反復問他這個帖子的問題。楊輝為自己辯護,稱自己發帖前后,警方已經控制了局面。
“事兒就平息了啊,”楊輝說,“就因為我的微博,全縣城的人都來圍觀了么?不可能啊。我剛從北京回張家川,這里也沒什么朋友,QQ空間和騰訊微博的好友也沒有多少是本地的。我不認識死者,也不認識死者的家屬和他們朋友。”
據張家川官方的公告,當地警方還對其他六名違法人員給予治安處罰(行政拘留一人,罰款五人)。
高英說,罰款的那五個人都是她參與現場圍觀的同學,她們都沒有看過楊輝的帖子,而且早在12號就參與了現場圍觀。其中一位同學向《南都周刊》證實了高英的說法。她因為在現場拍了照片被帶到了派出所,又是按手印又是采耳血。
聽聞兒子被刑拘的消息,楊輝父親楊牛胡從北京趕回。9月22日上午10時許,楊牛胡請王誓華、游飛翥兩位律師到看守所申請會見楊輝。
但兩位律師,一直等到下午看守所快下班的時間,依舊未能會見到孩子。
面對律師反復的會見要求,兩位值班警員稱去請示領導,這一走就是5個小時左右。這期間記者多次巡視了看守所辦公區,沒有找到一位警察,這里一度就剩下兩名律師以及《南都周刊》的一位記者。
記者發現,值班室所有的文本材料都放置在原處,接通公安系統內網以及有看守所系統信息的電腦未關,甚至,通往內監區的鐵門也開著。
直到深夜,張家川縣公安局的幾位負責人才出現在看守所,這時已經傳來楊輝的刑拘轉為行政拘留7天,根據未成年人行政拘留只處罰不執行的規定,楊輝當晚就能被釋放。
公安局領導也跟楊輝的父親“談心”,語氣很親熱。某位領導還跟楊父交流培養孩子的心得,他稱自己也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也在北京念書。
《南都周刊》記者了解到,看守所之所以出現先同意會見又故意設置障礙,以及后來出現看守所值班室好幾個小時無人值守的離奇事件,是因為當地警方已經失去了對此敏感案件的決策權。
9月22日中午,此案已經移交公安部。記者亦得到消息,公安部委托新華社以甘肅警方的名義,即將發布通稿。
楊輝說:“就因為我的微博,全縣城的人都來圍觀了么?不可能啊。我剛從北京回張家川,這里也沒什么朋友,QQ空間和騰訊微博的好友也沒有多少是本地的。”
深夜,大批記者趕到看守所,等待孩子出現。當晚11時40許,兩位律師與張家川縣公安局主管負責人言辭激烈爭論了好幾個小時,主要爭議是,警方要求媒體撤離才釋放楊輝。當晚夜間僅6攝氏度,雨中守候的記者們大多身著單衣。在耗走幾乎所有記者后,9月23日凌晨2點整,張家川警方才把載有孩子的車開出看守所。
被釋放回家后,楊輝的電話就響個不停,接電話的時候,這個返鄉的“京二代”非常自如地在京片子和家鄉話之間轉換。
他的刑拘事件引發了張家川這個西部回鄉的官場地震。以看守所一度無人值守為例,曾經在打擊網絡犯罪方面“戰果輝煌”的張家川公安系統,幾近癱瘓。
9月23日,張家川縣委召開常委會議,根據市紀委建議,決定停止白勇強擔任的縣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職務。
網上最近亦瘋傳國家級貧困縣的張家川恢弘壯麗的政府大樓和市政廣場。
9月22日之前,夜幕降臨后,縣政府大樓和公安局大樓都是張燈結彩,霓虹閃爍。22日之后,市政廣場周邊的政府建筑入夜后都是一片漆黑。
費文軒是楊輝在北京廣安中學的同班同學,自稱是楊“最好的朋友之一”。楊輝出事后,費文軒在自己的QQ空間里更新:愿我兄弟平安。費說,楊輝在北京上初中時理科學得不錯,很聰明。雖然不是班干部,但人緣很好。
直到9月22日記者采訪費文軒時,他都沒有看過楊輝出事的那幾條微博。不刷微博的費文軒說,自己在哥們出事之前不知道兩高的司法解釋。這個14歲的美術特長生堅持認為:“如果他發的是事實,當然無罪。”
楊輝在QQ空間里回過費文軒的一篇點名日志,他說自己沒有做過后悔的事,“做了怎會后悔”。
盡管只過了一天,但楊輝從剛釋放時的唯唯諾諾中調整過來,他似乎滿血復活,又成了那個同學朋友眼中充滿正義感的少年。
他跟記者說將繼續質疑9·12命案。
(實習生李爽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