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27日,朝鮮、韓國、美國都舉行了朝鮮戰爭停戰60周年的紀念活動。
這一天是朝鮮的“祖國解放戰爭勝利日”,金正恩出席了在金日成廣場舉行的閱兵式;中國國家副主席李源潮赴朝參加停戰紀念活動,并帶去了習近平的口信。
半島南部,韓國邀請了包括當年聯合國軍在內的共21個國家,總統樸槿惠在首爾龍山戰爭紀念館內發表講話,呼吁朝鮮放棄核計劃。
美國也舉行了慶典,總統奧巴馬發表了演說,“我們可以滿懷信心地說,那場戰爭并非平局,而是一場勝利。”
朝鮮戰爭從三八線開始,兜了一個大圈,后來又回到了三八線。朝鮮半島的分裂局面沒有被改變,美蘇兩大陣營的格局也沒有被改變。
三八線,在朝鮮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是一條普通的緯度線,唯有在朝鮮是一條“政治線”。這條線,“在軍事上不可防守”,在地理上,它截斷了75條小溪和12條河流,穿過184條小路、104條鄉村土路、15條道際公路和8條高速公路,以及6條南北鐵路。
“在春天,朝鮮并不總是充滿了鮮花和嫩草。”聯合國軍第二任司令官李奇微說。
1951年7月8日早上,美國方面的聯絡官金尼空軍上校等三人乘機前往三八線附近的開城地區,進行預備談判。
半個月前,戰爭進行一年之際,中朝部隊與美國為首的聯合國軍在三八線上對峙,雙方都無能力將對方完全打敗。蘇聯駐聯合國代表馬立克建議雙方停戰,6月30日,李奇微通過廣播向中朝方提出和談意向。
盡管遭遇了韓國李承晚的反對,雙方還是確定在開城地區的來鳳莊進行首次談判。
金尼回憶說:“在著陸后,羨慕的中國士兵圍觀我們的直升飛機。不久有包括女性在內的三個軍官來迎接我們,在森嚴的護衛下被領到會場。”
不知道金尼是否事先得到了韓國白善燁少將的提醒—“我們要開動腦筋搶先下手”—金尼一進會場就一屁股坐在了朝南的座位上。坐北朝南,這在東方是勝利者的姿態。據后來參加正式談判的美軍首席代表喬埃中將回憶說,當時中朝方給聯軍準備的是坐南朝北的座位。當中朝方遞上茶點時,金尼若無其事地拒絕,他認為這是勝利者給予失敗者的恩惠。從此,代表團不管任何場合都自帶飲料和食品。
雙方分別公布了談判代表。中朝方面,以朝鮮的南日大將為首席代表,中方派出鄧華和解方將軍;美韓方面由美國海軍中將喬埃領銜,韓國白善燁少將也參與了會談。
在雙方的標志上,聯軍不同意在其車輛上使用紅色旗幟,認為那代表共產黨,而選擇了白旗。聯軍的工作人員也愿意佩戴白色的袖章。
于是,在7月10日的第一次正式談判中出現了如下場面:身穿嶄新軍裝禮服的朝鮮代表分乘三輛卡車,在護衛下緩緩駛向會場,朝鮮軍官反復伸出兩個手指做“V”字狀,隨行攝影人員則不斷拍照;隨后被引入的聯軍代表穿著普通軍裝,還擎著一面大白旗,看起來很像是來乞降的。在談判中,只有朝鮮代表穿著儀表堂堂的高筒皮馬靴,中、美、韓代表都穿著普通軍裝。據韓美方一行中的巴齊教授說,朝鮮方面曾將這張照片以“投降的聯合國軍”的題目大肆報道。
入場后,中朝方的代表先坐到了朝南的高腳椅子上,而留給聯軍的只剩下面向北的低椅子。喬埃抗議,要求換同樣高的椅子。
入座后,聯軍代表抽出一面小的聯合國旗立在了談判桌上。這一舉動出乎中朝方的意外,中朝方很快在下午就立起一面比對方高約10厘米的旗子。聯軍在第二天豎起更高的旗子,雙方進入比拼旗子高度的競賽,直到雙方的旗子升到了屋頂才打成平手。
金尼上校回憶說,南日代表喜歡用“世界一切愛好和平的民族”這樣的字眼并發表長篇大論,且“不怎么穩重,他一次也忘不了把他自己的發言譯成中文”。
對于對手的稱呼,朝鮮方面激烈地使用“殺人犯李承晚”、“貴官的傀儡”等稱呼。有一次,朝鮮某代表對白善燁少將使用“美國的爪牙、走狗”等詞語,以至于白善燁極為憤怒地離席而去,但為了克制又不得不瞪著眼睛回來。

李奇微早已訓示:“要忍耐至上。在和東方人談判時,必須充分注意不要傷害他們的面子,必要時給對方一個下臺階的機會很有必要。”
李奇微對談判寄予厚望,也得到“不得使談判破裂”的命令。相比較中朝軍人的視死如歸,美軍也更希望談判早日完成。李奇微在給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發電報說:“假如敵人中斷談判重新發動攻勢時,將會失去很多美國人的生命。”
談判的艱難在一開始就出現征兆,僅僅在討論第一項談判事項(確立談判事項的內容)上,就耗費了16天時間。在整個停戰談判中,最長的一次靜默對峙達132分鐘,雙方一句話都沒有。其間,中方代表請示談判指揮李克農,李寫了三個字:“坐下去”。
8月19日、22日,發生了中朝方所稱的聯軍對中立地區的掃射和投擲汽油彈事件。不久,談判中斷,雙方繼續開打。
兩個月后,1951年10月25日,談判復會,恰逢志愿軍入朝作戰一周年。
板門店開始成為雙方談判的地點并持續到最后簽字。談判會場上空升起了氣球,并用紅布在周圍予以標示。第二項談判(軍事分界線)和第三項談判(焦點在飛機場修建)進行得盡管不順利,但基本在1951年12月達成了妥協。這其間,聯軍發動了夏季攻勢和秋季攻勢,但格局基本不變。
談判在接下來進行的第四項即遣返戰俘問題上,發生了巨大的爭議。這個爭議持續了超過一年半。遣返戰俘談判的根本分歧在于:中朝方堅持日內瓦公約規定的“全部遣返”,美國堅持“人道主義”的“自愿遣返”。
聯軍的“自愿遣返”主張萌發于談判之初。1951年7月上旬,美國陸軍心理戰處長麥克庫洛亞準將對美國陸軍參謀長柯林斯提議說,“自愿遣返”也許會增加更多的投降者,“對將來展開心理戰極為有利”。美軍高層被這個提議吸引住了。李奇微在給參謀長聯席會議的電報中承認,這是一個違反日內瓦公約的事情,但是他補充說,“這個想法確實是有長處的”。
美國試探性地向中朝方拋出“自愿遣返”主張,這立刻遭到了堅決反對。
到了1952年1月,杜魯門總統在研究了輿論和參戰國的意向后,堅定了“自愿遣返”的決心。華盛頓高層也讓李奇微“盡量堅持”。這時的金日成不再堅持人民軍戰俘須“全部遣返”,因為他自己也想扣留韓國的戰俘,“讓他們在朝鮮從事各種繁重的體力勞動比較好”(沈志華《冷戰在亞洲》,轉引自蘇聯大使蘇茲達列夫報告)。不過毛澤東認為,此時接受敵人挑撥性和欺騙性的建議,對中朝方面在政治和軍事上都是極為不利的。
雙方在前線邊打邊談,誰也不讓步,遣俘談判已然成了“騎虎之勢”。
“現在,俘虜的問題已經完全成為政治問題了。”日本慶應大學的神谷教授說,“如果承認了中朝方面的強制遣返主張,則作為防止共產主義屏障的美國的威信和權威就喪失掉了;反之亦然。”因此,“從1952年春季以后,這個朝鮮戰爭與其說是軍事戰爭,不如說是政治的、宣傳的戰爭了”。
從戰爭開始的第一天,宣傳戰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朝鮮戰爭爆發后,中、朝都開展了對美國的仇視宣傳。美國方面則不那么統一,常流露出悲觀主義論調。美國國務卿艾奇遜抱怨說:“我們的失敗主義太多了。”
與此同時,在巨濟島上發生的事情,驚心動魄。
巨濟島是位于釜山附近,為僅次于濟州島的韓國第二大島嶼。島上長滿棕櫚樹,氣候宜人,夏天時氣溫僅為25攝氏度。釜山疏散時,這里聚集了10萬難民。朝鮮戰爭期間,這里羈押了大約13萬中朝方的戰俘。
美方從1952年4月8日開始對俘虜的意向進行“審查”。板門店帳篷里的談判處于膠著狀態,巨濟島的戰俘營里開始了另外一場斗爭。一場中朝與韓美之間的戰爭,在這里演變成了另外一場“國共內戰”。“擁護共產黨,要求回大陸”與“擁護國民黨,要求去臺灣”的兩部分戰俘開始了對戰俘營內部控制權的爭斗。
在這場爭斗中,美國人在某種程度上扮演了分化和加劇矛盾的角色。美軍事先將一些愿意去臺灣的戰俘送去東京訓練,這些人回來后逐漸控制了戰俘營。他們開始對愿意回大陸的戰俘進行侮辱、恐嚇、毆打,甚至處死。
巨濟島上的第72、86戰俘營基本上已經被要求去臺灣的戰俘所控制,這里成立了“國民黨支部”、“反共抗俄聯盟”等。美軍報《星條報》刊載了72戰俘營要求去臺灣的《請愿書》。在86號戰俘營,美國“牧師”送去了青天白日旗,以方便他們在10月10日升旗慶祝“雙十節”,這面旗隨后被共產黨戰俘燒毀。72、86號戰俘營里一些愿意回大陸的戰俘被“叛徒”在身上刺上“殺朱拔毛”、“反共抗俄”、國民黨黨徽等標語和口號,還有一些被逼寫效忠蔣介石的“血書”。


71號戰俘營基本被共產黨所控制,戰俘們成立了地下黨支部、團支部等組織,并與巨濟島上的朝鮮勞動黨地下組織接洽,與“叛徒”對抗。他們接洽的地點通常在醫院。聯軍的戰俘審查前夕,71號戰俘營地下黨舉行了一次升旗儀式:他們用美軍雨衣制作了一面五星紅旗,將帳篷支柱用鐵絲綁成旗桿。更為浩大的升旗儀式在隨后陸續發生。1952年的整個春天,戰俘營里的騷亂不斷增多,“他們舉行群眾大會,打著寫有反美口號的大幅標語,升起北朝鮮的旗幟”。
中朝方戰俘有時用歌聲傳遞消息。被俘的原180師538團宣傳干事張澤石在戰俘營里曾靠哼唱《白毛女》、《劉胡蘭》等尋找可靠的難友。在釜山戰俘收容所,朝鮮人民軍女戰俘看見志愿軍戰俘經過的時候,便用中國話高呼“朝中人民是一家!金日成、毛澤東萬歲!”斯大林在1953年去世后,戰俘營里還舉行了追悼會,齊唱《斯大林元帥》之歌:“人類的太陽,照耀千秋……”
“內斗”之外,戰俘與美軍之間也產生了激烈的對抗。美軍在1952年6月10日一次分散收容76號戰俘營的行動中,死亡1人,受傷13人,兵營也被大火燒毀;而戰俘死亡30人,傷136人。
沖突愈演愈烈,巨濟島的管理愈加艱難。巨濟島第九任戰俘營司令官菲爾澤拉特上校說:“巨濟島是指揮官的墳墓。”從1951年1月開始后的九個月期間,該戰俘營走馬觀花般換了8任司令官。1952年5月7日,上任一個半月的杜德準將在與戰俘談判時被扣押,新接任的長官科爾遜在與戰俘們談判時,答應了幾項條件,其中包括承認美軍對戰俘的虐待和殺戮。李奇微阻攔不及,科爾遜的聲明成為板門店中朝方猛烈抨擊美軍的證據。科爾遜因此只擔任了六天司令官。
與在鴨綠江邊垂釣的聯軍戰俘不同,中朝戰俘讓美國人看到,“共產主義者的戰斗任務,即使進了戰俘營也依然沒有結束”。克拉克回憶說:“共產主義者的戰俘超越了原來戰俘的概念,他們把戰區擴大到戰俘營里了,這是在以前的戰爭中從未遇見的現象。”
戰俘遣返問題的走向并非談判雙方決定的,而是莫斯科。新的俄國檔案表明,蘇聯政策的變化推動了朝鮮戰爭的停戰,其轉折點是1953年3月5日。
這天,斯大林在莫斯科郊外的孔策別墅去世。
在朝鮮戰爭中,蘇聯,尤其是斯大林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在停戰談判中,周恩來發出的指導電報,多數情況下經毛澤東審定后,同時“譯發菲利波夫同志”。“菲利波夫”是斯大林與中方來往電文的代稱,其與朝方電文通常署名“馮西”。

斯大林時期的蘇聯對美國一直采取強硬態度,反映在朝鮮戰爭問題上也是如此。直到斯大林去世后,形勢有了轉變。周恩來在參加斯大林葬禮期間,與蘇聯外交部長莫洛托夫等會談。蘇聯對外政策在這一時期發生了變化,提出“新方針”,改變了蘇聯以往在朝鮮戰爭問題上的強硬立場。蘇聯部長會議主席馬林科夫在3月19日做出了《蘇聯部長會議關于戰俘遣返問題給各方發出指示的決議》。
此后,1953年3月底、4月初,北京、平壤、莫斯科相繼發表聲明,談判之門重開。
稍早前,美國停戰的意愿也步步增強。隨著美軍傷亡的上升,民眾對戰爭的支持率從開戰以來的66%跌到了37%。1952年美國總統選舉時,艾森豪威爾拋出了“結束朝鮮戰爭”的口號,稱“光榮地結束朝鮮戰爭,尋求體面的世界和平”是“新政府第一位的、緊迫的和毫不動搖的目標。”
至此,談判雙方的意愿趨于一致,簽字的障礙已經掃平。
在簽字的最后關頭,固執的李承晚在6月18日下令釋放了27000名朝鮮戰俘,聯軍不得不替隊友埋單:聯軍以書面方式通告中朝,這些戰俘是從戰俘營出逃的。
美國對李承晚的舉動大為不滿,艾森豪威爾派副國務卿羅伯遜前往韓國,說服李承晚。此時,志愿軍發動了針對韓國軍隊的金城戰役。這次戰役,志愿軍收復了192平方公里土地,將戰線拉直,韓國一個師幾乎被吃掉。美軍袖手旁觀,幾乎沒有予以援助。
李奇微說:“我們本可以重新恢復過去的防線,但是板門店的雙方談判代表實際上已經達成協議,而且,付出許多生命去奪取對第8集團軍的安全來說毫無價值的地區,未免太愚蠢了。”
大局已定。按照停戰協議,將朝鮮半島攔腰切成兩半的北緯38度緯線—這一條二戰后大韓民國和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臨時分界線,現在成為了南北軍事分界線,分界線兩側各兩公里內劃定為非軍事區。大體上維持了朝戰前的南北對峙格局。

1953年7月27日上午10點整,中朝方代表南日大將、聯軍代表哈里遜中將分別在中、英、朝三種文字的18份文件上簽字,用了不到十分鐘時間。哈里遜簽的中文名是“海立勝”。簽字后,兩個人幾乎同時站起來,沒有寒暄、沒有握手、沒有講話,甚至都沒有互相看對方一眼。
隨后在汶山的一個帳篷里,聯軍總司令克拉克上將用鋼筆快速而潦草地簽了字。他說,“當我在停戰協定上簽字時,我知道這件事并未結束。”接著,他又說:“敵人甚至較以前更強大,更具有威脅性。”
當晚,炮彈轟鳴聲不絕于耳。晚10點,停戰時刻正式到來,美國射擊檢察官迪克·威廉中士發射了一顆白色信號彈,對面傳來白色、黃色和紅色信號燈,三八線上忽然歸于寂靜,“沒有出現其他戰爭結束時所能看到的那種狂歡和向對方表示友善的場面”。

彭德懷在停戰當天下午到達開城,他出席了停戰晚會,觀看了徐玉蘭、王文娟主演的《西廂記》、《梁祝》。臺上演到梁山伯殉情時,臺下有人喊:“不要死,參軍去!”第二天上午,彭德懷在開城松岳堂,用毛筆,一絲不茍簽下名字。
彭德懷后來回憶:“克拉克說:‘美國上將在一個沒有打勝的停戰書上簽字,這在美國歷史上是第一次。’我在簽字時心中想:先例既開,來日方長,這對人民來說,也是高興的。”
克拉克的失敗論,在60年后,被美國總統奧巴馬改寫成“是一場勝利”。
三八線兩邊的射擊已經停止,但敵視依然存在,直到今天。
停戰協定并不是一個和平條約。樸槿惠今年7月27日在龍山戰爭紀念館說,過去六十年間,朝鮮半島維持著“令人不安的、隨時可能被打破的和平”。
【參考資料】《毛澤東選集》、《周恩來年譜》、《斯大林年譜》、《彭德懷年譜》、《抗美援朝研究》、《彭德懷自述》、《冷戰在亞洲》(沈志華著)、《毛澤東、斯大林與朝鮮戰爭》(沈志華著)、《李奇微回憶錄》、《艾奇遜回憶錄》、《杜魯門回憶錄》、《板門店談判見證錄》(郭維敬著)、《我的朝鮮戰爭》(張澤石著)、《朝鮮戰爭》(日本陸戰史研究普及會編)、《朝鮮戰爭》(韓國國防部戰史編撰委員會編)、《朝鮮人民正義的祖國解放戰爭史》(朝鮮軍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金日成答外國記者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