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于軾走進房間,全體起立鼓掌,他精神依然很好。這是8月4日晚上,廣州中信廣場三樓的大公房,一幫廣州的朋友在此設宴給他接風。
今年84高齡的茅于軾,特意南下廣州,為的是第二天8月5日的君則讀書會做演講——就在中信廣場54樓君澤君律所會議室——這亦是天則經濟研究所(下稱“天則所”)華南研究中心所在。與北京天則所擠在海淀區萬柳東路怡水園2號樓辦公相比,華南研究中心的辦公條件可用優越來形容。
“天則定位就是一個獨立的思想庫,用自己制度經濟學的知識服務于社會”,天則所創始人、榮譽理事長茅于軾反復對《南都周刊》強調說,“普世價值是作用于一切國家的。有獨立的聲音還需要堅持立場,要說真話,說有邏輯的話”。
就在10天前的7月26日,天則所20周年慶典在北京湖北大廈舉行,大佬云集,并舉辦了“中國的改革和發展道路”學術研討會。羅納德·科斯(Ronald Harry Coase)特意發來賀電。這位芝加哥大學教授、1991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對這樣一個民間研究機構不吝贊美。“隨著中國不斷地發展,天則所無疑將在思想市場開放的過程中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
2012年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大學發布了《2012年度全球智庫排名報告》,天則所在年度預算五百萬美元以內最佳全球智庫中排名第14位。然而,天則所學術委員會主席張曙光依然警醒,“沒有了獨立的學術界,沒有了社會的監督和制衡,政府的自由裁量權更可以無限擴張,無限政府無所不為和無所不能就是必然的結果。”
天則,語出《詩經》“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取意為“合乎天道自然之制度規則”——其中的“制度”,既包括企業、市場等經濟制度,也包括政治、文化制度。從這個雄心勃勃的名字看出,這些來自中國權威學術機構國家社科院的學者們,自我期許之深。英文名為“unirule(普適規律)”——則更為直白地表達出其研究志趣。
而在回望天則所成立20周年的時候,茅于軾盡管稱“力量比較微弱,人力資金有限”,但“20年來天則所堅持客觀、公正,從善意出發,展望未來我充滿著樂觀的情緒”。

8月4日晚上的廣州聚會,一看到茅于軾進來,丁學良箭步上前,和茅公(丁學良語,他稱老人80歲以上公為敬)緊緊握手,他稱自己是“茅公的小兄弟”,早在1982年就知道茅于軾,后來他們都在中國社科院工作,茅在美國研究所,丁在馬列所,如今他已是香港科技大學社會學的終身教授,茅則堅守天則所20年。
“我和茅公當年在社科院的時候,就在同一層樓。有一次茅公說請我吃飯,還讓酒量比較好的張曙光去陪酒。”丁學良不無懷念地對《南都周刊》回憶稱,“當時茅公騎著一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他是中國知識分子的良心。按照英國人的說法,就是gentleman(紳士)”。
上世紀90年代的中國,市場化的思想站在時代的潮頭。而與天則所聯系在一起的名字,幾乎囊括了當時中國最著名的市場經濟思想家。除了幾位發起人茅于軾、張曙光、盛洪和樊綱等,天則所以理事、學術委員和特約研究員等方式,集聚了吳敬璉、張維迎、周其仁和汪丁丁等大批著名學者。
天則所成立之初,以有限責任公司的方式在工商注冊,且有股東分紅。茅于軾回憶,當時的想法比較模糊,只是覺得社會需要經濟學知識,經濟學家也能夠憑借自己的知識掙錢,商業化和學術研究兩者可以兼容。在2000年左右,天則所人員眾多,光咨詢公司就有30多人。
如今,天則所網站上的自我介紹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民間智庫”。 而在天則所的2012年鑒上則寫著,“天則所20年見證了中國社會的變遷,以知識分子的心懷,發出了民間學術的聲音,以微薄之力提供了知識的公共產品,義無反顧地投入到公民社會建設之中。”
天則所有著與眾不同的經歷,從1993年7月26日成立至今,20年內天則搬家7次,從西城區達志胡同、水利科學院、方莊、紫竹院、五塔寺到萬柳,天則所的每一次搬家背后都有故事。當然與體制的互動并不是單一的取締與搬家,1996年的“三亞保衛戰”中,天則所作為一個民間NGO在社會干預中的角色是值得探討的。“我們從來沒有想要和某種體制對抗,我們只是想有邏輯地解釋世界。堅持民主科學,科學就是求真求理。”茅于軾說。
天則所理事盧躍剛在《“三亞保衛戰”中天則與體制》一文中這樣寫道:“NGO社會干預一直有個盲點,就是對體制的認識,一般都把官僚體制當作天然的對手和敵人,社會干預往往沒有體制呼應、配合,往往事倍功半或功虧一簣。”
天則所理事、浙江大學經濟學院院長史晉川,就曾經歷了一次天則所尋找“婆婆”否則被取締的過程。“如果沒有一家有資質的社團法人組織進入天則所,天則所將被北京市政府編制委員會辦公室在其有資格招收機構員工的花名冊中刪除。”
天則所所長盛洪坦承,在天則所成立10年之后,大概2003年時,內部幾經爭論逐漸形成共識,作為知識分子,能做得更好的不是憑知識掙錢,而是公益性地為社會提供“沒有私人愿意付費購買的公共知識產品”。于是,咨詢公司被剝離,天則所成為非贏利的學術機構,股東不再分紅。
作為一個獨立的民間智庫,天則所20年的發展沉浮與中國的社會變革息息相關。正如茅于軾在《天則二十年》一文中所感慨的那樣:“天則所的過去二十年是中國經濟快速增長的二十年。在這一過程中,天則所并不是旁觀者,而且是盡全力在推進這個過程。”
同樣,天則所在這20年中經歷的種種挑戰,也是中國社會轉型的一個個年輪般的符號。天則所理事長秋風說:“天則所是純粹的民間機構,一直在踐行公民社會的理念。天則所不受意識形態束縛,一直在拓展自由學術空間。天則所之所以能夠成長,是因為改革;天則所成長過程中遭遇很多麻煩,也是因為改革,因為改革沒有完成。”
“還是要從文明復興的角度看待改革。”自稱深受哈耶克自發秩序和奧斯特羅姆多中心秩序思想啟發的秋風稱,“我對中國的變化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理解”,這位天則所的理事長認為,被歸結為“改革開放”名下的過去30年的成就,在很多程度上是中國文明復興的結果。
對于天則究竟要做什么?天則經濟研究所副所長馮興元異常清醒:“在一個社會,一定要有一定數量的有德之士,他們一方面崇尚自由,一方面勇于承當相應的責任。”而盛洪則認為:“探究憲政原則就如探究天道,并非易事,需要對古今中外各種精神資源的吸納與消化。這正是天則所要做的事情。”而回望二十年,“天則,這個名字很貼切”。
“追求普世價值”——這句茅于軾一直強調的話,就是天則所20年一直堅持的學術NGO之路,盡管起起伏伏走到今天。“過去的二十年是中國獲得空前發展的二十年,也是經濟制度發生深刻變化的二十年。天則所在這個過程中沒有起到阻礙的作用,而是起到了推動的作用。”
從人類發展的長河來看,近二百年的發展軌跡完全不同于過去的幾萬年。是什么引起如此巨大的變化?在茅于軾看來,這就是市場制度和由它推動的科學技術的發展。一般人簡單地認為是科技進步的結果。但科技只有在市場制度的安排下,成果才能夠商業化,才能造福于人類。因此市場制度是根本的原因。
制度——這就是天則所一直在強調的“制度”,或許追根求源,就是茅于軾的一句話,“至今不少國家的市場很不完善,問題就出在政治結構上。在未來的幾十年中,全球都將達成普世價值的目標,即人權、法治、民主和市場等制度。”
而天則所的理論工具,就是制度經濟學。他們以此獨立深入地研究并發布關于國有企業改革、土地改革等基礎性問題的研究報告;舉辦天則雙周論壇、制度經濟學年會和培訓班;提供中國宏觀經濟分析和預測報告;創立專業學術網站“中評網”等,是天則的主要工作。對社會影響最大的,當屬雙周論壇和一些有影響的研究報告。
他們的源頭之一,就是新制度經濟學創始人之一、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科斯教授。2010年12月29日,教授100歲生日。天則經濟研究所等國內十余家學術機構將召開“科斯與中國”學術研討會,為科斯教授祝壽。
在盛洪看來,科斯“儒雅,紳士,嚴謹,”從1993年10月起,盛洪曾在芝加哥法學院和科斯教授共事過一段時間。“科斯教授是一個很儒雅的人,謙恭,平易近人,充滿智慧,也很幽默,是個紳士,對別人很尊重,以自己是一個英國人而自豪,他在美國呆了很多年,但他的發音依然是英國口音。”
盛洪表示,雖然科斯講的是當下的制度,講的是中國當代的制度有巨大問題,但他同時在猜一個謎:過去的中國,可能有一些好的制度因素是我們今天所不知道的。因為我們今天所知道的,不能解釋過去中國人很貧窮但文化很發達的現象,這是不可能成立的,因此科斯教授有了這樣的直覺。
“就像不少西方大學者大知識分子一樣,科斯教授不認為西方的發展途徑是唯一道路。只有一些比較狹隘的西方知識分子才會認為,世界只能沿著西方的路往前走,但科斯教授不是。”盛洪強調說,中國也有屬于自己的道路。
為此,天則所開始了自己的啟蒙之路。20年來,天則雙周論壇舉辦了470多次,幾乎沒有過間斷,持之以恒地堅持著對重大社會問題的公共討論。秋風坦言說,自己對于經濟學的了解,就是從天則所開始,受到包括茅于軾、張曙光和汪丁丁等的影響,其后開始做雙周論壇的評議人。如今,他在天則所的主要工作之一是主持雙周論壇。
盛洪印象深刻的是,2009年國土資源部發布《土地管理法》修訂草案,天則所專門就此召開了研討會,對修訂案以加強國家對土地的控制權、而非重視農民的土地權利為目的,以及存在的“嚴重的系統性錯誤”,進行了全面批判。他認為,天則的努力對草案的一度擱淺起了作用。
如何界定“市場”和“自由”的限度?這也是天則所一直探討和研究的課題之一。8月4日的晚宴上,當有朋友問茅于軾第二天的演講,是否需要“保鏢”時,他禮貌地回絕了。“根本不需要。”
茅于軾本人,最近幾年一直飽受社會輿論的兩極評價,毀譽參半。在一些人眼里,他仍然是集智識和道德為一體的當代中國知名學者之一 ,而在另一些人眼里,他已然成了當代“漢奸”代表、“反動階級”代言人,是網絡乃至現實抗議的對象。
“這正是由于我們現在社會和思潮的復雜性決定的”。天則所的道路,并非想象中那么順利。作為新晉的理事長,秋風也作了不少努力。“首先,我們正在努力,讓天則所的界面對公眾是友好的。”
秋風坦誠地說,天則所是一家純粹的NGO,天則所為公眾而生,依靠公眾而生。公眾就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也是我們的服務對象。我們深知,與公眾的無縫溝通,是天則所的生命線。“同時,我們正在努力,更為有效地傳播天則所的觀念和政策建議。”天則所的學術特色是制度經濟學,它也讓人們知道了,制度至關重要。
而在天則所的規劃中,正在努力成為企業家的家園。過去三十年,中國的社會結構發生了巨大變化,最引人注目的是成長出一個企業家群體,及與他們緊密相關的中產階層。他們構成經濟增長的驅動力量,也是社會繁榮的主體。但在官方意識形態中,企業家群體沒有確定的名分。憲法和法律對他們的財產仍有歧視。現實政治中,他們財產甚至生命經常遭到政策性侵害。
“天則所的核心立場是建立市場體制,而企業家群體就是市場最為重要的主體。”秋風強調說,天則所主張法治,而法治的要義就是法律平等對待所有人及其財產。天則所這兩個理念就決定了,天則所必須關注企業家群體的成長,為企業家群體獲得公平待遇吶喊。
堅守和創新之余,天則所也將再次出發。2012年底,天則所和君澤君律所合作,正式在廣州成立了天則所華南研究中心(下稱“天則華南”)。“讓我們回到改革開放的原點,重新出發。”茅于軾的話中似乎別有深意。
但在天則所華南研究中心執行主任趙旭看來,成立天則華南研究中心的初衷其實很簡單。珠三角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有改革創新的傳統;經濟比較發達,有經濟轉型壓力也有經濟結構提升的要求;毗鄰港澳,有制度多樣性優勢。基于這三點,我們認為在新一輪改革開放中,珠三角仍將扮演重要角色。
趙旭表示,天則所在20歲生日之際決定成立華南研究中心,是為了貼近改革開放的前沿,將學術理論與改革理念貫穿于咨詢服務,助推地方體制機制創新,同時從珠三角的改革開放實踐中汲取營養,豐富我們的學術研究。

如何在公益和學術研究和商業運營中尋求平衡?天則所經過了不少反復。包括經費的湊集,一開始都是大問題。茅于軾回憶說,在開始的兩三年中,經費籌集一直是天則所的大問題。我常常請唐壽寧、張平到達智胡同天則所的小院子里商量籌錢的事。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逐漸明白,靠做學問是賺不了錢的,除非我們改做咨詢。”茅于軾也知道咨詢的對象是企業。“但是我們自己沒辦過企業,怎么能給企業指導?我們的長處是在經濟學上。揚長避短必須找對經濟學有需求的單位,去為他們服務。”
當時,亞洲開發銀行給天則所做的三個課題都跟經濟學有關。一個是中國經濟的影子價格,另外兩個是研究三茂鐵路和廣梅汕鐵路對當地經濟的影響。“在后兩個課題中我們開創了研究投資項目對宏觀經濟影響的新方法,成為亞行的典范課題。”茅于軾說。
天則華南研究中心或許就是面臨這樣一個使命。“現在我們有了一個大方向,就是成為一個服務于地方改革開放的民間智庫。我們會秉承天則的理念,堅持自己獨立、中立的特色,為地方的改革開放提供制度創新解決方案。同時,我們也會探索咨詢服務的新模式,以更好服務于我們的客戶。”趙旭說。
而在天則華南的宣傳單張中,則稱自己是“獨立、客觀、中立”的“制度創新解決方案提供者”。天則華南研究中心是天則首個分支機構,2012年7月在廣東廣州成立。作為民間智庫,天則的合作伙伴是君澤君律所——天則華南研究中心的辦公室,就設在中信廣場的54樓君澤君律所。

“我們和天則所的合作,已經長達十年了。”君澤君律所高級合伙人顏俊對《南都周刊》表示,“我和我的團隊,在過去10年一直從事公用事業市場化改革與投融資實務,也與天則所保持了長達10年的合作關系。我們目前的君則讀書會已經辦了很多期,力爭邀請更多的學者和專家,在華南有改革開放的優秀基因,更有利于智庫的發展。”
在天則華南研究中心的具體運作中,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一體化運作,二是差異化發展。至于具體的服務領域,趙旭表示會考慮廣東的發展方向和需求。“目前看來,兩個方向猶為重要,一是珠三角一體化,主要是通過制度借鑒和擴大改革開放,打造國際化法制化營商環境;二是粵東西北的擴容提質,主要是探索新型城鎮化道路,在承接珠三角產業轉移、縮小發展差距的同時,走出一條均衡發展和可持續發展的道路。”
至2010年左右,天則所的第一代核心人物茅于軾已經80多歲,張曙光也已70多歲,接班人的問題提上日程。天則所的決策機構中引進了兩位相對年輕的成員,由原來的3位常務理事,變為包括秋風和馮興元在內的5位。
“在最近的一年多里有一件特別令人高興的事,就是秋風和馮興元加入天則所,分別擔當理事長和副所長的職務,也兼任常務理事。”茅于軾不無欣慰地說,他們兩位的加入極大地改變了天則所的面貌。我們有了新鮮血液,為天則所的長遠發展奠定了基礎。在新老班子的融合過程中,事情進行得出乎意料地順利。
秋風以研究哈耶克起家,但近年來以“儒家憲政”為主要研究方向,如今出任天則所理事長讓不少人意外。“天則所是獨立學術的象征,只能成功不能失敗,所以比較焦慮。”他表示,自己的學術觀點在國內屬少數派,但坦率誠實,不會懷疑別人的動機,跟各個思想派別的人相處都還不錯。
馮興元的身份是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因為其國際化的背景,主要幫助天則所開拓一些國際合作領域,比如與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所合作出版所里幾位學者的英文版著作,跟哥本哈根商學院合作出版一個關于中國經濟的快訊等。“自己加入天則所主要是因為天則所本身的名望和茅老的感召力,符合個人興趣,且并無大的風險。”
茅于軾的耳朵最近越發不好,準備年底動個小手術。“有時候聽不見也沒關系,我還是要思考。”或許他思考的正是天則所的未來,在中國經濟和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天則所的命運,或許也正是中國命運。茅是在“俯察人事,仰觀天則”,還是“乾元用九,乃見天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