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終于畢業臨近,在一片考研與公考的喧囂聲中,浙江理工大學應屆畢業生夏亞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創業,和同在一所學校、已經畢業一年的男朋友王青臣一起,經營一個前店后廠的手工皮藝作坊兼淘寶店,取名“無象工作室”。
“無象”的意思是“想象力沒有邊際”,正如皮包很貴,但作為主要耗材的皮革卻并不貴。王青臣在去年發現這個秘密,那種手工打造一件東西的感覺,在一瞬間征服了他們。在置辦了全套手工工具,租下了學校創業園的一個20平方米的鋪面后,小店開張了。
在這個皮革與縫線構成的世界里,所有的經驗都來自網上的公開資料,從做包到開店,兩個人所學的專業,幾乎沒有什么可以立竿見影見效。之所以說是“幾乎”,是因為夏亞桂學的是視覺傳達,還可以優化網頁;王青臣學的是廣告,可以給產品拍更美的照片,總之是讓淘寶店視覺更美觀。
但網絡店鋪還遠沒有到可以支撐擴張的程度。這個剛起步只有一顆星的小店,能貢獻的營收在滿眼“皇冠”的淘寶,幾乎微不足道。算起來,在這個小小工作室每月2萬余元收入里,線上的貢獻比例相比線下要少得多。
開工廠的家里人覺得制造業太辛苦,不容易,更希望他們選擇一份安穩的工作,或者退一步,至少到離家比較近的北京來創業。但夏亞桂和王青臣并不這么覺得。“選擇打工的同學沒有誰一畢業就拿到這樣的收入,”夏說,“將來他們的薪水漲了,我們的營業額也在漲。”
店鋪開在學校里有個好處,就是學生放假,作坊也可以暫時歇業幾天。今年暑假夏和王回到了老家,準備待幾天后到北京來尋師訪友,學學技術,同時考察一下北京的市場。但夏亞桂不抱很大希望,“北京的租金太貴,而且我們主打的學生市場,不如杭州活躍。”
跟夏亞桂、王青臣一樣,同樣選擇開淘寶店的還有汪露婷。如果不是因為一塊誰也不愿意做的花布,大三就考了教師證的浙江工業大學畢業生汪露婷,也許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皮匠”。最原始的動力,除了來自花一個通宵自己手工做好裙子帶來的滿足感,還來自克里希那穆提的《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想清楚你要什么,就去做什么,”汪說,“我學動畫,只能教美術,但我喜歡教語文。何況真的要做個好老師,時間也未必能夠自由。”
在做完畢業設計“給這四年的歪路畫上一個句號”之后,汪露婷把精力都放在了淘寶小店上,產品從布藝、首飾擴展到皮具。盡管知識主要來自書本和公開資料,但汪還是覺得大學不可或缺,“學校里學的平面、立體構成,還有我看過的書和電影,認識的朋友,無一不潛移默化了我的想法,搭配能力,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品位。”
一切好像都得歸于好運。沒有刻意做營銷的情況下,汪露婷租下一個小區70多平方米的房子作為工作室,靠熟客的口碑,營收居然做到了每月一兩萬,甚至還上了地方頻道的一個創業節目,有人愿意投資10萬。
汪露婷不愿意為這些錢讓出股份,她說,她還是喜歡隨心所欲地做。這并不輕松,但是這是她喜歡做的事。她在旺旺簽名上說,今天最喜歡店里的物品是“昨天剛剛做好的羊皮小馬駒”,圖片下面顯示價格是318元,月銷量是4件。要達到像樣的收入,光是皮具每個月就要做十幾件,每天基本要工作10個小時,這還不算曾經做過的一個叫“有力有氣派”的行李箱,光是那一件就花了半個月時間。
大學生創業大潮中,隨心所欲者多,有的放矢者少,很少有人像23歲的楊林這樣按部就班,從進大學校門一開始就規劃好了自己的發展路線。
因為小時候家里窮,懷著“頓頓有肉吃”這個樸素的愿望,這個四川重點中學高材生選擇了中國農業大學的動物科技學院。入學后,自己搞定飼料、繁育防疫甚至屠宰、加工,從大一借哥哥5萬元養的17頭仔豬得瘟死光,到大二一咬牙休學去養豬場實習,大四念完,他已經是河北一家合資養豬場的代理廠長。
在楊林看來,大學對自己的發展至關重要。在養豬的職業經歷中,技術問題主要靠老師和學校的創業指導中心,項目起步也是依靠學校的支持。等到畢業時,他和同學創建的通州養豬基地里養殖的頭幾批香豬,已經以高價銷售一空,并拿到了300萬元的投資。
由于學校的介入,讓公司的股權不太明晰,畢業找工作還是創業的問題困擾著每個人,這讓公司的團隊有一些動蕩,楊林也說自己“有些迷惘”。但一拿到畢業證,他就動身去了廣西考察那里的香豬品種,還準備去老家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市場,“不管在哪里養豬,育種都是最關鍵的一個環節。”楊說。
但像楊這樣思路明確的“新手藝人”遠不如想象中多。一個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美術系畢業的大學生,該不該放棄專業去開飯館?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2011年畢業的楊紅梅,直到最近為止。
因為一直打算把美術作為個人興趣,而不是謀生途徑,楊紅梅打心眼里不想在畢業后當老師。她的夢想是開一家飯館,而且真的這么做了。第一家餐廳“長青藤”就開在學校門口,是背著家里人開張的,自己裝修之后,雇了一個披薩廚師,學過一點飲料調制的楊紅梅自己當飲品師。
大半年下來,楊紅梅已經快畢業了,但這家開在違章建筑里的西餐廳月月賠錢,找來的合伙人最后也撤了股。正在她猶豫到底找工作還是繼續把飯館開下去時,一個臺灣友人傳授的臺式鹵肉飯帶來了轉機,重新原地開張的“振中臺灣鹵肉飯”居然讓楊紅梅在第一個月賺到了第一筆收入:200元。
盈利后的擴張中,楊紅梅又犯了一個錯誤,她把鹵肉飯的做法傳授給了雇來的阿姨,阿姨轉身就在學校另一個門口開了一家臺灣鹵肉飯,無奈之下,楊只好轉而去別處開了另一家分店。但屋漏又逢連陰雨,去年春天,兩家店先后因為違建拆除的關系停業。
6個月后,楊紅梅的臺灣飯館重新開張了,這次她選擇的不再是違章建筑,主打高檔路線,重新調配了秘制飲料,還請來了自己的媽媽按照新配方調制鹵肉和湯汁,店面由弟弟主管,她自己則在湖南老家的畫廊里教孩子學畫畫,一個月有四五天飛來北京查看經營情況。楊說,這雖然麻煩,但是心里踏實。
創業就是這樣,圍墻里的人想出去,墻外的人想進來。申明(化名)今年從河北石家莊學院畢業,但他卻沒有心情接受采訪。他在石家莊郊外同老鄉承包的1000畝花生,在今年春天的大雪中,一半沒有發芽。
而今年畢業于云南師范大學文理學院的楊琴,則正在躊躇滿志。她去年參加學校組織的實習,在“烏銅走銀傳習館”花了一年,學習制作這種云南傳統的銅制工藝品。但她不打算成為手工匠人,而是要打造一個“烏銅走銀”風格的咖啡廳。她告訴記者說,咖啡廳正在籌備中,幾個月后就可以在昆明開張了。
但在無所不在的巨頭和后工業化的雙重擠壓下,傳統的手工作坊式創業究竟可以走到哪里?
“精品”路線也許是個不錯的選擇。但回到4年前,北方工業大學2009級雕塑專業畢業的郭晨無論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會作為學徒,在北京象牙雕刻廠一待就是這么久,而且還準備繼續待下去。
作為國家“非物質遺產”,牙雕這門手藝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寫意。站在牙雕廠所在的小樓外面還有挺遠,就能聽到令人牙酸的電鉆聲。屋子里到處是粉塵。7個大學生學徒和他們的師父們,擠在這個小教室大小的牙雕車間里,面對面說話都聽不到。上下班時間一到,則會有巨大的電鈴聲,每天鮮明地提醒著“工匠”這個身份。
郭晨已經習慣這樣的身份了。他的手上的三星手機套著防塵的袋子,腳上的耐克喬丹系列六代2008奧運復刻第六版也套著防塵的袋子,這些和落滿粉塵的藍色工作大褂,形成奇妙的和諧。
牙雕廠輝煌時曾有200多人,1990年中國停止象牙進口后效益一落千丈,此后20多年沒有招人。2009年國家恢復象牙進口,郭晨來和他的7個同學也因此來到這里,成為牙雕廠20年來招收的唯一一批大學生學徒,學徒期間的工資是800元,一年后漲到1400元,等到三年出徒成為“二級工”,計件工資約4000元。
即便如此,這也是個難得的機會。中國有40多所高校開設了雕塑專業,中央美術學院教授呂品昌曾經總結過這個專業的四個就業方向:事業單位、考研、出國和“職業藝術家”。事實上,能夠選擇有機會得到前面三個機會的畢業生少之又少,在歷年多個機構的就業統計中,雕塑專業幾乎都在就業率排名中墊底。
郭晨體會過“職業藝術家”的生活——雕塑是個體力活,在初級階段,要靠給別人打下手過活,有點像“野模”,又有點像按日結工資的建筑工,日出而作半夜而息,拿到300-500元不等的工資,但問題是就連這樣的活也并不是天天有。
但真接觸到牙雕,你會發現“雕刻”和“雕塑”并不是一回事。除了“減法”和“加法”的不同,還需要學會使用車床制作各式各樣的工具,但更大的區別,是雕塑者往往被看作“藝術家”,而雕刻者則往往被看作“工匠”。最典型的一點,是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牙雕雕刻的主題必須是中國化的,需要報主管部門審批。
不過,牙雕生涯也有令人滿足的一面。比如在中國化的前提下,主題基本可以自由設定,再比如它的創作過程還是有點像藝術創作,你盡可以用一天時間來構思,也可以每天加班到夜里11點。審查也并非想象中那樣嚴格,其他學徒有些創作了中國文化里半裸的女性“山鬼”,或是動漫化的中式小鹿,也都可以通過。專攻“花草”方向的郭晨,也打算嘗試“花草”與“奔馬”結合的主題。
愛情也在沙沙的鉆頭聲和飛揚的粉塵中不期而至。他的大學同學和同班學徒、專攻“老壽星”雕刻方向的曹海姣,一個腳踏阿迪達斯三葉草“彩虹翅膀”系列的女孩,進入了他的生活。學徒生涯已經結束,兩個人的工資已經可以應付每月2800元的房租和其他生活開銷,其他同學很羨慕他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這行是“越老越吃香”,等到他像自己的師父、高級技師張樹中那么老時,就可以雕刻整根的象牙,拿到上萬元的收入了。
盡管在第一年一度堅持不下去,現在郭晨已經不去想創業的事情了,畢業設計是一只“金屬毛毛蟲”的他,希望把學校里學到的更多西方雕塑技法融入牙雕中來,未來他的理想是雕刻一個“變形金剛”。“等我們這代變成主流,不見得沒人感興趣”,當然,并不一定是用象牙。
師傅張樹中對此并不看好,“各國牙雕都有自己的文化特色,你雕一個不是中國文化的東西,審批不說,誰會買單?”他覺得大學生徒弟們在學校里學的“相當部分都沒什么用”,也不太贊成改變太多。
張在工廠不景氣的時候離開過一段時間,脫離了體制,失去了評為“大師”的機會。他教過幾個外地弟子,都不是大學生,更踏實,更肯吃苦,但他們永遠是“工匠”。
對眾多自主創業“新手藝人”來說,這也是個繞不開的問題——當“大師”之路不通時,在趨向于零利潤的完全競爭市場里,要如何生存并發展下去?